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遗憾地说,我的职业有时候真的很让人丧气。”就在我的客户满脸疑惑地看着我时,斯格默女士站着思考了一会儿,两只粗壮的胳膊叉在腰间。想完,她点点头,走到一旁,做了个手势让我们进去:“凯勒先生,我觉得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非要亲眼看一看,那就进来吧,可怜的人。”我们进入了一间光线明亮、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客厅,天花板很低,窗户半开着。房间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台立式钢琴,另一个角落则放着一台大键琴和许多打击乐器,窗户边紧挨着摆着两台翻新得相当漂亮的玻璃琴。几把小藤条椅散落在这些乐器周围,除此以外,房间里再无他物。已经褪色的棕色木地板中央铺了一块方形的威尔顿地毯,其余的地方则裸露在外;刷着白色油漆的墙壁上也没有装饰,这是为了让声波能更好地反射,制造出更清晰的回声效果。然而,最先吸引我注意的并不是客厅的布置,也不是从窗口飘进的春天花香,而是一个在玻璃琴前坐立不安的小小身影:这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红头发,满脸雀斑,他紧张地转过身,看着我们走进房间。看到孩子的一瞬间,我的客户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四处扫射。斯格默女士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门口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而我则继续朝男孩走去,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嗨,你好。”“您好。”孩子羞涩地说。我回头看了我的客户一眼,微笑着说:“我想这位小朋友一定不是你的太太吧。”“当然不是,”我的客户气冲冲地回答,“但我真的不明白。安妮去哪儿了”“耐心,凯勒先生,多一点耐心。”我搬了一张椅子,坐到男孩旁边,眼睛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把玻璃琴看了个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格莱汉。”“那好,格莱汉,”我注意到这台古老的玻璃琴在高音部的构造更加轻薄,这样应该更容易弹出美妙的乐声吧。“斯格默女士教得好吗”“我觉得挺好的,先生。”“哦。”我若有所思地将指尖轻轻拂过琴键边缘。我之前还从来没有机会认真观察过一台玻璃琴,尤其是保存得如此完好的。我以往只知道弹奏玻璃琴时需要坐在整套玻璃碗的正前方,通过脚踏板转动玻璃碗,并不时用湿润的海绵加以润滑。我还知道,演奏它时需要双手并用,才能同时让各个部分发出乐声。当我真正仔细观察这台玻璃琴时,我才发现,每个玻璃碗都被吹制成半球形,中间有个圆孔。最大的玻璃碗就是最高的音,是g调。为了区别不同的音调,每个玻璃碗的内部都漆着七原色之一除了半音,半音都是白色的:c调是红色,d调是橙色,e调是黄色,f调是绿色,g调是蓝色,a调是青色,b调是紫色,然后又从红色的c调开始。三十多个玻璃碗的大小也各不相同,最大的直径有二十多厘米,最小的只有六七厘米;它们都被安装在一根转轴上,放在一米二长的箱子里为适合圆锥形的玻璃碗,箱子也是锥形的,固定在有四只脚的架子上,架子一半高度的地方装着铰链。转轴以坚铁制成,两端通过黄铜枢轴转动,平行跨于箱中。在箱子最宽的地方有一个正方形的手柄,手柄上装着桃心木的轮子。当踩动脚踏板,转动轮轴和玻璃碗时,轮子能保持琴身的稳定。轮子直径大约四十多厘米,周围隐藏着一圈铅带。在离轴心十来厘米的位置,还固定着一个象牙楔子,楔子中间的一圈线能带动踏板的移动。“这真是神奇,”我说,“我听说,当指尖离开玻璃碗,而不是触动玻璃碗时,反而能发出最美妙的声音,是真的吗”“是的,确实如此。”斯格默女士在我身后回答。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边缘,阳光反射在玻璃上。格莱汉瞪得圆圆的大眼睛眯起来,我的客户也开始接连不断地唉声叹气。黄水仙花的香味从窗外飘进来,闻起来像是带着微微霉味的洋葱,让我的鼻子直发痒。讨厌这种花香的并不只有我,据说鹿也是一闻到它就避之不及。