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卖掉就等于消失,往往会隔几年在某个拍卖会上出现,底价已翻了几番。不过这事一般发生在大师级的画上,像我这样不算顶级的画家有这待遇倒不多见。又是一个周六,本来我应该要回我妈那儿住,下午接到她电话,说跟几个姐妹去烧香,过几天才回来。她在电话里声音很高兴,告诉我有个算命的很灵,谁家谁家求的都应验了,要去替我算算姻缘。我望了望窗外灰沉沉的天色,没说什么,问她钱够不够。她嗯了声,说回来找我报销。我妈最近迷上了烧香这项户外活动,加入某个中年妇女组成的小团体后,几乎每两个星期至少有一次活动。寺庙大多在山里,拜神团相当于爬山俱乐部,我特意给她买了双适合远足的运动鞋,她嫌我多事,说车子开到庙门前,大家都穿皮鞋甚至高跟鞋,乡下人才穿运动鞋。一段时间下来,家里的符卦越来越多,有时一个门楣上就贴了三张黄纸。如果算命先生能告诉我妈我已经嫁出去,并且不需要任何干涉,钱就算花在了刀刃上了。挂了电话不久便开始下起了雨,我把伞给了乔亮,自己在画室呆到雨停才离开。回到家,我诧异地发现周东亭的外套扔在沙发上,书房的灯亮着,从半掩的门里透出光来,隐约还有敲打键盘的声音。自从新加坡的事情后,他一直避着我,每天很晚回来,要么很早要么很晚起床,反正总是能错开我的作息。即使我特意等他,他也不愿意和我交谈,看样子,是真的被我的话伤到了。我吸了口气,径直大步朝书房走去。在所有冲突形式中,我最讨厌冷战,沉默是最折磨人的,与其用冷漠当作武器,不如热热闹闹地吵上一吵来得痛快。虽然,我好像不太会吵架。象征性地在门上轻扣两下,不等回答我便推门进去。我已经做好准备面对周东亭冷冰冰的脸,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想说的话,只是没想到,进门先看到的却是一脸诧异的小江。小江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翘着二郎腿,转了个圈仰头对着我,说:“姐,你怎么在这儿”“”我张着嘴巴,原来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如何回答小江。说实话,我现在根本不想看到小江,因为一看到他不禁会想起王知雨和那个孱弱苍白的孩子,让人心疼,更别提还在襁褓里的唐乐阳。两个家庭岌岌可危只因为眼前这个人。周东亭抬头扫了我一眼,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来,说:“她住在这里。”伸手抓起桌上的手机,对小江道:“走吧。”小江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露出“我早就猜到”的表情,晃着自己的手机,起身往门口走去。就在周东亭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等一下。”我说。他停在脚步望着我,连小江也扶着门框不走了,一副促狭的样子,仿佛在看什么依依不舍的爱情片似的。“我有话对你说,无论多晚,我等你。”等我轻声地说完,他眼神变了变,本来没有温度的眸子忽然带上了笑意,唇角向上勾出好看的弧度,但我无法分辨是出于喜悦还是觉得好笑,他的笑容太含糊。温热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轻轻摩挲片刻,接着一个浅浅的吻落在唇上,带着相濡以沫的温情,好像是相爱多年的恋人那般自然。一吻毕,他的手掌移动了半寸,拇指指腹擦过他刚刚吻过的地方,停在我的嘴角,眼睛里的温柔像涨潮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向我袭来。“我会早点回来。”低低的话语像是情人的呢喃又像是郑重的承诺。说完这句话,他终于转身离去。小江做了个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动作,跟在他后面离开。我怔了半秒,等到他们彻底看不见,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也许因为有第三个人在场,我竟然脸红了,皮肤微微发烫,手按在胸口,心跳似乎有点不规律。然而,周东亭的“我会早点回来”可能跟“改天一起吃饭”“有空出来聚聚”一样,不管说得时候如何真切,只是一句套话。我坐在沙发上等了又等,直到睡着,都没有等到他的人或者电话消息。