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挂心郑月明,却一扭头看到了冯氏似笑非笑的样子,指着冯氏鼻尖怒道:“你”再看看四周,到底不愿在外头翻脸,只对小幺儿吩咐了几句,一甩袖进了里面暖阁。郑叔茂与众人见礼后,紧随郑伯荣之后也进了暖阁。小炕几早已移开,郑月明平躺在榻上,尚未醒来,钗环散乱,额上敷着一条白帕,掀开帕子,只见从发际线到鼻梁一条蚯蚓样的鼓胀肿痕直劈而下。“好好”郑伯荣双唇颤抖,轻轻抚摸郑月明的脸颊,皱眉看着她额头上的肿痕,像碰又不敢碰,心疼不已。云氏急得额头涔涔落汗,只怕传出老夫人因阿团受惊昏迷的消息,影响了阿团的名声。见了郑叔茂,眼睛一亮,侧首悄声道:“宜君派人去请大夫了。”郑叔茂懂得她在忧心什么,也悄声回答道:“我知道,没惊动御医,请的是家里常用的贺大夫。阿昂已去门上等着迎接了。”见了贺大夫,郑昂自然会提前嘱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云氏犹不安心,郑昂一个小孩子,谁知道贺大夫会不会听呢郑叔茂却笃定,这事儿绝不会漏出去。承平侯府里重名声、爱面子可不止一个。郑伯荣气忿质问道:“二弟,我自问平素对侄女儿不错,哪里有不到的地方不妨说出来,到底是什么仇怨,竟叫团姐儿对她姐姐下这样的狠手”不怪郑伯荣愤懑,女子的脸面何其重要,一旦破相,这辈子是别想嫁个好人家了。郑叔茂低头查看了一番郑月明额上的伤,问云氏:“孩子们呢”“都在花厅。”“你去看看,母亲没事,别吓着了几个小的。”将云氏支出去后,郑叔茂一撩下摆,坐在一张大理石面的如意纹方凳上,也不道歉,开门见山道:“大哥气什么呢你我儿时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还少了”“那怎么一样明儿是姑娘家”郑伯荣拍着方榻怒言。郑叔茂不动声色,道:“明儿这伤不过看着吓人,抹药调养,不出十天便能大好。既不影响婚嫁,大哥还有哪里不忿”郑伯荣叫这无赖噎得胸口疼:“难道明儿就这般白白受罪了不成我也不求他们几个兄友弟恭,但做人总要知道孝悌二字”孝悌。这也是郑叔茂拒不道歉的原因。一旦砸实阿团伤害堂姐、气昏祖母,便是将主动权递到了别人手上,只能等着钱氏和大房称“原谅”或“不原谅”。无论是非对错,都要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不论真相假象,只择最有利的说辞,这是老侯爷打小儿对他们兄弟几人的教导。然而郑伯荣迂腐又懦弱,是其中学的最差的一个。正在郑叔茂组织说辞,要强压郑伯荣服软时,郑宜君偷偷掀帘子进来,急道:“二哥,快出来,母亲要团姐儿当场磕头认错”几个小的又拉拉杂杂地叫人从花厅拉到了正屋厅堂,郑月珏紧紧抓着奶娘的胳臂小小声地叫了声“娘”,吕氏却没听到,而是先搂过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柔声道:“阿昙吓到了吧”郑月璧扶着冯氏在一张直背交椅上坐下,眉目间掩不住的郁色。她的年纪和姐妹们差得远,方才暖阁里闹起来时,她正在外头正厅里陪几位长辈说话。郑月明虽然不懂事,但到底是大房的姑娘,又自小得父亲宠爱,母亲的神情实在太过外露。阿团和郑晏两个手拉手站在云氏脚边,角度出奇一致地噘着嘴,阿团额上鼓起好大一个油亮的山包,不比郑月明的伤看起来好多少,却不哭不闹,一双黑亮的眼睛里盛满倔强。老侯爷不言不语地坐在一旁当摆设,钱氏支起身,怒喝道:“小四啊小四,你好大的胆子我活到这般岁数,还没见过你这般打架斗殴的千金小姐”两句话说得急了,一阵猛咳。吕氏连忙上前捧茶拍背,顺势劝道:“母亲千万保重身子团姐儿还小,只要咱们好好教导,往后总能学好的”“三弟妹慎言”云氏不许郑晏和阿团开口,自己为阿团辩解道:“便是衙门问罪还要审讯呢。一个巴掌拍不响,团姐儿额上同样有伤,母亲却一开口就定了团姐儿的错是何道理”“不错。”冯氏虽是嫡母,却没有向着郑月明的意思,反而暗暗地幸灾乐祸,也跟着敲边鼓道:“事发时所见者众,母亲不妨一一问过,再行决断。”郑叔茂怕团姐儿伤心,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发顶。