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头上倒扣着一片宽大的碧绿荷叶,左手边一碟鱼食,右手边一碟西瓜。正吃着呢,银叉突然叉了个空,郑晏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从她身后将西瓜抢了去,两三口填进去一片,含着西瓜含含糊糊地道:“阿爹说了,西瓜寒凉,女孩子少吃。”“滚蛋,姑奶奶今儿才吃了三片”阿团一把将头顶上的荷叶扯下来,光着脚丫子上岸去抢。长辈和教养嬷嬷都不在这儿,连骂人都没顾忌。郑晏身子一晃,灵活地避开阿团的胖爪子,一溜烟儿往外面跑。门上的婆子先还摇着蒲扇在树荫下纳凉,一瞧见郑晏和阿团你追我赶地跑过来,登时如临大敌,一个个老母鸡似的张开双手围上来。郑晏如今也学得狡猾了,抬手指着门外高喊:“二哥二哥”趁婆子们回头的当儿,一矮身从她们胳肢窝底下钻了出去。阿团大急。也是巧了,郑昂恰从前院回来,头疼不已:“又闹什么呢”婆子们听见声音反身行礼,阿团趁机蹿出去,嘴里叫着:“好二哥,及时雨”,脚底下绕了个半圆避着郑昂追郑晏去了。郑晏捧着西瓜碟一路狂奔,后面跟着阿团,再后面跟着郑昂,一串人稀里哗啦地撞进了后花园。跑到假山附近时,郑晏突然刹住脚,阿团收势不及,“咚”地一声撞到他背上,两个人叠罗汉似的趴到草皮上。“呸呸”阿团吐掉嘴里的土,从郑晏身上翻下来:“你干嘛啊,怎么冷不丁就站住了投降之前要举白旗示意的知不知道”郑晏面无表情地爬起来,前襟上沾满了红艳艳的甜西瓜汁,瓷碟居然没碎,将草皮压出一块完完整整的圆窝。离两人足有一丈远的假山旁,媚姨娘捂着微微显怀的肚子慢慢往后倒,两个丫鬟大呼小叫:“来人啊救命啊四少爷把姨娘撞倒了”阿团无奈地朝刚刚赶到的郑昂摊手:出门遇到碰瓷儿的,这事儿可不能让我俩背锅。第二十五章所谓栽赃嫁祸福寿堂里拉开了审讯的架势。媚姨娘躺在里屋的榻上,捂着肚子直哼哼,榻前坐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隔着薄纱帐给她扶脉,另一手掐着山羊胡子尖尖,神色莫名。钱氏看了半响,放下帘子回到堂屋,媚姨娘身边的两个丫鬟正在底下跪着,争先恐后地给钱氏磕头,哭嚎着求钱氏做主,咬死了媚姨娘是叫郑晏和阿团玩闹中撞倒在地的。阿团恨得牙根痒痒,大声争辩道:“不关我们的事这根本就是栽赃”钱氏神色平静地抿了口茶,淡淡道:“你自然是向着晏哥儿说话的。”阿团指着地上那两个丫鬟,紧接着驳道:“那媚姨娘的丫鬟自然也是向着媚姨娘的”钱氏似早有所料,勾唇笑了笑,道:“那要不要把花园子里旁的婆子叫来问问”云氏来不及制止,阿团便双手抱胸,噘着嘴哼道:“问就问”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守花园入口的婆子听到传唤,心底啐了一口,不情不愿地跟着福寿堂的大丫鬟进屋,跪伏在地上,含糊道:“奴婢确实看到四少爷和四姑娘打打闹闹地进了园子”钱氏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放松地靠回椅背上。阿团奇道:“那又怎样那也不能证明就是我和小哥撞的啊”钱氏便问:“不是你们,是哪个撞的”“是”阿团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怒道:“没人撞她自己坐地上的”云氏进门十年不曾管过家,钱氏攥权攥得紧,她往常也乐得清闲,今日却头一回生出后悔来。但凡她对山月居以外上下经营过,也能叫下人们有些敬畏之心,不至于一股脑地倒向钱氏。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云氏将阿团召到身边,冷眼瞧钱氏这回是什么目的。云氏一直是个闷葫芦性子,钱氏料她不敢吭声,搁下茶盏开始演戏:“老大这个岁数了,巴望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了点希望,若是出了什么事,叫我可怎么向他交代”冯氏突然嗤笑一声:“这不是没出事吗”钱氏被她噎住,狠狠瞪了她一眼。冯氏身后一个粗手大脚的仆妇立刻上前两步,挡住钱氏的视线。阿团一径生气,这会儿才顾得上打量冯氏。她从进了福寿堂就一口茶没喝,一口点心没动,身后站着两个丫鬟和一个仆妇,呈半包围状将她团团护在中间。