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愁。“谁说不是呢。”卞茗珍这么道,却眉头舒展,神情悄愉,“本以为祖父散尽千金,父母又早亡,我要如何养活家中幼弟幼妹,不料老天有眼,祖父并未花光全部身家,还给子孙留着活路。”“幸之,幸之。”男子姓方,涵画馆掌柜。卞茗珍从竹管中倒出一卷画,轻轻铺展,“这是其中一幅,请方掌柜验看。”方掌柜不但主理涵画馆的买卖来往,自少年起,就在书画铺子里当学徒,几十年浸润,看古画的眼光怎能不老辣。眼前这幅天山樵夫遇仙图,落着李思训的章款,笔法细致秀劲,山水活泼跃动,唐风浓郁华丽,山中一角仙宫神秘典雅,楼阁,平栏,弯廊,长阶,松鹤,人物,无一不细,生动入神。他可以一眼断定这是上好古画,却神色不动,目光丝毫不离画绢,足足看了两刻工夫。溪山先生说墨笈中的每幅画都有小模图,方掌柜早已记得滚瓜烂熟。那些画多为私家藏品,除了溪山先生,无人知其下落,别说瞧不见真品,仿片也难造。今日,他头回见此画,却越瞧越笃定,确信是李思训无疑。书画大家之作,能闻名天下,能流传后世,自然是因独到之处。李思训父子为唐风表率,二人的笔法风格为后来者不断揣摩研深,干鉴师多年的方掌柜亦十分熟悉。此画不闻于世,然而每笔中都可见李思训,甚至包括微不足道的那一点点小缺陷,也能辨认出李思训。第二更哈、第118片 深铺二东从起先的老谋深算,到这时的心涛汹涌,方掌柜脸上全然不动声色。见货心喜不眼喜,方能谈价。他抬起头来,仍是客客气气的表情,“卞姑娘,这画是古风,绢黄裱旧,乍眼瞧着,年代久远这点似乎是不错了。不过,到底是不是李思训之作,经我一人一双眼,还真不敢说。溪山先生是肯定见过真迹的,可咱也不可能千山万水请到他来鉴定。”“我祖父不会收藏假画。”卞茗珍一调整坐姿,就显出局促不安了。方掌柜瞧在眼里,心中却分明,穷得连下顿饭都不知在哪儿的卖家,最耗不起时间,也不可能拿到好价钱。他不着急,等对方低声下气。“卞姑娘可知苏州有多少造仿片的作坊吗虽然良莠不齐,也有了不得的画匠,可与真品仿得一般无二。而溪山先生说墨笈上的画,一来无真迹流传市面,可凭空伪造,二来传世名家的作品较多,容易被人揣摩得透。你祖父说真,不算。我说真,也不算。实在难鉴得很。这么吧,我可当做质量上乘的古画收购,八幅画一一验看之后,给你纹银一千两。”卞茗珍将画缓缓卷起,神情由局促转而倔强,“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扰了。杭州书画铺子也不止涵画馆一家,若非你们目录册子上明价公道,我不会先考虑你们。”这姑娘还有一股穷志气。方掌柜暗道失策,但架子还得继续端,不然变成他理亏了,“多谢卞姑娘先想到了涵画馆。你如此诚意,我也不好让你失望而回,不如姑娘多给我几日,容我禀报东家之后,再由东家决定,如何”卞茗珍略为难,“得等几日才有回音我家中揭不开锅了呢。”方掌柜当即掏出一锭二两银,“卞姑娘,就当是涵画馆买了你这则消息,听到咱们回音前,请你别找其他画商。短则三日,长则五日,五日之后不找你,银子归你,画卖给谁都自便。”卞茗珍高兴道,“果然找你们没错,方掌柜做买卖还重人情,解我燃眉之急,感激万分。若你东家想购我家的画,只要价钱还公道,比市面上叫价便宜一些,我也愿意卖给你们。”方掌柜听了微汗,想这卞茗珍不傻,打听清楚才来的,而且恐怕不也能一直在画的真假上作文章,杭州书画商多呢。想到这儿,他客气连连,将卞茗珍送出了后园的门。等人走得瞧不见影,方掌柜关上门,当步走过花园长廊,进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喊声二东家。帘子一动,内里走出一人。