他长大,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是我要感谢他。我从身后榻上取过几件叠好的衣服,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袍都有。时间虽赶得紧,但一针一线皆是我熬星星熬月亮亲手缝制。他能一年四季穿着我的衣服,就好像我依然四季陪在他身旁。“到了河中要照顾好自己,如果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千万不要自己硬撑着,要立刻托令狐专捎信给我们,知不知道”阿祚点点头:“嗯,知道。”“要注意身体,按时吃饭。”阿祚又点点头。“生病了要及时吃药。”墨白握住我的双手,轻轻在我手背上拍了拍:“阿源,祚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阿祚近到我身边来,抬头继续擦拭我的眼泪,笑着安慰道:“是,阿娘,我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了,您放心吧。”“墨公子,小公子该启程了。”三声叩门声后,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中年男子披着夜色立在门边,神色有些焦虑不安。是凤翔节度使令狐专,他来接阿祚了。阿祚回头看了来人一眼,微微点点头,起身将衣物塞进包裹。背上行囊。墨白紧紧握着我的手,以示无声的安慰,但看着阿祚离开的身影,泪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他走到门边。令狐专接过他的包裹。令狐专朝门内看了一眼,目光定在墨白身上:“护送小公子安全抵达河中后,臣会立刻回长安复命,墨公子。”他说完转身正欲出门,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回过身。改口道:“不,陛下。”阿祚在出门的一刹那转身奔回来,匍匐跪到我们面前,深深叩首:“阿爹,阿娘,李祚在此拜谢二位。”几日前,也是就天佑元年立夏,敬月何太后下葬之日,山里突然来了个陌生面孔,神神秘秘将一个食盒递到墨白手中。食盒里是一块很大的糕点。墨白一剑劈下去,露出包裹其中的传国玉玺。来人自称是敬月何太后身边随侍的女官,是受皇太后生前所托,将玉玺偷偷带出宫。女官说皇太后屈身侍贼的那一夜是抱着与贼功归于尽的打算,不管能否成功刺杀朱温,她都难逃一死。皇太后曾对女官有恩,女官原本想要一同殉葬,但皇太后却在嫁给朱温的前一夜将重任委托于她。她说朱温想要自立为帝,之前皇太后在世,朱温还有所顾忌。如今皇太后一死,朱温必然会夺取玉玺霸占李唐江山,于是她受皇太后之托冒死将玉玺带出宫,希望皇嗣李祚能阻止朱温篡唐。女官将消息传达给我们。最后说了一句“皇太后,奴这就来伺候您。”说完拔簪自刎。当初月蓝送阿祚离开,曾让我答应她无论如何都不让阿祚再次卷入皇族纷争,可她最终还是后悔了么她还是想要把她丈夫的江山传位给她的儿子。或者说她只是不想把她丈夫的皇位传给杀她丈夫的人。于大义而言,我也不希望看到朱温篡取李氏的基业。这片湛儿曾统治过的土地,我不希望它沦入旁人之手。墨白扣住我的手:“阿源。你可准备好了”我轻轻点点头。我想要阻止朱温篡唐,同时也不想让阿祚卷入纷争,墨白和我的想法一样。他提出了一个极为荒唐也极为合理的法子他代替阿祚入宫。这些年朱温的势力已经大可以一手遮天,就算阿祚如今执玉玺回长安称帝,也会成为朱温手中的傀儡皇帝。我相信如果世上还能有一个人扭转时局,那个人选就非墨白莫属。阿祚已经多年不曾离开栖凤山,朝中没人知道如今的阿祚长了如何模样,只要墨白手握传国玉玺,就没人能站出来阻止墨白登基。更何况朝中尚有一大批大唐故旧,依如今形势,一旦朱温真的称帝,必将他们悉数斩杀,所以他们巴不得赶紧有人站出来阻止朱温称帝,至于称帝之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唐皇李祚,他们根本不在乎。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令狐专。他在河中有一处闲置的别院,李祚将在那里隐姓埋名,安稳度过余生。