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亲昵地拍着郑月璧的手背,脸上的笑甜得发腻,道:“嫁了人就是不一样,璧儿如今可愈发老成了”郑月珏不声不响地坐在吕氏脚边的绣墩上,颈上挂了个崭新的金锁,上面镶的猫眼石足有花生那么大。郑月璧一身新装,大红色百蝶穿花的对襟褙子配云锦曳地长裙,裙下微微露出一对小巧的云尖凤头履,鞋头各缀了一颗手指头肚大的珍珠,竟比钱氏单嵌在钗上的还大。传闻昌盛伯府富可敌国,如今看来果然不虚。见云氏携阿团进来,郑月璧立即笑盈盈地起身见礼,将阿团拉近身前好一通摸,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一只雕花檀木匣子,递到阿团手中,道:“几天不见,四妹妹长高了。姐姐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你姐夫从秦国使人捎来的几样小玩意,妹妹且拿去顽罢”阿团道了谢,打开一看,左边摆着两粉一紫三支花簪,琥珀作蕊,翡翠为叶,花瓣分别用冰花芙蓉玉和紫玉髓精雕而成,晶莹剔透,流光溢彩。阿团听到身后丫鬟们细细的抽气声,连云氏也看住了,好一会儿才道:“璧儿太破费了。”郑月明显是没得着什么好东西,握着拳头气得打颤,捂着脸委屈道:“我晓得大姐一向瞧不惯我,可同是一家的姐妹,分得这样不公,叫我往后怎么见人啊”钱氏将茶杯重重地放到桌上,清了清嗓子,道:“璧儿,这般就过了。你自来懂事,还不给你二妹补上一份。”话毕,眼睛在她头上腕上打转。郑月璧却不搭话,似笑非笑地端起茶盏,凑到嘴边轻呷了一口。阿团没理会她们之间的机锋,再看匣子右边,是个拨浪鼓,鼓柄不是寻常的木材,而是玉石,握在手中沁凉爽快;鼓锤更了不得,竟是一大一小两颗浑圆润泽的南珠。吕氏看得咋舌,“我的乖乖,这要是砸坏了可怎么好”只听噗嗤一声,立在郑月璧身后,一个没见过的丫鬟掩嘴笑道:“坏了有什么呢直管同我家夫人说,再换一对就是了”郑月璧炫富炫得全府眼红,阿团瞧她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从前行为举止是挑不出错的,但多少有点自惭形秽的情绪在,举手投足都不大有底气,眉目间常笼着一层郁色。如今却容光焕发,眼波莹润,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虽然晚了两个月,侯府仍照三朝回门的规格置办了两桌席面,众人见过礼,便分内外席分别入座。昌盛伯府虽比承平侯府低了一阶,做派却比侯府还大。郑月璧连府里的碗筷都不用,伯府跟来的丫鬟自带了一只酸枝木的双层食盒,一人捧盒一人启盖,再一人从中取出一套遍身镂雕玲珑眼的青花玲珑瓷碗碟并一双银头筷,端端正正地摆在郑月璧面前。外席上偶尔还有谈笑声传来,内席却依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一顿饭吃得肃静异常,连碗勺相碰声也不闻。阿团吃得心累,不到散席就借口如厕,捏着拨浪鼓出来。郑晏也不是坐得住的性子,早瞧见了流萤在窗外偷偷给他打手势,趁机溜出来,此刻已等在墙根底下,垫着脚朝她招手。“你得了什么好东西”阿团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先递上自己的拨浪鼓,道:“玉做的就是不一样呢,声音清脆得很,唔,就像大大小小的珠子叮叮当当地落到盘子里似的。”“这也忒不经摔了。”郑晏是个实用主义者,最看不上这样绣花枕头样儿的东西,随意看了两眼便还给阿团,然后解下腰间一柄金刀,不满道:“这刀比小黑差远了,我试过了,一点也不利。”“小黑”就是上回在宋宽处买到的吹发即断的短刀,郑晏当时兴奋过了头,连削两块桌角试刀,被郑叔茂喝住揍了一顿,刀也没收了。“你识不识货啊小哥,这可是金刀,金子懂吗”整柄刀沉得坠手,从刀柄到刀身再到刀鞘全是纯金打造,相当于把金子熔成刀的形状而已。阿团默默左右倒手颠了颠,估算了一下重量,沉痛道:“完了,大姐夫肯定抢银行了。你说咱家会不会被连坐啊”郑晏愣愣的:“银行是什么”散席之后,郑月璧提出探望“病中”的母亲。郑伯荣有些尴尬:“璧儿,你母亲她”“听说母亲有身子了。”郑月璧打断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老天爷不忍,要给父亲送个嫡子来呢。”