钱氏今日意不在冯氏,深深看了一眼冯氏微凸的小腹,转而对上二房。“你们二房主意大,我是不敢管了。媚姨娘肚子里头好歹是你们的弟弟,旁的不论,赔个不是总可以的吧”钱氏少有这样好说话的时候,云氏心中疑虑,一时没有开口。这时,屋内的老大夫跟在福寿堂的大丫鬟身后出来了,再后面还跟着一个提药箱的小僮。对着钱氏等人拱手行礼后,笑道:“老夫人不必太过忧心,姨太太身子健壮,虽然受了惊,胎儿却没什么要紧。若老夫人不放心,老朽开个安胎的方子,吃两剂定定神也好。”钱氏竟亲自站起来,感激而恳切道:“那就全托给周大夫了”那老大夫不敢受礼,忙侧身避过,领着小僮下去开方子。钱氏双手合十,手握念珠喃喃道:“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冯氏嘴巴动了动,脸上奇异地泛出一点似鄙夷似怨毒的神情,转瞬归于平静。云氏也看不懂钱氏玩得什么花样,更猜不透媚姨娘今日这一手是否出于钱氏的授意。思来想去,左右媚姨娘无事,低个头也没什么,便对阿团和郑晏温言道:“虽不是你俩撞的,可到底吓到了媚姨娘,听话,进去赔个不是吧。”“不”阿团爱憎分明,爆碳般的脾气,一点就着,甩开云氏的手,怒道:“媚姨娘是什么东西偷男人没教养磋磨小丫鬟我死也不会冲这种贱人低头”“闭嘴”云氏一把抱住她,死死地按住她的嘴,急道:“这也是你能说的话吗”钱氏还记得她砸郑月明时那股子狠劲儿,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瞧云氏压实了她才哼笑道:“听听,都听听,哪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会把偷男人挂在嘴边外人听了,只怕还要质疑侯府的教养呢”云氏银牙暗咬,阿团在她怀里不住地扑腾。钱氏早想寻个错处整治一番阿团了,这会儿见她自己撞上来,高兴还来不及呢。自以为拿住了二房,成竹在胸地拨了拨腕上的檀木数珠,道:“说来也是我这个作祖母的不称职,早该插手将团姐儿的性子掰过来。好在如今也不算晚,便罚她”“母亲且慢。”云氏顾不得是否会得罪大房了,与钱氏争辩道:“团姐儿小孩子家家,哪里懂什么好坏,总是咱们做长辈的治家不严,才叫孩子们上行下效,学了这些个混话去,最要紧的还是”钱氏冷笑一声,打断她道:“什么要紧不要紧,大伯房里的事也敢多舌,我瞧团姐儿不仅嘴皮子该打,心性也该好生磨一磨了”话音未落,屋角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巴掌声。没等众人回过神来,紧跟着又是两下,“啪啪啪”清脆之极。只见媚姨娘哭哭咧咧地被两个小厮反绞双手拖出来,左右脸上印着鲜红的巴掌印,郑昂正不慌不忙地将手收回来,郑晏跳着脚在一旁助威:“打二哥打死这个谎话精”云氏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阿团趁机挣开她的手臂,跑到媚姨娘身边想补了一脚,顾忌到她腹中的胎儿,转而拧了她胳膊一下,幸灾乐祸道:“该让你陷害我们”钱氏怒发冲冠地将茶杯掼到地上,骂道:“反了天了昂哥儿,怎么连你也这般不懂事了”钱氏不知道,郑昂骨子里比郑叔茂夫妇两个还要护犊子。除夕夜里闹了那一场,阿团额上的山包大半个月才消,他便对大房很是不满。这回连一个姨娘都能给阿团和郑晏委屈受,云氏能忍,他却忍不了了。面无表情地道:“不过是个姨娘,打坏了,我赔大伯一打。”冯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钱氏看样子快气晕了,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过是个姨娘那我倒要问问你,媚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怎么算”郑昂回头瞟了一眼媚姨娘的肚子,他年纪还小,对女子如何有孕尚且懵懵懂懂,但去年在西北大营里,将士们总爱拿他逗趣,听了好些荤段子,约略知道一些皮毛,说起这种事,一点羞耻感都没有。淡然道:“大伯母和媚姨娘都有了身孕,可见大伯身子没什么问题,选些屁股大好生养的女子进门,要多少儿女没有呢”顿了顿,又耿直地补了一句:“反正是庶子女。”冯氏简直要击节叫好了,阿团双眼闪闪发亮地望着郑昂,狗腿道:“二哥你好帅我以前瞎了眼,居然没看出来。”“还好,还好。”