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同循声望去。出声唤住王忠嗣的这位郎君,岳琳倒不认得,可他身旁落坐的女人,岳琳就熟了。正是吴文秀啊。“王将军,这里有空座儿。”说话之人自然是董延光了。他和吴文秀对面,确实有了一处空案。“去吧。”王忠嗣轻推岳琳一下,两人向董延光夫妇走去,“董校尉。”王忠嗣打了个招呼。董延光连忙起身回礼,“将军、夫人,新禧啊。”“如意。”“如意。”王忠嗣与岳琳落坐前,异口同声回了句吉祥话。吴文秀人倒是起了身,却瞧着面前两人一言不发,董延光从旁拽了她一下,“内子想是见了将军与夫人,一时心里头欢喜,节庆话都不会说了。”董延光讲完,又去看吴文秀。这回,吴文秀开了口,“将军,夫人,新禧。”王将军去了摊前,岳琳只顾坐着,从这方瞧向王忠嗣在人群中佼佼不群的背影。她忽然觉得,岁月留了情面,过得并不快。正在忙碌的铺老板,已由壮丁变成了老汉,两鬓早填了白发,可王忠嗣依然保持着伟岸的身姿,多年来都如岳琳初见时那般,沉稳、广阔,叫她一见就挪不开眼。“夫人对将军真是情深意重,这么会儿工夫,都要把将军牢牢瞅着。”董延光没话找话。岳琳转头对他笑了下,又转脸去看王忠嗣。将军很快端了两碗面蚕回来,将东西往食案上一搁,连忙搓手去捏耳朵。岳琳边笑边拿勺舀起一只往嘴中送,王忠嗣连忙开口阻她,“烫你慢着点”“知道,又不是小孩儿。”岳琳咬了小口放在嘴里头哈气,笑眼瞄着王忠嗣,“好吃,嘿嘿。”跟只馋猫似的,王忠嗣摇着头笑。“将军与夫人真是恩爱。”董延光又来了话。王忠嗣听他这话倒挺受用,答了他句,“自是应当。”“还未恭贺将军,可真是喜上加喜,如今将军威震四方”董延光话还没讲完,被王将军一挥手打断,“董校尉,今日夫人们都在,不谈朝事。”“是,是,将军说的是。”董延光满脸笑被王忠嗣一挥手,仿似挥掉了许多。这时,他的夫人倒开了口,吴文秀将手中勺子放下,“岳二娘,有段日子没见了。”岳琳从面蚕里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说这日子过得还真快啊,当年还在闺中一起玩耍呢,如今都做了娘的人了。”岳琳还是不搭话。“王将军如今威名赫赫,倒要多提携我家董郎才是,不过,我同二娘自小玩在一起,今儿当着将军的面,我可要为岳二娘讨句话,将军您长年在外,岂能知晓我们妇人家中艰辛,二娘这些年孤零度日,我们可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您既然回了京,可得多陪陪二娘,要不”“够了”岳琳将勺子往碗中一扔,发出“咣”地一声。“饱了,阿嗣,咱们回吧。”话落,岳琳起身调头。王忠嗣跟着站起来,居高临下瞟了吴文秀一眼,又把眸光往董延光身上一扫,转身随岳琳离去。“哎,岳琳,岳二娘,你跑什么呀”吴文秀的声音还在继续,岳琳回头看了她一眼,在这一眼之中,吴文秀骤然收声。然后,岳琳大步朝前,越走越快。王忠嗣从后头追上她,还费了点儿工夫。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学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恨不得疾步跑起来。“琳儿”王忠嗣终于赶上她,瞧见她一脸泫然,将军皱着眉把她拉到街角暗处,“怎么啦被人家戳了痛脚受了欺负背后哭可不像我家琳儿,方才做什么去了”岳琳被他圈围在怀中,仰头看他。王忠嗣抚着她的眼眶,并未沾到眼泪。岳琳只在他怀中摇头。“好了,一晚上心不在焉的,想哭就哭会儿,不要我明日离了京又自个儿难受。”他这句话,当真勾出了岳琳的眼泪。于是,岳琳趴在他胸前,开始流泪。开始,只是无声的哭泣,慢慢地呜咽出声,到了后来,抱着王忠嗣的脖子嚎啕大哭。她又怕自己的哭声引来围观,只得咬着他前胸的袍子,发出一种非常模糊却又非常可怜的很受伤的声音。这一次回来,这是王忠嗣第一次听见她的哭泣。