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了卢翎一双闪泪的瞳仁,她那双秀丽的眼眸也泛起疑惑。一向妖冶虚伪的他,到底怎么了她苦笑道:“我一死,你很快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应该高兴才是。”他猛然伸出双手扣住她的双肩,摇头哑声道:“嫣然,你知不知道,你贸然寻死,我有多伤心难过吗”这个人,他怎会如此亲昵地称呼她的名字看着他目光里呈现的悲愤和痛惜,她蓦然瞪大了眼睛。卢翎凝视着面色渐渐暗淡的女子,一字一句道:“有个身份卑贱的男子,一直在默默心恋着一个顶着灿烂光环的女子,却从来不敢奢望对方知道,在幻想中遥遥等待一个无缘的结局,你说他是不是很傻”他话里的“男子”、“女子”,是指他和自己吗席嫣然的眼中泛着茫然与疑惑。“无法相信、很难回答吗你再看看这个。”卢翎从门旁取过携来的纸盒,放在她的面前迅速打开,她惊奇地发现里面卧着一只蝴蝶风筝。席嫣然望着风筝熟悉的花纹,想起它是自己四年前亲手做的。那时的自己与侍女桃蹊坐在仓房一起劈竹篾、调颜料、裁剪画纸、绑丝线,忙得不亦乐乎,还划伤了手指。要不是发生那次梦华湖放飞意外,她也不会弃掷它。莫非自那天起,卢翎居然一直秘密保存着它他为何要悉心保存她遗弃的风筝难道他对席嫣然的心头一回开始乱了。不是这样眼前这个美少年,不过是个妖冶奸诈、爱慕权势的宠侍,她以前从未正眼看过他,甚至拂过他的面子,他本应该记恨自己才对她怔怔地看着他:“你心恋之人,是我”卢翎颤声道:“对不起,以我的身份,始终没有勇气对清冷孤傲的你说出那些话来。”席嫣然思绪纷乱,从墙壁上缓缓滑下:“我不懂,你究竟是如何看待我你本应恨我才是。”他将手插入衣襟内,取出一物,沉声道:“不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九年前的这个药瓶,你还记得吗”她瞥见他手中的葫芦形瓷瓶,怔忪道:“你,你是训练营里那个受罚的生病少年”卢翎欣喜道:“你还记得刚到希望魇城的那一年,沙场训练营的我因为水土不服发烧,训练时动作无力而遭到严厉体罚,呕吐后昏倒在泥沙中。被一个女孩在夜晚巡视时发现,她和侍卫长立即带我回房敷药治病,还说了一番制止虐待奴仆的话语,并留下这瓶伤药叮嘱我按时服下。”之后的九年里,他很是感谢席嫣然,却只能远远见她月下吹箫、在山崖平地练剑的孤寂身影。席嫣然想起年少的自己说过:一旦入了希望魇城的人,都是受雪山女神庇佑的子民,不可虐待无家可归的奴仆。他垂目道:“身为城主宠侍的我,从入夕照楼前,便一直暗暗喜欢着大公主呢。我的奢望,很可笑吧”人们往往是善忘的,但有人受了点滴恩情,会牢记一辈子。席嫣然摇摇头,凄然一笑:“不,这不可笑,听到你的话,我很欢喜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卢翎轻轻道:“我本名蓝潇,是机械匠人之子,自幼亲人离世后,被卖到风沙郡,后来被城主带到魇城,直到现在。”“原来,你也是身不由己。呃”席嫣然突然捂着心口跪坐在地上,表情痛苦。原来毒酒已经沿着血脉,在她的体内如火燎般蔓延五脏六腑,药力令其疼痛难忍。“一定很痛苦吧”汗涔涔的她被对方一把拉过,紧紧揽于怀中。她微带歉疚,大口地喘着气:“我以前那样待你,你一定很难过,还怨恨我吗”卢翎闻言,心中悲喜交集,用力摇头:“不,我从未怨恨过你,从未”不过,他却曾伤感自厌过。席嫣然全身开始抽痛,吃力道:“母亲是多谋善变而轻情义的人,她既然能借你之手逼杀二公主,那迟早也会对你动手,听说你上回被赐予了绿野丹的解药,还是尽快寻机离开魇城吧。”卢翎紧拥着药力发作的她,双唇贴上她冰凉的右颊,凄然道:“你放心,我会很快去陪你。在那里,不会再有身份、立场的束缚。”“不,你不必这样,不值得”她感受着他唇上那一抹温如春水的热度,嗫嚅道。“现在的我是蓝潇,不再是城主的鹰犬;能追随心中所爱而死,是蓝潇的心愿,自然值得。”