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道:“我才多大劲儿,哪儿至于就砸晕了,她是吓得,要不就是装得。”郑叔茂沉默半响,直截了当地说:“你心里头没把明姐儿当家里人看,是不是”阿团一哽。这时她才意识到,堂姐和学校里的同学是有区别的,祖母、伯母等人也不是普通的同学家长。“砸伤堂姐,是为不悌;顶撞祖母,是为不孝。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罚你从明天开始每天诵读百遍。你认不认”郑叔茂静静地望着阿团,半边脸被桌上的烛火映的明亮闪烁,半边脸没入昏暗的夜色当中。阿团垂着眼睛,手指纠结在一起。心里小委屈地想,姐姐、祖母又怎样,难道辈分高,就可以随便磋磨人了吗前世除了母亲,半个亲戚也没有的阿团,可能需要很久才能理解大家族里的条条框框,然而此时,她还是乖乖地小小声地应了个“嗯”。“罢了。”郑叔茂揉了一把阿团的头顶,低低地叹了口气:“是我不该强求。”阿团上回和郑晏打了一架后,连着好些天又狗腿又谄媚地围着郑晏打转,眼神里明明白白地露着后悔和心疼。郑叔茂便当她懂得知错就改,知道友爱兄弟,便没有多加苛责。可这回打郑月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明摆着的报复。和郑月明额上狰狞可怖的伤势一比,郑晏脸上的青紫看着就小儿科了。且之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敢开口讥讽,生怕自己落了下风,哪怕形式不利也梗着脖子不肯受气。郑晏也一样,想都没想便站在阿团一边,完全没有试图调停姐妹间的争端,只有护着阿团的心,一丁点都没考虑郑月明。郑月明在他们心里,只怕和别的府里的小伙伴无甚区别,玩得好便一起玩,玩不好就拆伙。可拆得七零八落了,哪里还叫家呢夜间,迎春听着外面热热闹闹的鞭炮声,小心翼翼地给阿团换药,嘟囔道:“老夫人心都偏到胳肢窝里了,一样的孙女儿,怎么眼里就只容得下一个呢”阿团闭着眼感受额上清凉凉的药膏,平心静气道:“你用不着替我抱不平,我不在意那个。”窦妈妈赞同地说:“姐儿这般想就好了,女子在这世上所遇不平事甚多,吃一二哑巴亏又能如何善恶有报,谁人心里自有一杆秤。关键还是自己要想得开,心要宽。”其后又絮絮地说了些女子要娴静淑德,不可轻易动手云云。阿团笑了笑,没应声。窦妈妈的意思她懂,不奢望太夫人疼爱便不会伤心。只是吃亏是福的言论,她不认。且这会儿阿团也回过味来了。诵读百遍这不是当初老侯爷拿来罚郑晏的手段嘛郑叔茂教训得严肃,最后却只留了这么个不痛不痒的惩罚,听起来怎么像高举轻放呢隔天正月初二,是出嫁女回门的日子。礼单是早已拟好的,只等一早将礼物搬上马车便好。侯府的低气压盘旋了一天两夜,无论大房、三房怎么想,反正二房是迫不及待地出去透透气了。郑叔茂陪着云氏去福寿堂向钱氏请安、取对牌时,钱氏连面都没露,推说身上不舒坦,让邱妈妈将对牌送了出来。邱妈妈绷着脸,阴阳怪气道:“照规矩,儿媳理应榻前侍疾”郑叔茂连钱氏的脸都不给,哪里会理会一个婆子。左耳进右耳出,眼风都没扫邱妈妈一下,叫云氏身边的大丫鬟取了对牌,径自出了门去。气得邱妈妈在后面跺脚,一掀帘子进里屋告状去了。四辆马车侯在角门,云氏带着阿团与郑晏乘前一辆,觅松与窦妈妈跟在主子身边,其他下人乘第二辆,礼物放在最后两辆。郑叔茂自然骑马护卫在旁,郑昂不肯被当作小孩子看,也牵了一匹马。郑叔茂控马过来,贴着车窗对云氏嘱咐道:“你多费心,小心看顾着这两个魔王。莫让阿团吃了发物。再有阿晏力气大,玩闹起来,不要弄伤了元衡和二月。”“我晓得。”云氏隔着帘子与郑叔茂说话,也叮嘱道:“今年若还是分席吃,你在前面少喝点酒,尤其别让昂哥儿沾酒。承渊要闹,不用给他面子。”郑叔茂想起他那不着四六的小舅子,心里一哂,低低地应了一声。第十三章所谓初返外家路上,云氏趁机向阿团科普上京的大致规划。皇宫居中偏北,故城北地皮最为紧俏,有市无价,多为三品以上有上朝资格的大员居住。承平侯府便在城北,严格说来,郑老侯爷也是能够上朝的,如今不过是年纪大了,身上又没有实缺,才承恩在家荣养。