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地。廉幽谷来县衙找殷世煊时,他已经在第三次去往施工地的路上。自然没有碰见。一个人坐在衙门大堂的楠木椅上,无趣地享受日光滋润,心情不可谓晴朗。既有偷香窃玉成功的困窘,亦有被夫君再度忽视的失落。县衙门子从外进来时,她悠悠抬起头,乏力地眨了眨眼。这门子是来送信件的,见了廉幽谷也先前来请了安。而后拧着一溜堆锦囊奏折,一一往衙门部门分派下去。最后从内堂出来时,手上仍攥了一只信筒,廉幽谷原以为是无主之信。直到门子将信呈了过来。“娘娘。”门子是知道廉幽谷身份的,此番像抓住救命草一样,既为难又不得不开了口,“娘娘可曾见太子殿下”“殿下去往工地了,你可有什么事”那门子便将信交给了廉幽谷,道:“盛京来的书信,是公孙少傅的加急。殿下无公案,烦劳娘娘转交予殿下吧。”殷世煊在府衙是临时公事,确然没有固定公案。在知道是老师来信后,廉幽谷瞬间燃起七分精神。不假思索地便将之接下,应了那门子的请求。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廉幽谷不该因着兴致勃勃的劲头,自作主张便拆了信件来看。否则,她至少还可以再做半年的美梦,还可以为只要她付诸努力,就可以让美梦成真,苦尽甘来。“参政之女孙亦蓉。”廉幽谷的指尖微微发颤,目光死死落在这样几个大字上,嘴皮不受控制地轻念出来。这是公孙煜信中所提之人,一个不能再陌生的名字,却是会在将来与她分占夫君的人。皇后要为殷世煊立侧妃。他们前脚离开盛京,后脚连侧妃提名都已拟好,可见这件事筹备之早远过虎狼之争,不过在等待时机罢了。殷世煊是知道这些情报的,可廉幽谷根本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至多是为流放宫外,尚有回旋余地。不曾想已经早不为人所容,要取而代之她的位置了。还是不接受她么廉幽谷头脑眩晕,仿佛夜里那窒息之感再度袭涌心头。恹恹倒在了木椅上,炫亮的阳光此番分明刺目且烫灼。回想起夫君对她那般不上心,她也终不得默认:从来没有人在意她。廉幽谷的心态已和从前大不同,这主要归功于公孙煜对她的教导,也同时是这些日子以来挫折磨砺使然。起初还能为了三两闲言碎语憋屈怄气,久而久之便成为一种习惯。黄昏的街道,总是凄美又优扬的色调。宽大的梧桐树叶色彩铜辉,放任缕缕残阳入目,像极了江流入海的挣扎。廉幽谷漫步街心,看着一拨拨人群从她身边走过,指指点点,带着畏而远之的神色。忽而十分感恩这种“习惯”。任何事情,只要习惯了,心就大概不会这么负重这是她近来得出的结论。从街道钻入深巷中,于那万众“瞩目”的人群中脱身。廉幽谷靠倚在青红屋壁上,开始有些怀念在房陵的日子。不知人情不知冷暖,但至少是无忧无虑的。几个布衣孩童从她身前路过,各自拿着风车和拨浪鼓嬉闹而去,蓦然勾起她心中这般向往。大概是疑惑巷内有人,为首的小孩突然从巷口折回廉幽谷面前,身后跟着四五黄童,都是跟来打气的,“你是县里来的那个妖精”小孩自是听过大人告诫的传言,如此对号入座,竟是一猜即中。廉幽谷苦笑,“是啊。”以为这样会将小孩吓走。小孩手中攥着一截桃树枝条,待听了廉幽谷的回答,壮着胆子将之扔了过去,砸中廉幽谷的胳膊。廉幽谷没有气恼,抬手揩去袖衫上的灰尘,报以温温笑意。小孩见桃木无用,当时也曾震惊。大约只联想到“妖精法力深厚”之言,如此,又从旁里随意拾捡来枯枝乱叶,统统往廉幽谷身上掷去。廉幽谷这才一愣,“你干什么”小孩见她反抗,即刻呼朋唤友又招来三两孩童,尖声挥斥,“快快,找东西把这妖精制服了,不能让她到处祸害百姓。”于是,小小深巷里,能捡的东西大都搜来往廉幽谷身上砸去。其实无用,小孩子们越发傻眼。直到最后一个小男孩儿从地上捡来半块青砖,没头没脑的就冲廉幽谷掷去,极不凑巧的,就砸到了她的头上。廉幽谷下意识拿双手去挡,尖利的碎砖锋利如刀,带过长长的划痕,血很快从廉幽谷那白皙的手背上涓涓冒出。