不知两点还是三点,我朦胧中听到一些响动,很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实在太重,试了几次无果。安静了一会,我身下一空就被抱了起来。我的理智没有醒,但我的感官却没有睡,鼻子抵在他胸前,不需要刻意,便自动分辨起来。他的衣服上沾染着初秋的寒意,酒精,烟草,一丝冰凉的水汽,唯独没有香水味。被放在自己的床上,肩背触到棉软的被单,我很想卷在身上翻个身睡去,但率先醒来的那部分大脑告诉我,过了今晚,他明天极可能还是不愿和我谈,这几个小时我便白等了。我挣扎着爬起来,晃晃悠悠走去他房间,房门没关,我探进头看了看,他在浴室洗澡。我打起精神在房里来回踱了几圈,用力拍了拍脸颊,感觉神智渐渐回笼,心里想着,支撑个把小时应该不是问题,我的熬过的通宵数不胜数。可一坐在他床上时,不到半分钟,我便倚在床头睡着了。再睁开眼,周东亭正站在床前擦头发,赤着脚,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见我醒了,不冷不热地说道:“困了就睡,没什么事非要今天说不可的。”我撑着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脸,睁大眼睛说道:“我醒了,你不忙的话现在就谈吧。”他继续擦身,不置可否。我回忆了半分钟,又花半分钟组织了语言,说道:“那天在新加坡我不应该那么说,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情,全凭一时嘴快。希望你能原谅我,或者不原谅的话,告诉我该怎么做,这样冷处理真的不适合我。”“你说的是真话吗”他放下浴巾,看着我问道。“当然,我是在认真道歉。”“我不是说现在。那天你说等我提出离婚的时候,是真话吗”“”“很难回答吗我们心里都清楚,那就是你真实的想法。这些日子,我以为你多多少少对我有些感情,可事实上,你比我想象的更加难焐热。你把所有人放在心里,唯独对我铁石心肠。”他的嗓音低低的,带着夜晚的平静,话里不遮掩的苦涩和疼痛像一枚针刺痛着我的神经,我忍不住开口:“东亭我”“你会爱我吗”问这句话的时候,他深深地凝望着我,眼里有化不开的苦涩,似乎明知结果,却还要亲耳听到不想听的答案。但我没能给出任何答案。“那就这样吧。”他垂下眼睛,终是淡淡地说了这句话。而同一时刻,晨曦的阳光正从窗户透进来,照亮了房间最黑暗的一个角落。几天后,周东亭第一次带我参加应酬,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那天凌晨的谈话以后,他虽然不再躲着我,但相处远称不上和谐,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就像两个住在华丽宫殿从事不同职业不太来往的室友。我们的关系一直处在隐密状态,我不知道他在这种时刻,带我出双入对是什么用意,在我看来,继续保持低调才符合常理。但周东亭明显不这么想。他满面春风带着我,这里露一下脸,那里露一下脸,有熟悉的朋友恭维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时,他还和别人一起得意而暧昧地大笑。后来在一次宴会,还遇到了陪柳开文来应酬的钱伯寅。过了这么久再见到他,我的心还是会隐隐抽痛,但那种想要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已经消失了。我想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他,他和我的青春一样,成为了过去但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也许再过些年,再想起他时,不会有遗憾,只会觉得快乐和幸福,一如他曾带给我的那样。他淡笑着对我说:“最近好吗”“还好。你呢”“老样子。你的转账我收到了你何必分那么清,我只是想为爷爷做点什么。”“我知道。不过我最近挺有钱的,还是花自己挣的比较舒服。”他笑笑,浅浅地抿了一口酒,目光扫过正在说话的柳开文和周东亭两个人,幽幽地说了句:“李时比他好。”我没有接话,把李时和周东亭放在一起比较显然是没有道理的,况且我和周东亭的关系怎么解释都不对,还是不要越描越黑得好。至于李时我即使没脸没皮,必定是要哄回来的,毕竟他还指望我给他养老送终。作者有话要说:争取五十章完结、第四十三章希特勒十九岁的时候,他的理想是当一名画家。当年,他不顾父亲的反对,勇敢追求内心所想,兴冲冲两次报考维也纳艺术学院,可惜始终没有被录取。