郑伯荣想起早夭的两个儿子,不到周岁就去了,连个齿序都没排上。灰心道:“什么嫡不嫡的,只要”“呵。”郑月璧冷笑了一声,道:“是呢,我忘了,新姨娘肚子里也揣了个丢人现眼的种呢”“混账”郑伯荣最重面子名声,虽说此事究其根本是自己立身不正,此刻被女儿揭出来,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由骂道:“子不言父过,你就是这样为人子女的”心里奇怪,郑月璧向来柔顺,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尖刻。郑月璧从生下来至今,还从没像今日这般扬眉吐气过。钱氏的话,中听就接着,不中听便不搭理;几个弟妹,喜欢哪个就亲近哪个,就算给郑月明的只有一副成色极差的耳坠,也不必顾及什么。而这些,全是她自己挣来的和承平侯府无关,更和郑伯荣这个无能的父亲无关当下鄙夷地扫了郑伯荣一眼,便领着丫鬟们自行前往千禧阁。千禧阁里,锦绣早早伸长了脖子等在院门口。远远的见郑月璧从大道走来,立刻松了一口气,迎出七八丈远,挤开一个丫鬟,扶着她的手臂,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您不知道,夫人这些日子”泪意上涌,一时竟说不下去,咬着唇别过头去。郑月璧安抚般得拍拍她的手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呢喃道:“放心吧,有我呢,这回这回一定不会出事的。”第二十四章所谓身怀六甲日子滑到了五月份,诸如玉兰、晚樱等花期在早春的花都谢了,只留下些许干枯的浅褐色花托,反而是树叶越来越青翠,浓得像要顺着叶脉往下淌似的,难怪人言“滴翠”。端午节这天,食粽插艾饮雄黄,各衙的官员、学堂的学子们都得了一天假。唯独郑叔茂使人回府送信,道军营不比别处,他打算在营里多镇半天,午后再回,免得不得回乡的外地兵丁喝高了,闹出什么事端来。日悬中天,山月居正房里,还是云氏带着三个小的吃。灶上进了足足七八样馅料的粽子,甜的有蜜枣的、白糖的、八宝的,咸的有鲜肉的、蛋黄的、鸭脯丁的等等。都捏成拳头大的三角形,用黏韧狭长的碧绿粽叶裹了,再缠上细彩棉线。阿团原本不爱吃粽子,倒不是不爱吃这一味,而是怕麻烦,嫌粽叶粘手。侯府灶上的下人却想得巧,专门找了两个仆妇跟着提食盒的丫鬟们过来。摆盘时,把包得紧紧的粽子摆在正中央,待主子们赏够了,便上手解开彩线,剥开粽叶,片烤鸭似的,拿打磨光滑的竹片片成一片一片,推叠在椭圆形的瓜蔓纹小瓷碟上,碟边一小撮蘸着吃的白糖。粽子还热乎,外层软糯的江米本就容易变形,又有黏性,要片成片儿而不松散,也是有诀窍的。两人练了许久,这份手艺,每年就用得上一回,可这一回得的赏,少说也能顶半年的月银。粽子还烫口,在瓷碟里冒出氤氲的热气。切开后,里面咸香鲜甜的馅料香味更浓,其中又夹有青竹粽叶的清香。阿团大喜,筷子稳准狠,专挑中间带馅料的部分。窦妈妈抻量着她一会儿工夫吃了有小半个,连忙拦了,递上一盏温热解腻的普洱茶,劝她往旁边的凉拌莴苣丝等小凉菜上伸伸筷子,别光吃一肚子不好消化的江米。出了山月居左拐,有一条青石板铺的夹道直通后花园。吃过午食,云氏领着孩子们出来散步消食。郑昂走在最后,沉默地皱着眉,看天想到“天地之道,寒暑不时则疾,风雨不节则饥”,看花想到“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他已经开始学五经,一如既往地废寝忘食,也一如既往地差强人意。虽然家塾放了假,他的心思却仍在书本纸册上。郑晏打头走前面,年纪不大,却极其热衷于养生之道。郑叔茂多少次警示他君子行止端方,走路不许连蹦带跳,郑晏挨完打三天就忘,半点用处也没有。反倒是云氏提过一嘴,刚吃完饭就乱跑会导致胃下垂,腹痛恶心。倒叫他听进耳去,饭后每每孕妇似的珍惜地捧着自个儿的肚子,不时摸一把,一步一挪,又像个羞羞答答的小媳妇。才进园子,假孕妇碰上了真孕妇。阿团还在歪缠大耳的事情,云氏笑呵呵地听她变着花样地求,就是不肯松口,刚要说些什么,脸色忽然一正。阿团抬头望去,一树红绿夹杂的合欢树后转出一个梳妇人头的丽装女子,腕上的金玉镯子叮当作响,分明还未显怀,却已早早换上了软底缎鞋,一手扶在腰后,旁边两个高挑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不用说,这便是骨头轻得飘上了天的媚姨娘。