却不知团姐儿心里只将一众长辈当同学家长看,自觉家长们即便向着自家的孩子也无可厚非。郑伯荣摇了摇头,自认为此事辩无可辩,双手扶膝,竟直接问到阿团脸上:“团姐儿,告诉大伯,为什么要打你二姐姐你放心,只消你认个错,家里头谁也不会为难你。”阿团惊奇地望着郑伯荣,讶道:“我为什么要认错二姐姐打了我,我”云氏偷偷捏了她一把,后头半句“我还不能打回来了”便改口道:“我反要向二姐姐认错不成”郑伯荣闻言便是一愣,吕氏趁机接口道:“珏儿,还不快说方才暖阁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怪吕氏墙头草,实是郑济芾早前叮嘱了她想法子向二房示好。吕氏在团姐儿病中送了药,却不曾与二房加倍亲厚起来。方才正想帮团姐儿求个情,好少受些训斥,却不想与二房死不认错的策略相左,又没拍准马屁。此刻见郑伯荣犹疑,连忙出言找补。吕氏对着郑月珏挤眉弄眼使眼色,只因事后她一直围在钱氏前后,还未曾听哪个完整叙说过,心里只盼郑月珏聪明些,将屎盆子往郑月明头上扣。“我、我不知道”郑月珏怯怯地缩在奶娘怀里,抽噎道:“晏哥儿和二姐姐打架,四妹妹也打,我、我好怕”哭哭啼啼,把郑晏也扯了进来,前因后果却说得不清不楚。钱氏舒了一口气,冷哼道:“好了,也别难为珏儿了。难道要珏儿指认自个儿的妹妹打了自个儿的姐姐”“不是妹妹打了姐姐,是姐姐打了妹妹。”钱氏一惊,循音看去,竟是一直不言不语的郑昙。方才暖阁里闹成那样,连长辈们都惊动了,郑昙仍像个隐形人似的不言不语,这会儿却突然间跳出来打抱不平了。吕氏眼含期待地望着郑昙,郑昙今年也不过四岁,年纪正夹在郑月珏和郑晏、阿团中间,却比郑月珏伶俐得多。钱氏嘴角往下一拉,沉声道:“昙哥儿莫要胡说,祖母亲眼瞧见的,团姐儿站在榻上举着白瓷盘子,好是威风哩。便是祖母看错了,难道你母亲、你姑姑、你两个伯母也都看错了不成”吕氏一时犹豫起来,既想向二房示好,又不想得罪了老夫人。然而郑昙木着脸,对各位长辈团团拱手后,不减一分,也不增一分地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郑伯荣熄火了,不自在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心想阿团打回去固然不对,但先动手的郑月明更站不住道理。姐妹不够和睦友爱,最好的办法是各打五十大板。偏偏这时,变故又生。忽的一阵风动,湖蓝底的厚棉帘子被一把掀开,当前进来一个人,全无环佩修饰,脸上也未施脂粉,然而体态风流,肌肤似雪,红着一双眼睛,还没见礼便趴伏到郑伯荣腿上,哽咽道:“大爷明儿她、她是不是不好了”恰巧这郑月明也不知何时醒来的,赤着一双脚从暖阁里奔出来,泪水滚滚而下:“姨娘”第十二章所谓高举轻放寇姨娘同郑月明母女两个搂在一块,哭得梨花带雨。“我的儿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寇姨娘哭得活似郑月明命悬一线,而郑月明下半张脸窝在寇姨娘怀中,偏偏露出额上狰狞肿胀的竖痕,哀哀切切道:“祖母,您要为明儿做主啊”然而周围一众看客中,入戏陪演的只有钱氏和郑伯荣,郑伯荣搂着两人几欲落泪,钱氏捶着榻哀叹家门不幸。冯氏怒火中烧道:“大年三十,哪家不是喜气洋洋的,就你们俩、你们”号丧呢“够了”郑伯荣指着冯氏,愤恨道:“你瞧瞧你,还有没有一点嫡母的样子”钱氏在郑宜君的劝慰下先收了泪,将寇姨娘和郑月明唤到身边,一手拉一个,开口便道:“明儿莫怕,祖母知道你一时失手,心里愧疚呢。待祖母叫你父亲拿牌子去宫中请御医,断不会叫你留下伤疤。”“母亲”郑伯荣犹豫地看向二房,听郑昙一席话说完,这句“一时失手”,他听着有些亏心。阿团忍不住冷笑:“对不住啊,二姐姐,方才我脚下一滑伤了你,心里一样负疚呢。”“那怎么一样”钱氏瞪视着阿团和云氏,意有所指地眯起眼道:“小小年纪,心性便这般狠毒,睚眦必报,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钱氏惯会颠倒黑白,然而辈分摆着那儿,底下人人头上一个孝字压着,谁都不敢与她正面相抗。云氏捂了阿团的嘴,不许她自行其是。郑晏趴在阿团肩头和她咬耳朵:“嘘君子动手不动口,往后见她一回揍一回”阿团在云氏的手掌下嗤嗤笑了起来,钱氏的脸更黑了。