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霓影拧眉不愿再多想,迅速拔出佩剑,带下一串鲜红的血珠。言秋筠踉跄了一下,仍是扶橹站稳了身子,捂着伤口静静看着她,淡然道:“如果这样能让你气消心安,要我偿命亦无怨。”郁霓影竖起佩剑,掏出一方丝巾细细擦去锋刃上的血痕,再一扬手将其抛向空中。染血的丝巾如同垂死的白蝶在雨中挣扎翻飞了几下,最终飘落水面。霓影咬牙道:“看在我师父的面上,这一剑,权当斩断你我过往恩怨。今后你若还要纠缠,只会令我更厌恶你的卑鄙、更鄙夷自己的怯懦”他的嘴角原本还噙着一丝苦笑,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可当他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时,挂在嘴角的笑容旋即消失了。她回身匆匆提起包袱佩剑,似是不愿再多看男子一眼,拧腰如一朵蓝云飘然而起,一个纵身落到对岸,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他默默看着她消失的背影,似是支撑不住,一手驻剑且单膝跪地。他瞥向雨篷边,居然瞥见一把油纸伞是她刚刚落下的。伞,岂非谐音为散他苦笑着,唇角溢出一缕刺眼的红。数日后,郁霓影寻了一个晴日途径岳阳君山时,偶遇数名采药石的人,方知道是绮罗宫的同门学僧人下山“布施”,对贫民扶危济困。师兄钱玮撞见郁霓影,震惊之余,厉声要她即刻回宫。她见墨烟、青檀等其他同门衣襟上别着绢质白菊,方知绮罗宫主自言秋筠离宫后不久便功力散尽,无疾而终,由大师姐寒英即位。郁霓影初闻噩耗,心口如遭巨杵重击般痛不可言,突然扪心单膝跪地,口中沁出一丝鲜血。钱玮但见墨烟、青檀二师弟忽然被飞石击中穴道,郁霓影却被身后一男子扶起,那人急问道:“他伤了你哪里”钱玮喝道:“你是什么人”郁霓影侧目看清楚了来人,脸色顿时发青。原来,藏身不远处的言秋筠未明情况,以为郁霓影被同门欺负,连忙用飞石封住离她最近二人的穴道,身如离弦之箭冲了上去。她猛然将他推至一旁,悲伤道:“不关三师兄的事,是师父他过世了。”言秋筠如闻惊雷一般,顿时懵了:“怎么会他,他”那个让自己一生爱恨不能的人,匆匆相聚后,竟是永久的别离。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仰天大笑,还是该痛哭一场一道亮光乍现,钱玮拔刀劈向嬴秋筠,言秋筠因为失神,差点被钱玮锐利的刀锋所伤。好在他及时单手握住了刀身,不惧手心被利刃划破了血口,将它一把夺了下来,抛在身后地上。钱玮大惊之下,急忙后退着吹起了铁哨。此时,绮罗宫弟子听闻钱玮的哨音,陆续向此处集中。有几人认出了言秋筠正是前不久出现在宫中的外人,拔出刀剑声称要为金楼颢复仇原来他们疑心言秋筠与师父的猝死有直接关系,眼下正是“狭路相逢”。郁霓影闪身伸臂拦在他面前,高声辩解道:“各位同门,其实此人是先师分离多年的亲子,所以先师宁愿耗损修为牺牲自己,也要换得他的新生,所以,你们不能违背师父的遗愿”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当场目瞪口呆,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他二人。郁霓影看到寒英身后立着淡紫色衣衫的师妹陆依依,她清澈的眼中正闪烁着惊喜与疑惑。大师姐寒英已着上掌门人的峨冠紫袍,她走近郁霓影,肃然道:“郁师妹,观此人身手应是东溟教人。你失踪多日居然和本门仇家在一起,说不定已经背叛师门,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你”言秋筠上前道:“关于这件事,想必曲总管和水医师两人已知情,你一问便知。”不多时,闻讯赶来的水医师见到此情此景,解释道:“言公子所言为真,宫主仙逝前不久的确留下一封密信,说他若过世便是还道于天,与旁人无关,各位不许为难离开的言公子。”寒英听罢方道:“郁师妹,念在你吐露实情和冒死护送方师弟带回九死还魂丹的份上,我答应赦免你的罪。可即便如此,你身为本门弟子,既然脱险,就不该擅自隐瞒行踪,必须同这位公子即刻和我们回宫,为师父守孝”“我会素服吃斋为师父守孝,但不会再回宫。”