在令狐专护送李祚去往河中的同时,我和墨白举着传国玉玺回到长安。李唐故旧喜极而泣,列队于正阳门外,伏地跪拜整整三个时辰恭迎唐皇回朝。一切就像历史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昔年,那个高大冷厉的少年帝王身穿尊贵的帝王朝服,头戴金黄冕旒,走在蜿蜒如龙的队伍最前面,一步步登上权力的最高峰,俯瞰他的长安天下。如今此情此景再度重演。度过雍容岁月,昔年那个年轻冷厉的帝王却未染上半分岁月的痕迹,他的脸庞依旧年轻好看,他的眉目依旧冷厉庄严。百官列队两侧,他一席玄黑朝服上绣着金色的飞龙,飘逸的长发此刻束在九旒冕里,步态稳健地沿着雕刻着螭头和莲花的龙尾道缓缓而上。在他身旁,我拖着曳地九尺的金色凤袍,裙尾一只涅槃重生的凤凰,凤冠金光闪耀。他执着我的手,与他并肩站在含元殿的百步高台之上。旭日东升,朝霞万丈,金碧辉煌的大明宫层层叠叠映入眼帘,百官匍匐于百步高台之下,齐声高呼皇上万岁,皇后千岁。“姐姐,在我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曾有一个心愿,若我有朝一日成龙,要让你成凤,和我比肩放眼望江山天下,沧海奔流。这样的心愿,如今终于能够如愿。”墨白微微偏过头,望向我。“湛儿”我轻轻呢喃,相携的双手彼此握得更紧。我再也不是那只蹲在芦苇丛中仰望他龙飞于天的鹧鸪,我可以陪伴在他身侧,与他齐飞。这亦是我曾经做梦都想实现的心愿。前世,今生,他两世为皇;前世,今生,我两世衷肠。他这样一个生来强大的人,生来就适合做一个帝王。眼前似浮现当年那个拖着病体昼夜伏案的憔悴身影,我心头一紧:“湛儿,你以后会很忙很忙,没有时间陪我吗”“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会派人告诉你我在哪里,在做什么,这样的话,想我的时候就能随时找到我,你说好不好”他遥望无尽苍穹的眸子冷厉深沉,对我说出的话却倾尽此生柔情。我深深点点头。“等你把政局稳定下来,就去河中把阿祚接回来吧。”我和他一起遥遥望着远方,却不知河中城坐落在哪个方向。“我还想过我们三个人团圆的日子。”“好,我答应你。”他回答的肯定而坚决,让我瞬间燃起了满满的希望。他许下的诺言从来不会食言,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那一天,李唐江山又恢复了盛世繁华,马车压过繁华三千,马车里跳下一个穿着月白衣袍的少年,喊着“阿爹阿娘”奔向我们身边。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站在这里,一起眺望属于我们的万家灯火,和乐安康。我暗自对自己说,为了那一天,我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啊活到墨白承诺的那一天。如果看不到那一天就死去,那该多可惜啊墨白以李祚的身份登基称帝,沿用天佑年号,大张旗鼓整顿内务。四下搜寻玉玺下落的朱温听说李祚已经奉传国玉玺于含元殿前登基称帝,登时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却被墨白早已安排好的禁军拦在长安城外。一道圣旨下,令梁王朱温全军撤出长安城,驻军凤翔,期间无召,不得入京。令狐专护送阿祚归来后,官拜宰相,全力辅佐墨白,镇压反对势力,提携新晋官员。自此令狐氏一族已三代为相。s:等了太久太久,那个十八岁就英年早逝的帝王终于又重新站上了权力的最高峰。前世她为姊,他为弟;今生他为凤,她为凰。、第一百六十八章 浮世离殇最近我的身子愈发异样,原本只是没有味觉和冷暖的感知,最近却发现连视觉和嗅觉也下降了。前些日子每当一觉醒来,尽管墨白就睡在我身边,看清他的眉眼却显得有些吃力,我还以为只是睡觉的时候压到了眼睛而已。直到昨日心血来潮,想亲手为墨白缝制一件锦袍,拿着丝线穿针穿了许久,无论如何也看不准针眼,我才意识到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确切的说,是魂魄的破碎反映到了眼睛上。格子窗外的天空很蓝,昨夜下了一场雪,含苞待放的红梅花全都盛开了。推开窗,想象着冷香扑鼻,却不太能真切的感知到。我住不惯威严肃穆的皇后中宫,觉得它太大,墨白在的时候还好,他不在的时候就会显得很荒凉,很寂寞。