莲花步,扭腰肢,金缕锦绣的小靴,水漾芙蓉罗的百褶裙,收高了腰身,珠串宝石坠的腰带流苏,短春绿的合衫,灯笼袖,白襟染了芙蓉花瓣。金枝牡丹压繁沉云髻,妇人容貌姣美,眼气轻佻,一张滟光薄唇,一抹妩媚笑天生,气质妖娆。此妇,刚死丈夫,暂保留夫家姓,人称鲁七娘子,不过她这身装束,已看不出半点未亡人的样子了。“何事”她往主座一坐,翘脚喝茶,姿势撩人。方掌柜眼不斜心不歪,将卞茗珍来卖画的事说了。他知这妇人虽水性杨花,做正经事却从不耽误,心狠手辣,杀夫都不眨眼。“那本什么书里说到的画很值钱”不管是古画还是古董,鲁七娘子只知道货要够稀罕才卖得出价钱。再说,无本生意做了这么些年,一般好货还看不上眼。“溪山先生说墨笈上的画,都有明市基价。以卞姑娘今日拿来的那幅为例,明市起价为三千五百两,专为人收购的私商价码更高。书画本来也不按一套套卖,说墨笈却不同,皇宫一直高价在征。江南一卷八幅,曾喊过六万两。”方掌柜这时说来,行市在心,滔滔不绝。“六万两”鲁七娘子先怔,再眯了眼,嘴角噙着冷笑,“墨汁莫非是金汁画绢莫非是金镂不过画些山山水水,有名无名,瞧着都差不多,怎能值了万两银”方掌柜不试图同牛讲牡丹为何价值千金的道理,只道,“请二东家与大东家商量一下,看这件事要怎么办若是有意购入”鲁七娘子一摆手,“不用商量,从来只有我们赚钱的份,哪有倒贴银子的事”她眼神一瞬犀利,声色厉茬,“不如照老规矩办。”方掌柜眉眼不抬,“大东家已决心做正经买卖,不再用过去的规矩办事,二东家尽早习惯得好。要是二东家忙,我去禀了大东家也一样。”她是二东家,他是掌柜,看似主从,其实地位齐平,一个管武事,一个管文事,大东家离了哪个都不行,故而他对她,能客气,也能不客气。鲁七娘子自然清楚,娇声道,“哎呀你这老古板,我随口说说都不行,没有大东家发话,什么规矩我也不敢用啊。不过心疼咱们的血汗钱,换个楼啊地的,好歹实在,换几幅破画,光看不能用,万一转不了手,那么多银子打水漂了。”方掌柜面皮不动,只动嘴,“大东家若想买入,我自会鉴定明白,同时将价钱压到最低,一万两摸到天了。而我干了这么些年,你何曾见过一件卖不出去的货”“这倒是。”鲁七娘子站起身,妖娆走到方掌柜身旁,伸手摩挲着他的肩头,整个人靠了上去,“方正,我又成寡妇了,这回嫁你可好”方掌柜腰板笔挺,什么话都没有,只是扫了她一眼,很轻,很淡。鲁七娘子立刻拧身走开,羞恼骂道,“杀千刀的臭男人,肚里有点墨水就敢瞧不起我,不想想自己也只是条看门狗罢了。老娘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不过我这会儿还不惜得要你了。仔细一瞧,当年好看的斯文郎,已成了干瘪老东西,不但不中看,也不中用了吧。”方掌柜任她谩骂,垂着眼皮子如老僧入定。三更完成亲们晚安,么么、第119片 撒网等鱼方掌柜等鲁七娘子骂完才道,“我答应了卞姑娘,最迟五日就给她消息,你尽快同大东家说。”说罢,头也不回,走了。鲁七娘子跌坐在椅子里,茫然半晌,眼中终于清明,艳唇复勾一丝妩媚笑意,也走出屋子去。一园,春波不荡,心已死。卞茗珍走出老远,回头已经瞧不见涵画馆了,心还怦怦怦慌张跳动。西湖的春日,暖好明亮,祖父在世时,常常给她一些碎银子,她就换上男装,选湖边一家茶铺看书,一壶好茶一碟点心,半日辰光就过了。祖父兴许败家,然而他并非只对他自己大方,对无父母的孙子孙女们亦舍得花钱。祖父一去,变卖所有偿清债务之后,从大宅子搬到小院子的卞茗珍,仍发现前头的日子不好过。是人就要吃饭,院子再破也要交租,弟弟还要上学,而她连绣花都不会,光读书了。祖父生前不拦,笑言书香之家自然出书香的小姐,要找能与她吟诗作对子的富贵郎君配。然而,卞家落至如此光景,有媒婆上门,也只是趁火打劫,帮色胚老财找美妾罢了。如今搬至贫区数月余,媒婆倒是乖觉了,门前也清静了,家中米缸一粒米都无了。