郑叔茂一直平静地听女眷们打机锋,此时突然问:“大哥怎么说”郑伯荣还以为他这是气狠了,旁人一强硬,他便缩了,和稀泥道:“明儿也有不对的地方,妹妹做错了,难道不能好好说做什么非要动手团姐儿也是,遇到这种事,只管秉明了长辈们,由长辈们做主,难道不比你们两个滚作一团好看”郑叔茂极轻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搂住云氏的肩,道:“走吧。”一屋子的人都惊了,冯氏讶道:“二弟要往哪里去”郑叔茂不慌不忙道:“团姐儿人小精神短,我们便先回房,不在这里添乱了。大哥也不必使人来叫了,待安置好了她们娘几个,我自会往前院招待族人。”“胡闹”钱氏怒道:“团姐儿做下这等事,还没受罚就想走吗”郑叔茂早厌烦了钱氏胡搅蛮缠的作风,碍于孝道不便对她如何,却也不愿妻儿在她面前零散受罪。强硬地将云氏几个推去穿雪帽、大氅,自己对着上首道:“母亲若还顾及侯府名声,便收敛些吧,也免得二妹和四弟难以自处。”说罢便拱手告退。钱氏被郑叔茂打了脸,气得砸了一地茶盏。心里却想,团姐儿粗暴狠毒,坏的是团姐儿一人的名声,往深里说也是云氏女教导无方,干她一双儿女何事何况便是捂住这事儿,也不能就叫她好过了,打手板子、跪祠堂,总得要她选一样。郑老侯爷看戏似的吃糖嗑瓜子,直到二房的人走干净了,才仿佛刚刚看见寇姨娘似的,不经意般道:“咦,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寇姨娘的脸刷得一下,苍白得如同死人,抖着唇说不出话来。郑伯荣连忙护着她道:“父亲,寇姨娘是儿子叫来的,月儿伤了头,冯氏”他饱含怒火地瞪了冯氏一眼,犹带不忿道:“唉,总要亲娘看顾着,才能安心。”“哦,是个姨娘。”郑老侯爷随手捞过钱氏用的青花瓷茶壶,灌了一口残茶,嚼着茶沫子,道:“什么时候侯府的姨娘也能登堂入室了稀奇。”寇姨娘十根手指死死扣进手心里,冯氏眼神亮得吓人,昂首挺胸地俯视着寇姨娘,得意得活似开屏的孔雀。郑老侯爷说完却不看众人神色,自顾自地道:“今年年夜饭都在自己房里吃。老三家的领着孩子们回去吧,临睡前灌一副安神汤,免得惊了神。”吕氏动动嘴唇,还要说些什么,想起郑济芾往日的叮嘱,便低眉顺眼地领着郑昙、郑月珏两个走了。又对冯氏说:“你也领着大孙女回去吧。”对郑月璧则道:“安安心心在房里绣嫁衣,别管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事,你爹虽然糊涂,大事儿上还不至于绊了你的脚。”打发走了两拨人后,问郑伯荣:“老大,你是嫡长子,你觉着咱们这个家怎么样啊”钱氏仿佛被“嫡长子”三个字刺了一下,捏着郑月明的手不免一紧,郑伯荣垂手而立,讷讷不敢言。郑老侯爷噗地吐出两粒瓜子壳,自言自语似的说:“老二说的对啊,这哪像一个家,简直像四个家。”拍打拍打手上的残渣,一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句:“你们歇着吧,我上前院听戏去”钱氏胸脯剧烈起伏着,左右一睃,留下的郑伯荣、寇姨娘、郑宜君,个个头垂到胸口,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找了个由头,怒道:“大夫呢请了这么久还没请来,跑腿的都死外头了”外面有个小丫鬟,连滚带爬地进来磕头,战战兢兢地道:“大夫请、请来了昂少爷直接请到二房去了”承平侯府这除夕夜过得热闹。族中耆老在前院吃过年夜饭,回家就琢磨了起来。侯府里的下人们来去匆匆,彼此见面用眼神打个招呼,话都不敢多说。等阿团抹过药膏,喝过药汤,郑叔茂觉得可以把教育问题提出来说一说了。“阿团,跟爹爹说说,你打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阿团下意识地找云氏,才发现云氏和郑昂兄弟俩都被郑叔茂支出去了。垂着眼睛小声道:“没想什么。她打我,我就打回去啊。”“那打完以后呢明姐儿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你怕不怕”“我手底下有数呢,爹爹。”阿团死不悔改,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