“小兔崽子,你们在干什么”远远地,从巷口传来一声大喝,如清凉的泉水冲刷掉逼仄巷内的尘埃,有醒示众生的荡气酣然。小孩子毕竟胆儿小,见来人是军装模样,很快推三攮四地蹿入纵横交错的小巷中,影子都捞不着。方仲元单手紧握住腰间佩剑,三步并作两步奔来,扶住廉幽谷满染鲜血的手。望着远远空无一人的暗巷,心疼地责怨道:“你是个大人,连小孩子都打不过吗”廉幽谷赧赧笑焉,“难不成,真要让我坐实妖孽扰民的传闻”方仲元暗暗自责,又觉方才言辞有误,改口道:“知道这些百姓抱有偏见,你就不该一个人到处乱走。现在这个样子,疼得还不是自个儿”方仲元撕下布条,仔细为她扎上伤口。廉幽谷盯着那深红的血液一簇簇外涌,雪白的的纤维被生生染为赤色,默然摇头,“不疼。”、心情不佳“不疼。”这是廉幽谷独自疗伤的方式,借以精神麻痹,寻找一处比伤口更痛的地方,那这点小痛就不算什么了。这种方式,方仲元只从她身上见过两次。一次是被廉昌丰亲手送上辛家马车,在车墩儿上磕出一条紫红的伤痕。小姑娘坐在离家的马车内,对辛之颐的疼惜关怀,答来的便是一句“不疼”。再一次,便是眼下。虽然方仲元有生之年只看到了这样两次,但他能想象到,脱离家族庇护,躲入深山野林之后,此种疗伤比比皆是。顿时便有无数自责倾没心头。方仲元只叹不能此刻搂她入怀,告诉她:有辛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可辛文远还并没有这样随心所至,因他此刻仍是方仲元。他拍拍廉幽谷的肩,示以安慰,“不疼也要处理,我带你去上药。”他已经不再是无所禁忌的孩童,昔日小妹也已身为人妇。这样,便是他能做的最多。廉幽谷动动那只受伤的手掌,仿佛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随他去了。傍晚,是方仲元陪在她身边。在医馆清理的伤口,上药之后,这位大将军才放下十分担心。送至家门口互相道了别。殷世煊已经回来许久,时下是在卧房中绘制淦江堰的草拟图。因所有人不知廉幽谷去向,他人虽在房中绘图,却如何都静不下心来。此刻好不容易等回廉幽谷,却听铃铛道是方将军送回的,心中一时说不清的滋味。“回来了”殷世煊的语气不大喜人,站在石阶之上,看着廉幽谷有气无力从门外进来。此刻夜幕已落,廉幽谷侧头在院中看了一圈,这才轻答一声“嗯”。殷世煊不知她今日怎么了,只想到是自己今日没有陪她,将她冷落了,才有几分颓丧。“进来吃饭。”好在他特意命丫鬟做了她爱吃的田鸡,纵使再多委屈,依着她的性子,吃点好吃的,便大抵无事了。转身去了厅堂,廉幽谷果然乖乖跟了过来。殷世煊正欲夸她两句,举筷夹了不少她爱吃的菜品。见她并不动筷,这才注意到她右手掌上缠着的纱带。殷世煊噔时心口猛沉,皱着眉目将她那只伤手捉来,轻轻摩挲问道:“怎么回事”廉幽谷心尖颤动,抽回手指,悻悻敷衍道:“没有大事,就是去跟方将军学习几招防身之术,不小心扭伤手指了。”廉幽谷的利刃之伤殷世煊如何不能看出。但他毕竟很难联想到为人欺负了去,而最多只以为她是不听劝解,舞刀弄枪而受伤。事已至此也不忍责罚。便拿来汤匙,将肉块剥成一粒一粒,与汤汁米饭混在一勺,伸手喂到廉幽谷嘴边。廉幽谷表情一滞,见了殷世煊此举,是既欣慰又心酸。她总是在这样拖累他,他的好恐怕也是无可奈何吧。虽然不想麻烦于他,可她此番已无气力执筷进食,在饿了整整一天后,饶是心冷如冰的她,依旧无法跟肚子过不去。张开朱润粉唇,一口便将饭食含咽下去。殷世煊笑意晏晏地盯着她舔舐模样,仿佛是与猫咪喂食。廉幽谷方一口嚼完,殷世煊旋即如法炮制,又剔骨拌舀了一勺,再度喂去。廉幽谷何曾受过这般待遇,感激涕零的同时,内心的惧怕也蜂拥而至如果他日连这般迁就也不存在了,她该当如何当下便不敢在纵情享用殷世煊的无奈之善,急用话题岔开去。“夫君今日劳累了,也先吃两口吧。”廉幽谷含入他手中这一勺,便没了进食的打算。殷世煊自然没有听进她的话,拈来竹筷,在盘中挑拣碎末入味的肉粒,一面又叮嘱她“食不相言”。“你吃完便去睡觉,我今日需赶制淦江堰的规划图,便不陪你了。”