我最后摸了一下玻璃琴,说:“如果不是在今天这样的状况下,我真希望能听您演奏一曲,斯格默女士。”“没问题,先生,这我们可以安排的。我经常参加私人聚会的演出,你知道吧。”“那自然好,”我从座位上站起身,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说,“我想我们占用你太多上课的时间了,格莱汉,现在我们该走了,让你和你的老师安安静静上课。”“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客户大声抗议。“真的,凯勒先生,我们在这里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了,除了知道斯格默女士愿意接受报酬去演出。”说完,我转过身,朝客厅门口走去,斯格默女士目瞪口呆地目送我。凯勒先生也赶紧追上来,我们离开时,我一边关门,一边回过头对她说:“谢谢您,斯格默女士。我们再也不会来打扰您了,不过,我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会来请您给我上一两堂琴课。再见。”当门关上,我和凯勒走下楼梯时,她的声音却传了出来:“那么,是真的吗你真的就是杂志上的那个人”“不,我亲爱的女士,我不是他。”“哈”她又狠狠地把门关上了。我和凯勒走完楼梯,我才停下来安慰他。没有看到他的妻子,却意外看到了小男孩,他早已脸色阴沉,两道粗粗的眉毛拧成一团,眼露凶光,就连鼻孔都因为愤怒而一张一缩着。他对于妻子的行踪一定困惑极了,整个表情就像一个大大的问号。“凯勒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整件事情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严重。实际上,你的妻子虽然隐瞒了一些事情,但她对你还是很诚实的。”他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您在楼上看到的情况显然比我看到的要多。”他说。“也许吧,但我敢打赌,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比你想的要稍微多那么一点点。给我一周时间,我一定会让这件事有个圆满的结局。”“一切都听您的。”“很好。现在,请你立刻回到福提斯的家中,你妻子回家时,千万不要提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这一点很重要,凯勒先生,你必须完完全全遵照我的建议才可以。”“好的,先生,我会努力做到的。”“很好。”“我还有一件事想先问您,福尔摩斯先生。您对着斯格默女士的耳朵到底说了句什么悄悄话,让我们得以进入她的房间”“哦,那件事啊,”我摆了一下手,说,“只不过是一个很简单但很有效的谎话,以前,在类似的情况下,我也说过。我告诉她,你快要死了,我还说,你妻子在你最脆弱的时候抛弃了你。这样的事实,我却只悄悄告诉她,她就应该想到这有可能是谎话,但实际上,这句谎话几乎从来没有被人识破过,它就像把百试百灵的万能钥匙。”凯勒先生带着些许鄙视的表情盯着我。“这真没什么,兄弟。”我转过身不再看他。我们朝书店前门走去,终于看见了个子矮小、满脸皱纹的年迈店主,他此刻已经回到了他在柜台后面的座位。他穿着脏兮兮的园艺工作服,颤抖的手中握着一只放大镜,正用它看书。旁边的柜台上还放着一副棕色手套,显然是刚刚脱下的。他突然发出两声剧烈的咳嗽,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但我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好让我的同伴保持安静。可正如凯勒先生之前告诉我的那样,这位老人似乎对店里其他任何人都不管不顾,哪怕是我走到了他面前不到两步的距离,低头盯着那本让他全神贯注的大书时,他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那是一本关于灌木修剪艺术的书,我能看到书里精致的插图,画的是被剪成大象、大炮、猴子和罐子形状的灌木和树丛。我们很快静悄悄地走到了书店外。在傍晚微弱的阳光下,在我们分手之前,我问了我的客户最后一个问题:“凯勒先生,你有一样东西,目前可能对我很有用。”“您只管开口说。”“你妻子的照片。”我的客户不情愿地点点头。“如果您需要,当然可以给您。”他把手伸进外套,拿出照片,谨慎地递给了我。