一朝天子一朝臣,试图进驻城北的新贵不在少数;子孙不肖,败光了家底,顶着一个空头爵位卖祖宅的也不是没有。略差一层的人家则多住在城东,城东雕梁画栋的大宅子少,一两进的小院子多。平民、商户都有,身上有职位的官老爷也不在少数,连上京赶考的学子,也爱在城东租个小院,潜心读书,是个相对清贵的所在。云家属于书香门第,云老太爷名培英,字硕儒,据说原先不叫这个字,是先帝爷将他指为太子太傅时称他“通文达理,满腹经纶,乃当世硕儒”,硬给改成了这么个高调的字。可惜名高势弱,如今便住在城东。而城南主要为坊市,买卖书画、古玩、花鸟、马匹牲畜、仆役苦力、日用器具等用品,也有打铁铺、绣坊等各色作坊,端的热闹非常。城西则相对荒凉些,住户多贫苦。车马粼粼行至城东。路上窦妈妈怕小儿吹了风,一直压着帘子不许掀开。直到下了马车,阿团才深吸一口气,有了出了侯府高墙的实感。面前是一条容两辆马车并行的巷子,旁边一道朱红大门,上头简简单单地挂着一块匾,上书“云府”二字。门口石狮子边倚着一个着雨过天青色的锦棉长袍的青年男子,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双似笑非笑的风流眼,左眼下一颗泪痣更添三分浮浪。若只看俊秀的面容和国子监里的学生差不离,偏他连站也不肯站直,吊儿郎当地冲众人扬扬下巴,招呼道:“哟,来了”云氏一瞧就同他关系甚好,没好气地上前拧他耳朵,一点也不客气道:“你是没长骨头还是扭了腰,站没站相,也不怕几个小的见了笑话”那男子捂着耳朵嗷嗷叫:“姐姐您行行好,上来就扭我耳朵,也不怕几个小的见了笑话”云氏当着孩子们的面不好太给他没脸,讪讪地松了手。郑叔茂拍拍他的肩,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客气道:“承渊,好久不见了。”云承渊哼哼道:“哟,这不是我姐夫嘛。难为姐夫还记得路,再过两年怕小弟记性不好,该忘了姐夫的脸了。”这是讥讽郑叔茂久不登门呢,云氏踢了他一脚,提醒他适可而止。云承渊团身躲开,狐疑地上下打量云氏,总觉得她的脾气躁了不少。而郑叔茂竟面色赧然,拱手求饶道:“是我的不是。好在西北的职已交了出去,新领了近畿军轻车都尉的活儿,往后便常驻西郊大营,咱们兄弟也好常来常往。”云承渊闻言并不意外,应是早已知晓。倒是阿团惊讶了一下,咦,便宜爹不出差,改常驻了阿团拉着郑昂的手,往上推了推掉到眼皮上的雪帽,斜睨着郑叔茂,云承渊一眼瞧见她脑门上油亮的山包,瞳孔一缩,拧眉低声道:“怎么回事谁给阿团气受了”“唉,别问了。”云氏把阿团头上的帽子戴好,云承渊不知想到了什么,细细看了一遍阿团的眉眼,从善如流地把这一茬揭过去,抱起郑晏叭叭亲了两口,乐道:“阿晏还记得舅舅不”郑昂、郑晏随郑叔茂回京两月,还是第一回登门。难得郑晏不认生,有样学样地环住云承渊的脖子也亲了他一口,大声喊道:“舅舅”云承渊立刻笑得牙不见眼,又来搂郑昂,郑昂涨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肯在大门外让他亲。这时后面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少年郎疾走而来,袍角飞起,后面跟着一个老仆。少年不过同郑昂差不多的年纪,却似乎比郑昂还要早熟些。眸子轻轻一扬,目光万般无奈地滑过云承渊,在门前站定,拱手问好,一串吉利话自然而然地从那张红润的薄唇中流出:“姑姑,姑父,恭贺年褀恭喜姑父高升,今后定然前程似锦;姑姑如愿以偿,姑父回调,兄弟姐妹个个伶俐,阖家团圆正是好意头。”云氏自见了他便欣喜,郑叔茂也连连点头:“好孩子,承你吉言。”“好久不见了,元衡”郑昂也凑上去,云元衡唤了声“昂哥”,大大方方地与他对了一拳,两人会心一笑。而后元衡连忙招呼下人:“忠叔,快叫人来领马车从角门进,好水好料喂上,礼物不急着搬,叫各位哥哥姐姐先进去歇歇脚。”“外面风冷,母亲备好了热茶点心,姑姑、姑父快随我来。”说着一手平抬,请郑叔茂等人进门。因云承渊抱了郑晏,便亲自牵过阿团,笑道:“阿团许久不来了,母亲一直念着呢。年前二月得了一套十二个泥人,颜色亮丽得紧,你若喜欢,便抱了家去,你表姐一向对你最是舍得。”