她哭得如此压抑,王忠嗣的心,被她哭得一塌糊涂。“阿嗣,你带我去带我去,我求求你,求求你”岳琳边哭边语焉不详地央求着他。在王忠嗣的印象中,岳琳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这样悲哀地求过自己。将军的浓眉狠狠揪起,自接旨过后,她所有悲苦的情绪他皆有收入眼中。将军低头在她耳边,用沉重的声音问,“琳儿,就是这一回,是吗”岳琳猛然抬头,非常慌张地将王忠嗣看着,她开始不住摇头,使劲摇,摇得几乎停不下来,嘴里头断断续续,“不是的,不是,阿嗣,不是的,我我不知道,忠嗣,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呜呜”她几乎不明白,自己想要表达的是否定是未知亦或惶惶地悔恨。她只是歇斯底里地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然后突然瞪大眼睛,牢牢拽住王忠嗣的前襟,又开始往复相求,“你带我去,阿嗣,求求你,带我去带我去”王忠嗣不知如何才能安慰,她崩溃的样子。他将岳琳两只手握在胸前,不住拍她的背,不停哄她,“没事,没事的,我都知道了,我会小心,琳儿,不会有事的。”过了许久,岳琳的哀嚎声最终静止下来。王忠嗣低头看着她,她闭眼依在自己怀中,同刚才痛苦的模样判若两人。直到哭累了,哭得全身颤抖,哭光了最后一丝力气,才不甘不愿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王忠嗣将她抱上马车,一路抱回府中。第二天当岳琳睁开眼睛的时候,王忠嗣已一身戎装,“你接着睡,不必送我。”“阿嗣”岳琳很想忍住,可一唤他的名字,泪水很快又聚拢到眼底。王忠嗣走过来吻她,“你这样我如何放心不要担心,我会提防的,不会有事。”岳琳眨掉泪水,向他点头,“恩。”她竭力搜寻王忠嗣面上神情,却瞧不出一丝有异,她于是好像有了些安定,心想,不是这次,也许不是,不,应当不是这次。可王忠嗣一走四月,杳无音讯,终于岳昆来了封家书,王忠嗣果然出事了。、近忧远虑王忠嗣将军四大军镇尽握于手,终于得以在他毕生驻守的国境内大展拳脚。将军集多年对敌经验,凝成一部论著平戎十八策,这是王忠嗣将军传世的唯一一部兵书。从前在朔方、河东两镇,王将军一直鼓励治下百姓与塞外各民族互市往来,不打仗的时期,大家过着一种自给自足的日子。乘着和平机会,王将军以政令抬高马价,胡人入境经商,见有利可图,遂把塞外马匹高价卖于大唐。消息传到胡境,大批胡人携大量胡马入关,时日久矣,外族无数肥驹骏马流入关内,朔方、河东骑军坐骑日渐强盛,唐军一番兵强马壮局面。此番,掌管陇右、河西二镇,王将军故技重施,又将旧镇战马陆续分布至此,于是,陇右、河西骑兵也逐步壮大起来,在王忠嗣将军统领下,四大军镇齐头并进,几呈坚不可摧之势。这些年,打了许多仗,悉数攻下不少旧城。王将军又下令在旧城之上原址改建,与拓建的无主荒城补成统一建制,就近取材,就近安置流民,如此,既不耗费朝廷军资,又不使军民过度操劳,四镇边缘,逐渐建起百里绵延工事,宛若一道连接起来的“小长城”,大唐防线就此拓入关外百里,打起仗来,唐军攻防越发游刃有余。王忠嗣将军兢兢业业,克己为国,苦心打磨多年,终至大唐边境,固若金汤,我大唐以霸主之实,令四方悚然不敢来犯。将军离家的这段日子,岳琳复又有些沉沦。除了顾好孩子,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那些事。宫中那位如今深闭自持,根本无人可与安李二人抗衡。她绞尽脑汁苦寻对策,想得脑子都痛了。岳琳相信,她的初衷,王忠嗣早已不言而明。她花了些时日,收起无用的迷乱与惶恐,些微沉静下来。如今惟有一人,她一直在等,原以为此人久不露面,只因时机未到。可事到如今,她再也不想等下去。无论天意不至,亦或已生变数,她都不愿再徒劳等下去。