郁霓影双目清亮,不卑不亢道,“从魇城赶回绮罗宫的路上,我为了给携灵药的方师弟断后,被马贼逼入峡谷。面对死亡威胁时,是言公子入谷救了我,从那时起我决定与他生死相依,并适时脱离神宫。”言秋筠没想到她如此一说,愕然望向她,欲言又止。面对固执的师妹,新任掌门寒英的眼神渐渐从狠戾转为无奈,朗声道:“也罢你既然袒护外人、无心回宫,那么自今日起,就必须与绮罗宫一刀两断”寒英将一柄短剑掷在郁霓影脚边,继续道:“你曾在师父面前立过誓言,按照门规,应该知道现在该怎么做吧”、何妨回首诉衷情中郁霓影拾起短剑横在面前,缓缓拔出剑刃,言秋筠急忙按住剑鞘:“你要做什么”她朝他淡淡一笑:“你退后,这是门中规矩,我挺得住的。”随即左手丢开剑鞘,将右侧长袖捋至肩膀处固定好,再将佩剑移到左手,回肘朝右上臂月牙形疤痕处狠狠一挖。一颗银色的珍珠状物体滚落草地上,同时她的右臂血流如注,站立不稳。言秋筠急忙揽住她,迅速封了她伤口附近的穴道,不由心如刀割:“你疯了”因为刺骨的疼痛,郁霓影面色愈加苍白,却咬牙对同门朗声道:“削骨剔肉,还君明珠”众人见郁霓影手臂筋脉重创,从此不能再施展本门的精妙剑法,有的心叹惋惜,有的暗自庆幸。少女忍痛颤声道:“我自今日脱离绮罗宫,永世不会踏入半步。否则,甘愿接受新宫主的严厉惩罚”陆依依忍不住跑上前,递给言秋筠一条丝帕和一瓶药:“快,这些可以止血。”“不用了。”他根本没抬眼看来人,而是自衣襟内掏出药瓶,迅速为郁霓影撒上止血粉,又割断衣袍匆忙缠了起来,她忍不住呻吟了一下。一旁的五弟子徐亦双嘲讽道:“陆师妹,和这种人啰嗦什么好心却被当成驴肝肺。”陆依依面露尴尬,郁霓影对师妹致歉道:“多谢你的关心,是他误会了,但我相信好依依是绝不会害我的。”陆依依勉强一笑,回到众师兄弟的身后。竹聿拿着白巾帕拾起染血的珍珠交给掌门师姐,寒英走近郁霓影,握住她的手臂查看了一番,方回身对众位同门道:“她的誓言已破,右手从此不能再用刀剑,我们走”陆依依回眸朝往日最好的姐妹深深望去,郁霓影忍痛勉强冲她笑了笑,以口型道:“保重。”他日重逢,谁知何时回到山下的客栈内,言秋筠为靠椅上的郁霓影再度上药,将药瓶收起时道:“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需要静养数日。你想要吃点什么,我待会去买。”却听她声音清冷道:“刚才我对掌门师姐说的话不过是权宜之计,你现在可以离开这儿了。”他顿时一怔,断然道:“不行,你现在身子虚弱,我不能让你独自置身于危险中”郁霓影迎上他的眼眸,淡淡道:“你不必如此。你我二人相识本是场错误,现在已两不相欠。”他心中一痛,单膝跪在她的靠椅旁,面带愧色:“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愿用余生来偿还你,请你给我个赎罪的机会。何况,你是为我而受此重创。”“你错了,我非是为了你,更不需要你偿还什么。”郁霓影别过脸道,“公子在这儿令我很不自在,所以,请你离开吧。”言秋筠犹自不信:“你说谎如果不是为了维护我,你本不必在那时冒险与绮罗宫门人决裂”郁霓影微微一怔,她虽然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绪却开始纷乱,颤声道:“我并不想让玉氏宝图的秘密外泄。你我都是父辈恩怨的牺牲品,虽然无法避免错误的开端,却可以偏离错误的结局。”“你当真要否定我们相遇至今所经历的一切”他突然扳过她的双肩,目光中既含痛惜又带忿然,声音颤抖,“原来在你心中,依旧以为我是铁石心肠不懂得感动,你以为现在的我仍在恬不知耻地骗你”郁霓影凄然一笑:“我好似一颗被人算计的棋子,落入一位操纵棋局的复仇者手里,被其掌控数月。看透叵测人心后,你能告诉伤痕累累的我如何辨别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吗”她声音清灵,却字字犀利。言秋筠蓦然一震,他没想到自己算计了一切,唯独算漏了人心。当初自编自演的一出多幕剧,如今岂非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报应然而,身心伤痕累累的人,又何止她一人他心中翻腾着如潮愧意,深吸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怅然道:“你问的话,我无言以对。