阿团呆呆地跟着走,从元衡出现的那一刻,她眼睛就直了。这位小表哥比风流倜傥的舅舅还要俊美,身姿如一丛挺拔的青竹,方才含怒带怨地睃了云承渊一眼,叫看客的心头都酸软了;这会儿唇畔带笑,眉眼弯弯,又宛若河岸上流动的清风,吹得人陶然欲醉。尤其是他还那么会说话还有礼有节还八面玲珑阿团果断撒开郑昂的爪子,半个身子挂在元衡手臂上,仗着这幅皮囊年纪小,一点也不害臊地表白:“表哥你好漂亮表哥我好喜欢你”郑昂脚下一个趔趄,一低头瞧见阿团垂涎欲滴的蠢样儿,真想别开眼睛装不认识。元衡索性将她抱起来,仍是那副温和含笑的样子:“阿团又不是第一回见表哥了,怎么今天这般热情”阿团肚子高喊当然是第一回是一见倾心、惊为天人的初见面上搂紧了元衡的脖子,油嘴滑舌道:“只怪月光太迷人,唉,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郑昂目不忍睹地捂住了眼,云氏脸黑了,郑叔茂一边脸黑一边心虚地怀疑是不是被阿团偷听了壁脚,郑晏傻乎乎地抬头看天找月亮,云承渊憋笑憋得浑身打摆子一样抖。一路走到云府正房,阿团搜肠刮肚,情话说了一套又一套,总算惹得元衡破功,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你呀,舌头裹了蜜了,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叫你降服了。”阿团大喜,空学一身泡妞的本事为的就是你啊美人元衡实在笑得掌不住了,将阿团塞给迎面而来的一位美妇人手中,摇头道:“母亲千万抱稳了,往后这就是咱家童养媳了。”“哪里听来的怪话”这美妇人正是云承渊之妻薛氏,不明所以地嗔了元衡一句。抱过阿团,轻轻颠了两下,笑道:“团姐儿又长肉了。”紧接着招呼道:“快进来,一路上累了吧父亲在屋里等着了,红封都备好了。”说罢顽皮地冲三个小的眨眨眼睛。云府人口极其简单,连着九代单传,除去这一府的人,五服之内再找不着别的亲眷。云老太爷膝下只得了云氏同云承渊两个,云承渊娶妻薛氏,也只得了元衡同云二月两个。且两边孩子生的也对称,元衡只比郑昂小六个月,云二月又只比郑晏大六个月。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正堂,一位面白长须的老翁牵着一个梳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等在屋里。云氏从那场迷梦中醒来后,还不曾见过家人。中间隔了几十年,前一晚近乡情怯,辗转反侧不成眠。之前见了弟弟,亲密如昔,如今见了父亲,又是不一样的感觉。鼻子一酸,唤道:“父亲”云老太爷不由自主地向前迎了两步,也是奇怪,明明眼里溢满疼惜,口中却硬邦邦地道:“当娘的人了,还作小女儿态,成何体统”云氏一屏,立刻恢复了常态,众人又是一通见礼。阿团领了外家的红封,新奇得不得了。云老太爷给的是一串金裸子,云承渊和薛氏给的是一荷包肥肥胖胖的小金猪。不过叙了一个时辰的话,云老太爷突然道:“姑爷若是方便,便晚些再走。”然后挨个儿摸摸郑昂、郑晏和阿团的脑袋,转身出门了。这就走了他一个人干嘛去啊便宜外公不待见娘亲吗阿团脑袋里的问号打成了结,其他人却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云二月扯扯她的袖口,问:“然后呢她打了你之后呢”没错,阿团正在讲“刁蛮千金大战蛇蝎堂姐”的戏码。阿团清了清喉咙,拿一只空杯子倒扣在桌上当惊堂木,演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数把飞刀”“飞刀你们还玩飞刀”云二月一脸羡慕,阿团尴尬道:“哎呀,比喻嘛数把飞刀般的签筹”阿团当笑话似的说了,郑叔茂夫妇两个见她自己不当回事儿,也没阻止。云府与承平侯府的气氛全然不同,阿团和表哥、表姐玩得投机,在舅舅、舅母跟前也甚为自在。期间薛氏暗暗留意云氏,只见她虽不多话,但顾盼间神采飞扬,与往日阴郁沉默的样子殊为不同。对团姐儿也不再是客气疏离的样子,嘴里抱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