殷世煊一语话毕,特意去瞧了廉幽谷的脸色。果然小人儿腮边霞红,有些不敢对视他的眼眸。也是了,昨夜到底是谁“陪”谁,还没个定论。廉幽谷自然听懂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只是这心虚稍纵即逝,廉幽谷没有像从前那般沉溺其中。抬起头,正色言辞问道:“淦江堰的情况如今怎样了,可以实际修筑吗”殷世煊又往其嘴中喂了一勺饭食,以商量的口吻道:“那得看淦江入水口能否截得住湍湍水流,地势上倒没有阻碍,将堰潭抬高三丈,扩宽至二十丈,想必有望。”廉幽谷一面咀嚼,也不再说话了。不知不觉中,仍然是殷世煊将这顿饭喂食妥当。就寝之前,廉幽谷特意去院中摸了那浇湿的床褥,值当好奇大热天的,暴晒一日还能是湿漉漉形容。殷世煊便及时丢来一语:“你今日依样睡在我房里。”打断她搬回客房的念头。可廉幽谷的心里边与昨日不同,如此越发堵得慌。在有白日之事后,她暗自知晓夫君不是她一人的,且天下人是容不得她留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因而与殷世煊的任何不经意亲近,都可能会成为日后重伤她自己的砝码,若无一点心理绸备,只怕那一刻到来时,会更加痛首。殷世煊不知她脑袋里在想什么,脉脉一哂,便作离去的姿态,“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动工首试,我今晚要连夜制图。”廉幽谷这才糯糯点头,娇声应去一句“好”。原以为会这样一夜至天明。谁料彻夜噩梦,醒来时反令人倍感疲倦。梦中自然是殷世煊回京另娶佳人,弃她远去的情节。廉幽谷大哭不舍,紧紧握住他的手,奈何最后却把自己拖入了迷雾中。因了这痛彻心扉的气力劲儿,廉幽谷不自觉握紧秀拳。等清醒来后,才发现血水正在蚯蚓一样缓缓外溢,赤红的血痂触目惊心。这是伤口正在由内而外龟裂,廉幽谷痛得捂来小手,呼呼往伤口处吹气。好一会儿,她才认出这伤口纱布已非昨夕,像是深夜为人更换过,药草仍留着清香。她细细思忖过,倒是心下一暖。出门未寻到其人。廉幽谷便知和昨日一样,殷世煊是去淦江口了。与殷世煊的尽职尽责相较,廉幽谷自来了淦江,仿佛也仅有那一句话之功劳。纵使自己并非人口中妖孽惑主之辈,这样毫无作为,一事无成,也难怪臣民会对其反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大概是每个贫苦百姓心中,亘古不变的呐喊吧。出门时,铃铛问她去哪儿。廉幽谷想了想,便答:“去淦江口。”鉴于廉幽谷日前负伤而回,殷世煊早对铃铛下了相对命令:但凡夫人出门,必要手脚前后照顾。如此,铃铛也自跟了去。廉幽谷之所以会去淦江口,倒不是为了去见殷世煊。而是那处毕竟是她一语上谏造就的土木工程,心中多少希望能做些什么。不管是为了她的夫君,还是为了淦江的百姓,能在一定意义上见证她存在的价值,也算了她一桩心愿。可当知道殷世煊不在淦江口的那一刻,廉幽谷脸上的失落还是遮掩不住,泄露给了在场所有匠人。“小谷,你怎么过来了”方仲元丢掉正在碎石的榔头,在潭边净手后,过来便笑脸相问。廉幽谷宽大布衣为缎带绑裹四肢,分明是来帮手的行头。还未说话,便在方仲元身前转了个圈儿,“你看我是来干什么的。”如此,正是昨日为方仲元所救,所以相熟了不少。方仲元也是不拘小节之人,加之殷世煊今日并不在场,他便也放宽了心地寒碜廉幽谷,“你来钓鱼的吧”廉幽谷撇撇嘴,“我是来抓鱼的。”方仲元是知这妹子性格的,怕是她因在家中坐不住,于是过来调皮捣蛋了。“也罢,顾老大昨日扭伤了腿,今日做事力不从心,你在一旁帮把手便可。不要沾脏活儿。”说完,便要去取那满是灰粉的榔头,欲下工地。亏得廉幽谷手快,一跃跳上碎石堆上,将他拦下,“我才不是来倒凉茶的。”说完,她四处搜寻相对合意的差事,道:“你跟我说说,这道石堰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