可他显然不能时时刻刻陪我。他很能看出我的心思,就在大明宫里另为我建了一座精巧的阁楼。阁楼外就是当年他为我作画的地方,每当大雪像白砂糖一样铺在红梅林间的空地上,我都似乎能看到那个挥舞着宝剑在雪地里作画的身影。两只鹧鸪突然扑闪着翅膀落在红梅下的空地上,四下寻觅食物。这两只鹧鸪已经连续飞来两个月了,两个月前我偶然看到它们,给了他们些果籽,没想到它们便每日这时候飞来等着我喂食。我笑着往门口走:“锦绣,拿些鸟食来,那两个贪吃的家伙又来寻吃食了。”锦绣是我的贴身丫鬟,年纪还小,做事有些毛手毛脚,一双眼睛长得古灵精怪,每次看见她都能让我想起阿央,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她听到我吩咐,立刻去拿鸟食,我没有等她。先行出了门。刚刚走到梅林,许是雪地太扎眼的缘故,竟让我眼前忽的一片空白,猝然摔倒在地上。头猛地撞上了梅树。两只鹧鸪受到了惊吓,呼啦一下子扑闪着翅膀飞走。正拿着鸟食走出阁楼的锦绣看到我摔倒在地,吓得扔掉手中鸟食,慌乱向我跑来:“皇后,皇后”我撑着地坐起来。她的脸色吓的比雪地还白,我安慰她说无碍,突然觉得额头有些湿润,我抬起手擦了擦,竟擦下了模糊血迹。“流血了么”我望着自己手上的血。锦绣搀着我坐到旁边的石椅,手忙脚乱地往房间跑:“奴婢这就去为您拿伤药”我拉住她,手上的血蹭到了她的衣袖上。“皇后,不及时处理血会一直流的,若是被陛下看见了”我低下头,她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反常。不再继续说下去。我咬着唇,原本想要大哭一场,却最终苦笑出声我连痛觉都没有了。这副身体一直承受着一个已经破碎的魂魄,如今已经到了极限,我已经看到了我的未来,五感完全丧失的那一天,我将什么也感受不到,变成一个活死人,然后在一片黑暗和死寂中死去。而那一天不会远了。那个时候,即使墨白在我耳边呢喃细语。我也不能听到,即使墨白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也感受不到,即使墨白每天都守着我。我也只能孤单地等待死亡。我根本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痛苦和绝望。我不能让墨白看到那样的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痛苦和恐慌。我终究会死在他前边,可就算是这样,我也要让他知道我是安详地离开的。“陛下现在在做什么”“魏公公刚才派人来传过话,陛下与兵部尚书王大人和户部尚书陈大人在紫宸殿商议军情,今日怕要晚些才能过来。”“那便好。”听到这些,我反倒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锦绣,备笔墨。”锦绣一脸茫然:“皇后要作画”是,我要作画,作此生最后一幅步虚画境,为我自己。墨白如今在做大事,挽救大唐江山命运的大事,他又成为了翱翔九天的龙,如果我还能健康的活着,还能尽我所能帮到他,可现在的我只会让他分心,只会成为他的拖累,可我已经拖累了他近百年,不想再继续拖累他。我这一生都在用步虚画境实现别人的,悲悯别人的凄凉风月,到现在,我也想实现一回自己的。为自己构建一个幻世,在那个幻世中继续陪在墨白身边。我与他相知相识两世、百年,如今回想起来最遗憾的事,就是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墨白,上天却不再留给我时间爱他。所以,我这个小小的自私的,想要在画镜中继续爱他,此外别无所求了。锦绣很快把纸笔拿来,我蘸了墨,在白绢上一笔一画绘出我和他初次见面的客栈,风月楼。月色清凉,一棵残梅旁颀长身影,玄黑锦袍披着月华银光,这副眉眼是我闭着眼睛也能精准描摹出的模样。落下最后一笔,抬眼已是夕阳西下。雪地在阳光中闪着晶亮的橙色,几瓣飘落的梅花令人恍如隔世。锦绣又惊又喜地抱起三尺白绢赞不绝口:“皇后画的陛下真好看”说着眼睛一亮,立刻改口:“陛下本来就很好看”我笑着瞪她一眼,她立刻笑嘻嘻地低下头去。墨白他一直都是这世上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