郑昂谦虚地笑,纵容地摸了摸她头顶上的小圆鬏。郑昂从小拿孔夫子的温良恭俭让要求自己,行止端方,云氏实没料到他也有这么豁出去的时候。不免怔忪了一阵,心道真不愧是郑叔茂的种,里外两层性子,面上再规矩不过的人,一身反骨拗起来却谁都压服不了。但回过神来,还是板着脸斥道:“别胡闹快松开媚姨娘。”郑昂震慑住了钱氏和媚姨娘,从善如流地牵着阿团和郑晏退到一旁。阿团捏着郑昂的衣角,缩在他身后,偷眼去看钱氏的反应。钱氏坐在太师椅上运了半天的气,忽然扭头问冯氏:“老大家的,你怎么说”冯氏冷淡地扫了一眼双颊肿得老高,哭得直打嗝的媚姨娘,不耐道:“双身子的人了,还不晓得爱惜自己,瞎折腾什么呢我看媚姨娘最近就不要出门了,安心在房里安胎吧。”这不就是变相禁足吗媚姨娘刚要闹,收到钱氏眼神,立刻安静下来,低眉顺眼地答道:“奴家都听夫人的。”钱氏轻轻松松放二房几个孩子过关,云氏反而更加忐忑,怀疑她还有后招。出了正厅不免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冲动若真把媚姨娘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算呢”云氏是出于谨慎,但郑昂无动于衷,压低了声音,对云氏解释道:“这是父亲临走前交代过的。说阿娘你自从有了阿团和阿晏,胆子就愈发小了。若有什么事,叫我只管放开手脚去做,等他回来自然会为我收拾,只是别叫阿娘你们受了委屈。”云氏心里先是一暖,而后猛地一跳,平州匪患,郑叔茂前日领旨去了平州剿匪。逛园子碰上媚姨娘不止一两次了,偏偏挑这时发难,难道是计划好的身后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二夫人,云氏回过头去,是冯氏身边的锦绣。她左右看看,凑到云氏耳边悄声提醒了一句:“二夫人,我家夫人说赶紧派个人叫二老爷回来”话未说完,眼角扫到侧厅门帘后出现一双绣花鞋,立马住口,若无其事地退开半步,略略抬高声音道:“多谢二夫人关心,我家夫人这胎怀相好,连孕吐也没有的。若二夫人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云氏目送锦绣拐上通往千禧阁的夹道,快步追上冯氏一行人,装作没看见掀开帘子一角,探头探脑的邱妈妈,心中波澜翻滚,又着实摸不着头脑。钱氏的后招来得飞快。当天晚上甫一入夜,若干护卫围了山月居大门。云氏领了三五个持门闩、扁担的婆子挡在入口处,前襟上金线绣的凤穿牡丹纹在火把的映照下恍惚如择人而噬的凶兽。第二十六章所谓明火执仗云氏强自镇定下来,勉强笑道:“这明火执仗的,是要作甚么”十来个高大健壮的护院手中拿着的统一制式的长柄宽刃刀,刀未出鞘,已然气势汹汹。郑伯荣双手负在身后,怒火翻腾道:“把昂哥儿和晏哥儿交出来。”云氏暗恨,郑叔茂带兵赶往平州当日,老侯爷领了郑重荫往雪湖访友,侯府中竟只有郑伯荣一人独大。咬牙道:“大哥行事难道不计后果吗待侯爷和二爷回来”邱妈妈吊着一双三白眼,凑到郑伯荣身边撺掇道:“大爷,媚姨娘脸上的印子可都还没消呢。啧啧啧,可怜那小脸吓得哦,煞白煞白的”原本有些犹疑的郑伯荣瞬间红了眼,狠下心点了点头。邱妈妈立刻双眼一亮,举高手臂猛挥了两下,一众护院当即冲上前去。“你们不要命了竟敢冲撞我们夫人二爷回来不会饶过你们的”觅松吓得尖叫,大张开双手,将云氏护在身后,两人外面围着一圈婆子仆妇,手中门闩的一端抖抖嗖嗖地指向那些虎背熊腰的护院。婆子们哪里是对手,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便被冲得七零八落。云氏红了眼圈,奋力将觅松推开,喝道:“别管我拦下他们”阿团稀里糊涂地被人从次间推搡到堂屋。护院们不敢做得太过,刀都没有出鞘,脸上也没有如何凶神恶煞,但气势还是足够惊人。一众吓得抽噎的丫鬟中间,只有窦妈妈还算冷静,面向银烛几个讥讽道:“不过扭送几个小主子,这就吓哭了当年襄国公府家的三少爷打杀嫡母的时候,你们还没见呢。”几个护院听了,脸上都不大好看。夜凉风冷,窦妈妈镇定地取出一件直领对襟薄绸褙子给阿团罩在外面,同时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堵在堂屋里的这几个青年,盯紧离门边最近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