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把照片塞进口袋,说:“谢谢你,凯勒先生。那今天也没什么其他可做的事了。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就这样离开了他。我带着他妻子的照片,一刻也没有浪费地走了。路上,公共汽车、出租车和马车来来去去,载着正要回家或去别的地方的人们我穿梭在人行道的人流之中,步伐坚定地朝贝克街走去。不少乡下的运货马车从身边经过,装着清晨运到大都市来而没有卖完的蔬菜。我很清楚,很快,夜幕降临之后,蒙太格大街的马路就会像任何一个乡村般寂静而了无生气;而我,等到那个时候,也会靠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香烟的蓝色烟雾飘向天花板。09日出之前,福尔摩斯已经完全忘记了给罗杰写字条的事;纸条会一直留在书中,直到几周以后,他为了查找资料,重新找到那张被压得扁平的纸他会把它捧在手中,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写过它。而在阁楼许许多多的书里面,还有其他很多被藏起来的字条,最终都被他遗忘了从未寄出的紧急信件、杂乱的备忘录、人名地址通讯簿,还有偶尔写下的诗。他不记得自己还收藏过一封来自维多利亚女王的私人信件,也不记得他曾参与萨塞诺夫莎士比亚剧团演出时一八七九年,他在伦敦剧场上演的哈姆雷特中扮演过霍瑞修的节目单放在哪里。他还忘了他把一张虽然粗糙但很详细的蜂后素描夹在昆比的养蜂揭秘中那幅图是两年前的夏天,罗杰才十二岁时画成,又把它从阁楼门缝下塞进来的。但无论如何,福尔摩斯察觉到了自己的记忆在逐渐衰退。他知道自己可能对过去的事实作出错误的修改,尤其是当他不确定事实的真相时。他禁不住想,到底哪些是被自己的记忆修改过的,哪些才是真相他能够确定的还有什么更重要的是,他到底忘记了一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即便如此,他还是坚守着那些不变的、有形的东西他的土地、他的家、他的花园、他的蜂房、他的工作。他喜欢抽雪茄、看书,偶尔还喝上一杯白兰地。他喜欢傍晚的微风和午夜十二点过后的晚上。他当然觉得喋喋不休的蒙露太太有时会很讨厌,但她轻言细语的儿子却一直是他最喜欢的同伴。然而,在这一点上,他对记忆的修改实际上也改变了事情的真相,因为当他看到那个男孩的第一眼时对他并无好感当时,害羞笨拙的小孩躲在妈妈身后,阴郁地偷看着他。过去,他绝对不会雇佣一个带着小孩的管家,但蒙露太太是个例外,她的丈夫刚刚去世,她急需稳定的工作,而推荐她来的人对她大加赞赏。更重要的是,在那时要找到可靠的助手已经变得越来越难,尤其是在与世隔绝的乡下。于是,他明确地告诉她,只要男孩的活动范围不超出客房小屋,只要孩子的喧哗不打扰到他的工作,她就可以留下来。“不用担心,先生,我保证,我的罗杰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我可以保证。”“那你都明白了我也许退休了,但我还是非常忙。我不能容忍任何干扰。”“是的,先生,我非常明白。您完全不用担心这孩子。”“我不会担心他的,亲爱的,但我觉得你应该担心担心他。”“好的,先生。”后来,过了差不多整整一年,福尔摩斯才又见到罗杰。那天下午,他在农庄的西边角落里散步,走到了蒙露太太居住的客房小屋,远远瞧见男孩正拿着捕蝴蝶的网走进屋。从那以后,他就经常看到男孩孤独的身影了或是在横穿草坪,或是在花园里写家庭作业,或是在海滩上研究小石头。直到他在养蜂场里碰到罗杰,他们才开始有了直接的接触。当时,他看到那孩子面对蜂巢,一手握着另一手的手腕,查看着左手手掌正中被叮的地方。福尔摩斯抓着孩子被叮的手,用指甲把蜂针抠掉,向他解释说:“你没有用力去挤伤口是对的,要不然,所有的毒液都会被挤进伤口。你用手指甲这样把它拨开就好了,千万不要去挤压毒囊,明白吗还好我救你救得及时你看,还没有肿起来我告诉你,我看过比你这严重得多的伤口。”“也不是那么痛。”罗杰眯起眼睛看着福尔摩斯,像是有明亮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很快就会痛起来的,但我想也不会特别痛。如果它越来越痛的话,你就把手放在盐水或洋葱汁里泡一泡,会好很多。”“哦。”福尔摩斯原本以为男孩会掉下眼泪或者,至少因为被人发现偷偷进了养蜂场而感到尴尬,但他出乎意料地发现,罗杰的注意力很快便从自己的伤口转到了蜂房上。他似乎对蜜蜂的生活着了迷,看着那些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