在她身后另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小丫鬟捧着两块裁成方形的猩红驼绒毡毯,随着女子的步伐,不断地将后面的毡毯挪到女子脚前,顺着曲曲折折的鹅卵石小径摆成一条可移动的红毯路。这派头大得啊嫌鹅卵石硌脚你别穿软底鞋啊,非要穿软底鞋你别走鹅卵石路啊。阿团从开始就看不惯媚姨娘,这要放现代不就是个小三吗若说身为丫鬟,迫不得已也还罢了,不过是个后宅里的可怜人,但瞧媚姨娘如今这般做派,当初哪个先起的歪心思还不一定呢。她心中不忿,见那丫鬟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当初人牙子领来的丫鬟们中的一个,不知怎么被大房要去了。尚未入夏,她却热得整张脸通红,额上黄豆粒大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媚姨娘姿色平平,五官也不出奇,下巴上甚至还有一小块暗红色的胎记。但胜在身段窈窕,正面看腰宽几乎只有胸脯的一半。想来月黑风高,郑伯荣也看不分明,瞧着身材不错便拉到了床上,也不知天亮后后悔没有。旁边一个丫鬟低头对媚姨娘耳语了几句,媚姨娘趾高气扬地望过来,跳过阿团,在郑昂和郑晏身上来回扫了扫。腰也没弯一下,涂着大红丹蔻指甲的手抚在肚皮上,倨傲地朝云氏笑道:“奴家给二夫人问安了,还望二夫人见谅,奴家如今呵呵,不便行礼。”云氏冷淡地点点头,不愿与她相交,两边意思意思打过招呼便分道扬镳,各逛各的。走出去没多远,顺风传来媚姨娘的声音,半点恭敬也无,娇笑着同身边的丫鬟碎嘴道:“瞧着屁股不大,还是个好生养的呢”阿团耳尖,停下步子,一转身就要回去骂人。却被云氏拦下了:“那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同她置什么闲气”郑昂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此刻不免慢了一拍,问道:“怎么了”阿团张口要告状,反被云氏打了一下:“别闹,任她说,又不少块肉的。她如今正金贵着,作甚么非要去惹这份骚”郑晏还糊里糊涂的,郑昂已猜了个大概,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媚姨娘耳垂上的红玛瑙坠子反射出一缕金灿灿的阳光,一闪而逝,顺着小径转了个弯,主仆一行很快被郁郁葱葱的合欢树挡住,朵朵合欢花像一柄柄毛绒绒的粉红羽毛扇,纷杂交错在枝叶之间。晚间开席前,老侯爷突然宣布了一则喜事:四老爷郑重荫,要成亲了。议的是顺天府尹梁大人家的嫡长女,出身虽不算顶好,人品德行却都没得说,尤其是颜色好,据说如花似玉、闭月羞花。梁夫人未免女儿这般倾城色被人觊觎,凡有可能见外男的场合都不带她出席,只在闺中和相熟的姐妹们玩耍。就是这样,仍有梁氏女貌美的传言流出,其容貌之盛可见一般。说不定郑重荫就是这点上动了心,禀了老侯爷,亲自携重礼托姑母上梁家提亲。两边已经互换了庚贴,只等下月初八下定。老侯爷是许了的,只钱氏心里头不大痛快。前头三位老爷结的亲都不算顶好,吕氏小门小户,不必提了;永溪云氏清贵,云老太爷桃李满天下,但这些都是虚名。出身最好的当属冯氏,正经的侯府嫡幼女,可惜其父福薄,早早撒手去了,只留下三个姑娘。如今承爵的是个从旁支过继来的嗣子,面上对嫡母还算恭敬,私底下也是一团糟烂,不见得比承平侯府和睦多少。楚国共九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花团锦簇之下几家不是烈火烹油。钱氏是想不到这许多的,只想着替唯一的亲生子寻个身份贵重的儿媳,真真正正的世家千金,压过前头这几个。又因娘家嫂嫂劝过,世家女架子都大,不好拿捏,便寻思着找个高门大户出身,脾气却软和的,这样面子上有光,私下里又能摆婆婆的款儿。可梁氏女恰恰相反,家里只能算新贵,性子如何尚不知晓,但还没进门先迷了亲儿的眼。钱氏急得嘴里起燎泡,偏她知晓老侯爷的脾气,一旦定下什么事,最忌旁人逆了他的意。不敢直撄其锋,只能徐徐图之。天气越来越热,阿团隐隐开始有些苦夏,饭吃得少,西瓜、葡萄等井水湃过的果子还能多进些。这天阿团又在荷塘边打发时间,懒洋洋地靠坐在亭子脚下,脚丫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