他的眼神哀伤,但薄唇微扬,泛着一丝苦涩的喜悦。“我很欢喜”席乐婷凄然一笑,因毒酒侵入血液,她的身子剧烈颤抖,嘴角不断沁出紫罗兰色的血,“蓝潇,请你替我保守代死的秘密,保护乐婷,好吗”“好,我答应你。也请你”卢翎语未尽,面前这张惨白如梨花般的女子脸庞,于弹指间倏然歪向一侧。他用力搂紧她,簌簌落下泪来,哽咽着继续着刚才未说完的话:“也请你答应我,在三途河岸的彼岸花旁多停留一些时间,务必等我赶到。”明知那个白衣少女已如白莲凋谢,芳魂缥缈,这一切不过是自己虚妄的幻象与绮念,可他失血的苍白唇角却微微上扬,流露出罕有的纯净笑容。席紫凰木然愣住,随即,那颗俊秀的年轻头颅歪倒在她的肩上。“啊啊”席紫凰紧紧揽着恋人的尸身,扬首发出嚎啕之声,紧接着心口刺痛难忍,晕死了过去。注瘗玉埋香:瘗:yi 埋藏;指美丽的女子死亡。、共语犹忆当年事上四十二共语犹忆当年事狂风吹起一地白雪,玉屑般的雪沫肆意地飞向残阳消逝的灰蓝色天际,城外四周遍布松柏树影,放眼一片苍莽。山顶宫城的浓烟火光还在继续,刚逃脱困境的一行人觉得脚下地面在隐隐震动。一切的爱恨情仇,在这场希望魇城史上的大劫难里被无情演绎,其结局如何,逃离的众人似乎已不愿多想。目光痴痴的席乐婷在郁霓影的细心搀扶下,与众人一步一滑地下了雪山。山脚下,嬴逸翔、袁芯竹见到数名前来接应的东溟教弟子,之后与郁霓影、方海等人分道扬镳。嬴逸翔凝视着乐婷,怜惜道:“阿乐,你随我们回东海言灵岛吧,我会让袁师妹她们照顾你的。”席乐婷眼眶红肿,只是摇头:“不,我自有去处。若有机会,我会渡海做客的。”嬴逸翔见她表情麻木,原本清如涧溪的瞳睛蒙上郁郁暗色,知她连番受打击,不禁心生愧疚:“是逸翔对不住你,日后如有驱策,可以传书信通知我一声。”一旁的郁霓影说:“少教主放心,我们会安置好阿乐的。”嬴逸翔虽然对郁、席二女的交情有些疑惑,却依然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巧的垂金扇,递给席乐婷道:“此乃教中信物,今后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若言灵岛的守卫看见它,也不会为难你的。”席乐婷接过垂金扇,淡淡道:“谢了。”嬴逸翔低声一叹,从戴信手中拿过岳峙渊渟剑,托交给她:“此剑我受之有愧,就此璧还。”席乐婷接过宝剑,只觉入手冰冷沉重,忽然想起了长姊,垂目将脸颊贴上了剑鞘。嬴逸翔又环视周围其他人,拱手道:“这次能与各位武林才俊相逢,实乃荣幸,后会有期。”方海忍不住道:“不用你摆虚礼,下次相见,说不定咱们会刀剑相向。”嬴逸翔静默一笑,率袁芯竹和戴护卫等人先行离去。袁芯竹在经过一颗歪脖子古柏时,回首顿足向郁霓影他们望了一眼,目光似在某处停留了一下,倏而转身离去。颢清云甍的止水阁中,秋露难以置信地拉起主人的手,抽噎道:“公主你快睁开眼,少城主来看你了,求你快点醒来吧。”衣衫染有血迹和尘土的席宇辰不顾他人的劝阻,抱起面色苍白的少女,看着她眼角旁的泪痕,心中剧痛,侧目朝身旁哭泣的秋露喝问:“她不是在映雪楼养病吗怎么会中毒而死,到底是谁下的毒手是不是那个卢翎”他想起母亲居然命人将叛徒卢翎的尸体放入冰室,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秋露见他眼中露出少有的狠厉之色,心头一颤,拉住席宇辰的衣袖,摇头低语道:“您别问了”席宇辰看着她欲言而止的神色,不禁皱起眉头。三日后,星霓公主的尸首被少城主席宇辰率人埋葬在历代城主家眷的陵园,由于席紫凰过于悲伤,暂时卧床养病,故而未现身。当两名仆人小心翼翼滑阖玉石棺盖时,席宇辰脱口道:“等一等”他注视着少女最后的容颜。眼前水莲般的素颜,调皮莞尔时的笑靥,自己余生将不复相见。席宇辰不禁想起童年时自己与小妹一同戏耍、习字和练剑的情景,他下意识地从怀中掏出去空华山学艺前她送的手工平安符。睹物思人,更添悲伤。