这天,岳琳叫了罗五和吴八一同进门问话。岳琳看着他二人,“你们将军身边,可有一个叫哥舒翰的人”“略有听闻,之前当在河西王倕帐下。”罗五回的话。“你们见过此人与他相熟吗”“不曾。”两人异口同声。罗五吴八对岳琳突然提起此人,并无丝毫异议。“将军可传消息回来”岳琳又问。“还未曾。”还是罗五答。岳琳听后,缓缓垂眸,“这样啊好吧,一旦将军有信回来,一定立时交给我。”“是,夫人。”两人退下前,吴八还是补了一句,“夫人不必太担忧,将军向来远谋大略,若有事,小六胡七自有消息回来。”岳琳向他点头,“恩,我知道了。”可四月有余,王忠嗣一封家信也没有。岳琳又且坐不住了,刚刚安稳的情绪,再一次被无所适从的慌乱打破。德四娘养了些日子,也曾三五不时过岳琳院中与她闲坐。可岳琳还未应人家几句,就转了心思自顾望着院中花草发呆。她的院中种了一小丛芍药,粉白复色开在暮春之际,占了未绽的玫瑰之先机。芍药有花仙的美名,可它亦唤离草,清丽明淡的色彩,瞧在岳琳眼中,生生被觉出别离愁杀的意味。她曾摧过满园香桂,自然明白错怪在花草身上于事无补。万物有灵,现今岳琳几乎抱着一种积德的心态去对待满目春色,哪来半分赏景的闲情四娘侧头冲岳琳说了几句,目睹她分神去看其他,然后呆呆愣愣就那么伫思案间,良久没有动静。四娘也不唤她,时至今日,谁又能比她更体谅岳琳的心境。她们大致属于同一类女人:看似洒脱随性,心思藏得比谁都深;在意的人事不多,一旦上心必然颇为珍贵;胸中有道分明的界限,如被穿透防备触到柔软,再轻的伤口都可能鲜血淋漓。四娘不知岳琳为何如此悲观,可在这场残酷的对阵中,王忠嗣俨然被推到了最先锋,孤身一人,仅凭一己肉身,对抗朝野上下的腥风血雨。岳琳惶惶之态不难理解,四娘瞧她神不守舍的模样,都有丝为她觉得辛苦。愁眉不展又过了些日子,岳琳终于想起,该回趟岳府了。这一趟回去,却赶上岳夫人染病歇在屋中。“母亲,”岳琳拧着细眉走至榻前,“您身子不好怎不叫个人往我那里传话我今日不来,还不知您这病着起不来身”“小事,大夫瞧过了,”岳母叫她扶着半坐起身,“还未入夏,早晚凉得很,怪我昨日大意了”岳琳不着痕迹将指按在岳夫人脉上,须臾方才放了心,“您好好养着,可得把这寒气散了。”“无事,琳儿,忠嗣还不曾传信回来”在岳夫人祈盼的目光中,岳琳只得低下脑袋,摇了摇头。“昆儿从不曾这么久不往家中报个平安,如今连忠嗣都无消息,”岳母拉着岳琳的手,“可是,有事”岳琳屏了屏气,“爹爹如何说”岳母摆首,“你当你爹他不着急”母女二人俱都焦灼不定,一时再无言语。“待你爹爹散值回来,你亲自问问他。”岳琳依言候在岳夫人身旁,瞧她服了药,被劝着躺回榻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安眠。申时将过,岳太史就回了府。太史入内室探望夫人,见岳琳也在,遂吩咐她,“侍候你母亲将药膳吃了,再过前头与爹爹用膳。”“是,爹爹。”岳琳仔仔细细把岳夫人照料着,岳母看她乖巧伶俐的样子,病中带出一抹柔弱笑意,“亏得你还总在我同你父亲眼皮子跟前晃,大娘自去东宫,一年到头也见不着面,哎”“太子明哲保身,他东宫不传,我们哪敢闹着要见”岳琳喂了一勺药粥到岳夫人口中,说。“你也别怨他们,如今草木皆兵的,裳儿也不容易。”岳琳听了此话不吭声。“好了,去前头吧,别叫你爹爹等急了。”岳琳点点头,辞了岳母出来。“琳儿,忠嗣在西北做的都是正事,家里头一时没顾上,你同你母亲,也不要太焦急。”“父亲”岳琳豁然抬头,望向岳太史眸色激动。岳太史端着饭后一盏茶盅,“恩,朝堂上还是收的到消息。只是邪佞之辈大有人在,忠嗣鼓开互市,引入胡马,就奏他耗费军饷为中饱私囊,辛辛苦苦建了工事,又参他不思民生劳民伤财。”“那”岳琳着恼神色皆在面上。“圣上听倒是听了,无甚表示。为父亦猜不透陛下何意。不过论造工事,他安禄山在东北有过之无不及。”“安禄山”“恩,他且上任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