要是当年的维也纳艺术学院知道他们将一个年青人拒之门外,会给世界带来几十年的战争,那么无论他画得有多渣,他们也许都会张开双臂托起他的艺术梦想。话虽如此,多年后忙着打仗的文艺青年希特勒从没放弃绘画,即使在成为独裁者以后依然坚持艺术爱好,留下很多画。后来的人们甚至把他的作品和毕加索放在同一个展馆展出。很多时候,画是作者内心世界的表达。但你去看希特勒的画,很难看出作者是个穷凶极恶的种族灭绝主义者,他笔下的田园风光、农舍牧场、城市道路和城堡教堂,宁静详和,色调清新,看上去就像是出自一个老年艺术大学荣誉毕业生之手。有人认为,他的画全是风景建筑,而没有人物,是缺乏绘画技巧的表现,难怪被维也纳艺术学院拒收,拒得有理。这种观点有点刻薄,但不可否认,说得基本是事实。一般来说,在学习美术的过程中,静物在前,人物在后,从易到难循序渐进,古往今来,大抵如此。但放在技法娴熟的画家身上,便不是那么回事了,画人还是画景,只是一种偏好,不存在高低之分。风景画家里,我最爱透纳。无论惊涛骇浪,还是暴风雪,或者日出日落,他的笔下的景色都极富感染力,表现手法大胆而独特,带着不可思议的超越时代的先进性,正如达芬奇那样,这大概是伟大所有画家的共性先驱者。我想我是画不出透纳那样的景色的,相比山长水短、云卷云舒,人才是我的激情所在。看看每张脸上的喜怒哀乐、每扇门后后悲欢离合,人之所有为人,不是树不是河,是因为我们有感情,会思考。如果不讲这些,自然界随便一块石头都比人的历史久远上数百数千倍,但它永远不会笑不会哭,生命的易逝使它更美丽又可贵。同在一个学院,李时却画得一手好风景,尤其善画水。那时我们搭挡给人画壁画,我负责人物,他负责背景,默契地不要不要的,至今仍保持学院整块壁画的最快纪录七天,比第二名快了整整四天。然而现在,别说合作,我的黄金搭档连话都不肯跟我多说一句。看了看时间,我拍了拍手上的油污站起来,第五次踱到李时身边,没话找话地说道:“来得时候我看见外面有家云南菜,一会儿我请你吃饭。”他头也不抬,运笔如飞,冷淡地说:“不吃。”“苹果吃不吃”“不吃。”“水喝不喝”“”还想再说什么,他一个白眼翻过来,我只好讪讪闭了嘴,搬过折叠椅坐在他身后。真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眼前的河面平静无波,如一条长长的玉带嵌在两岸草地之间。身后的平坦河滩上,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呼啦啦跑过来,呼啦啦跑过去,好不开心。我拿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他没有反应,刷刷刷地继续画。“我不该瞒着你,但我是有原因的。登记那天本来就很突然,之后,我们说好要保密,所以我没跟任何人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他持笔的手一顿,终于放了下来,转过头看着我,无比严肃地说:“你爱他吗”“”我被他问得有点懵。“他爱你吗”“我不知道,也许吧。”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下,我把当时的情形连小江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他听完,哧地笑了出来:“一个连娶你都不敢让第三个人知道的男人值得你嫁”“最让我生气的不是你瞒我骗我,是你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如果你是认真考虑之后,跟自己爱的人结婚,哪怕你一辈子不告诉我,我一样支持你。可你现在,完全是儿戏,婚姻是郑重的承诺,是要负责任的,不是用来帮你那个扶不上墙的弟弟的筹码。”听他这么说小江,我有些不高兴,小江做得错事再多,总是我关心的亲人,于是转过脸不理他。“怎么我说错了吗你帮他擦的屁股还少吗在巴黎的时候,光我知道的,你给他寄过的钱,你自己数数。天天饭都吃不饱,还有心思帮他买这买那”“说我可以,别说我弟弟。”“说他怎么了,你还不服气”叮铃铃李时刚要教训我,手机不提防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气焰,他不耐烦地接起来,对着话筒低吼道:“说”我撇着头,不去听,自顾自望着远处天边飘渺的一线云。没一会儿,他挂断电话,开始利落地收拾东西。我诧异道:“要回去了还没画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