嫡母为何要如此待乐婷偌大一座百余年的城堡,竟容不下一个跳脱叛逆的少女吗突然间,席宇辰心中的忧伤愤慨如海潮汹涌他开始愤恨嫡母的薄情寡义,不忿外祖母的放任淡漠,而身为城主之位继承人的他,又将何去何从呢席宇辰怔忪了好一会儿,继而倾身上前,将自己贴身的一枚叶形白玉佩摘下,放在妹妹交放于腹部的手心内,然后他咬住下唇,用力将余泪逼回眼眶,哑声道:“阖棺。”昆仑山东隅,一户山麓的普通客栈内。方海轻敲隔壁房门,得到应允后推门进入房间,对正在给席乐婷伤处换药的郁霓影道:“师姐,听说明照水让颢清云甍的几座楼宇轰然倒塌,用魇城的阵法困住了弋天宗为首的武林盟刺客,眼下估计两败俱伤,应该无暇顾及我们。”郁霓影闻言,绑绷带的手停在了半空。一场阴谋引发的惨烈杀戮过后,不知又增添多少新魂野鬼。郁霓影娴熟地绑完绷带,再将席乐婷的一只手臂轻轻放下,对她道:“我们可以顺道先送你去烟萝丝雨城,然后赶回绮罗宫。”席乐婷用未受伤的左手抚摩着铜架上鹦鹉苍苍的尾羽,缓缓道:“不,我暂时不想去烟萝丝雨城,我想和你们一起回湘楚,能带我一起吗”郁霓影回首朝方海道:“师弟,我想和她单独一叙。”方海颔首表示理解,掩门离去。郁霓影对乐婷道:“眼下你和我们一起返回中原,会有更多的风险。不如你先在烟萝丝雨城安顿下来,等我们办完了事,就会去那里找你。”席乐婷掏出颈内的玉佩,徐徐抚摩了几下,心想自己已经害苦了大姊和藏莺,更不能拖累诗珣。她抬首问道:“何姐,你了解烟萝丝雨城吗”郁霓影道:“此城依傍阿尔金山脉以北苍昊山下的天岚泊而建,是西荒戈壁大漠簇拥下的一块绿洲沃土,数百年来有西荒明珠、塞外江南之誉。在那里,异乡人可以见到西荒其他城镇难以观赏的桃花垂柳。”席乐婷讶异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郁霓影嫣然一笑:“实不相瞒,我爹的故乡也在烟萝丝雨城。等我报答了师恩,了却一些事情后便退隐江湖,回那里定居。”席乐婷挤出一个笑容:“希望何姐的心愿能尽快实现。”郁霓影见她强颜欢笑,心中更是怜惜。当天晚上,郁、席双姝挤在一张床上促膝谈心。席乐婷道:“姐姐未吐露的心愿之一,是寻找何伯父吗”郁霓影怔了怔,苦笑道:“想不到被你猜中了。”席乐婷道:“你记忆中的伯父是怎样的人”童年以来的回忆场景,像走马灯似的在郁霓影的眼前回放。四岁时,她在与父亲同去梅州的途中差点落马,受了惊吓后发烧得很厉害,夜夜噩梦,觉得眼前的爹恍如陌生人,由于她不愿意喝苦药,爹就命人备了蜂蜜白糖,还有蜜枣,哄着她吃药。退烧后,她口中嚷着想吃荔枝蜜饯和凤梨甜羹,为此爹特地命管家去城里寻到老字号店购买,再让弟子快马送到落脚的一处山庄,然后亲自端着银盏用调羹一勺一勺喂到她的口中。五岁时,父亲教她弹琴抚筝,几乎每晚临睡前会给她讲故事听。白日里他教师兄们练习刀剑时,她就坐在不远处的板凳上看着。可悲的是,这温馨的一切被一场烈火与杀戮彻底毁灭。席乐婷听完了郁霓影自述的故事,呐呐道:“我对爹的印象不深,因为爹出事时我还小,倒是对师父和二哥的记忆颇深。”郁霓影饶有兴趣道:“令师是谁”席乐婷说:“他自称木叶客,似乎是湘东人士。每年仅仅在魇城住两个月,有时是冬春时节,有时是夏秋两季。他还说过自己喜爱秋天。”郁霓影思忖了片刻,颦眉念叨:“湘赣人,号木叶,喜爱秋天。倒迎合了某楚辞诗句。”席乐婷奇道:“什么楚辞诗句”郁霓影道:“屈原湘夫人中,那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席乐婷点头道:“听起来有些道理。”开始将往事娓娓道来。七岁那年,年长她两岁的二哥宇辰在师父的指导下修习碧落心法与剑法,每当看到二哥轻松跃上高树,用剑花带落一树春雪,她就艳羡无比,也嚷着要学。师父说,要是自己肯在一个月内坚持每天卯时到剑室打坐养气,他就教她苍穹剑法的第一式“苍穹花零”,并带她去河上玩竹筏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