既然你铁了心不愿见我,我会很快离开,以免你痛苦。”十几年来,自己一直在怨憎中痛苦过,茫然过,也想象过复仇成功后获得的极大快感。可是到头来,一切仇恨仿佛烟消云散,徒留空虚怅然,才知道已错过了许多本应珍惜的东西郁霓影看出对方眼中的矛盾与痛苦,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酸楚。看着他慢慢离开的背影,她慢慢阖上眼帘,却忽觉心口闷痛,像被蚀心虫狠狠啃噬了几口,喉咙不断涌出腥甜的气息。倏然间,她侧伏在扶手边呕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郁霓影在弥漫着浓浓药味的屋里醒来。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客栈的架子床上,有个人正趴在床沿睡着,居然是言秋筠。沉睡中的他头发微乱,脸色也暗淡了许多。她暗自一叹:不知这副身子骨还能熬多久,能不能回到烟萝丝雨城再见乐婷一面不管怎样,自己绝不可以轻易死去。心念至此,她忍不住轻咳起来,身旁的男子也蓦然醒来,怔了怔,喜道:“你醒了,现在觉得怎样”郁霓影挣扎着要起身靠坐,当她撑起酸痛的左臂,忽觉得手心生疼,忙将手伸出被子一看,上面竟然缠了数道纱布,不禁惊讶道:“我的手怎么了”言秋筠弯腰扶起她,将八角枕头垫在她的身后,温言道:“呃,是我在你的手臂施针将毒气逼入掌心,封穴后再割开手心放出部分毒血。至于缓解毒发的药材,我已托药店伙计捎带了过来,熬了药汤放在铫子里温着,我这就端来。”他起身穿过隔门,端起铫子倒了一碗药汁,然后又推门喊小二把糖罐子端进来。“来,喝药。”言秋筠手持瓷勺搅拌着一碗褐色汤药,舀起一勺药汁吹凉了片刻,递在郁霓影的唇边时,她却别过脸,紧抿着干裂的双唇,不愿配合他。“为什么”他微微一愣,随后苦笑,“是怕里面下了毒,还是仍在生我的气”他回肘将药碗移至自己的口边:“我先喝,如何”说完便仰首灌下一口药汁。一旁进来送糖罐并收拾药渣的小二打量着两人,见他们容颜不似兄妹,笑道:“这位小娘子莫再赌气啦,你昏迷的这两日,令官人可是不眠不休地守在一旁,面色憔悴多了。”郁霓影杏眼圆睁道:“哎,你别乱”话刚出口,就被言秋筠迅速出手封住菱唇,并对小二道:“她在气头上,小哥去忙其他事吧,药渣什么的我待会亲自来收拾。”小二见他俩表情尴尬,似有火药味,遂哈哈一笑道:“明白了,客官请自便哈。”又拉过言秋筠,在其耳畔故作了然道:“兄弟,以柔克刚,真有你的”说完笑呵呵离开。“你为何故意让他误会”她用力推开他盖在自己唇上的手,目色微凛。“他不过是无心之言,在下也不想沿途多生事端。”他重新将药碗端起,淡淡道,“不过,如果姑娘想尽早摆脱我,只有按时喝药才是明智的做法。”这一回,郁霓影没有拒绝,而是垂目温顺地将可缓解雨萼花毒的药汤一勺勺饮下。他们二人在喂药过程前后配合得异常默契,彼此却相对无言。“谢谢。”第三日,饮罢药汤的郁霓影用手巾擦干唇角的药渍,率先打破了沉寂。他叹了一声,道:“何须道谢”正放下碗时,忽然捂着左胸口侧首轻咳了几声。她想起小舟上自己的那一剑,咬唇后讷讷道:“你的伤”“不碍事了。”他笑了笑,“我有一些藏在心里许久的话现在很想问你。”郁霓影从对方的语气里感到了些许沉重,微微一怔:“你问吧。”他迟疑了一下,道:“你怀念在绮罗宫的生活吗”她听了这句话,心中微微刺痛,喃喃道:“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烙印与习惯。”他随即道:“在那段岁月里,你觉得是快乐多还是痛苦多”她顿了顿,凄然一笑:“快乐的时光当然有,不过比较短暂。儿时的我一夜之间失去了亲人和同门兄长,进入绮罗宫一年后,心灵的伤痛未愈,便开始接受严格训练去学习防身的本领,长大之后陆续接受杀人的任务,不断挑战劲敌、克服对杀戮与死亡的厌恶与恐惧除此之外,有时师父的青睐可能招致师兄弟的嫉妒和怨恨。”言秋筠补充道:“为了滴水不漏地应付同门的竞争和勾心斗角,时间一长,自己则变得多疑、谨慎、狠戾,却不时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