好在春日万物长,与小妹挖野菜土薯,一顿顿往下撑着,她却清楚,这样的日子也很快会数到头。这不,有人付银子让她当骗子,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再回想刚搬家那会儿,邻里大婶大嫂热心分洗衣的活计给她,自己却骄傲拒绝的模样,真是可笑之极。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她若知行路这般艰难,必定早早起行,学些过日子的本事,还读什么书呢。卞茗珍叹口气,忽闻耳边一声清咳,侧目瞧过就是一惊。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戴顶破绒帽,大帽耳都盖不住那一脸污渍。她连忙加快脚步,可乞丐嘻皮笑脸讨钱的声音一直不紧不慢跟着,令她浑身紧张。一着急,还选错了路,走上一条无人的小径。她吓得跑了起来,没娘,也没小脚,自觉跑得挺快,但肩上一沉,看到乞丐乌黑的手爪,不禁大叫出声。“卞姑娘,你眼神不好使,嗓门却挺大,比乌鸦还呱噪啊。”乞丐摘去帽子,咧开嘴,一口白牙。卞茗珍呼吸急促,仔细看清乞丐的样貌,对那双狭细目记得尤为深刻,顿时松口气,“是你。”“我一上来就自报家门了,你没听见”乞丐拿袖子抹着脸上炭黑,自我嫌弃,心里暗骂某人无良,“你这姑娘看起来挺伶俐的,不会是聪明长相白木脑那可惨,千万别把我交给你的事办砸了。”卞茗珍已懂得为了生计忍耐,“没有办砸,都照你吩咐得所说所做,方掌柜让我等他大东家的决定,少则三日,多则五日,还给我二两银子,叫我暂时别找其他画商。”她拿下背后竹筒,递过去,“董师爷,说好的银子呢”董乞丐,哦,不,董师爷没接,反手掏出一张银票,“这画既然是你要卖的,当然放你那儿,等事情了结,我再拿回去。”连方掌柜给她银子的事都说,这姑娘实诚,可以继续合作。“卞姑娘接了定钱,这事可就得做到底了,不能中途反悔。”“我已说过,弟弟妹妹还小,我的命是绝不能丢的。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怕。”卞茗珍看清银票的数额,手微颤,很激动。不管这事做得对不对,自己赚取的第一笔进项,远不止金钱上的意义。“什么都不怕”董师爷一条眉毛高抬,“那你刚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怕,是小心。倒是师爷没有师爷样,我还想问问可有官家凭证,免得自己助纣为虐了呢。”卞茗珍的书其实也没白读,不过初逢家变,思绪尚混沌,需要适应适应。董师爷自腰带里拔出一块牌子,在卞茗珍眼前晃来晃去,“敢情天下师爷都该长一个模样,真是笑话。再说,本师爷的样子怎么了风流倜傥,貌若潘安,唇红齿白,从小到大,人人都夸长得俊,随便咧个嘴,能把姑娘们迷得不知东南西北的样子。”卞茗珍无话可说,直接捉住和主人同得瑟的牌子,一看,“苏州府衙你不是说自己是杭州知府大人的师爷么”“我说我是知府大人的师爷。”不承认自己误导,董霖嬉笑,“哪个府衙的师爷,都是为朝廷当差。”“那不一样,地方事地方管,杭州的案子理应由杭州官衙去查,你即便拿着官家牌子,也征不得我做事。”卞茗珍突然一股子倔劲上冲。董霖却最不耐烦这些条条框框,面露嘲冷,“卞姑娘是女状元,正经书上的东西全知晓,让我重温一回地方治理规矩。不过,卞姑娘是读规矩的人,我却是做实事的人。行了,卞姑娘要是得了涵画馆的信儿,就来翎雁居找我,我会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做,你不要自作主张。不像师爷,就别喊师爷,我大名董霖,雨下林。”他一说完,转身就走,大步流星,留下卞茗珍呆怔。董霖自觉不是君子,是市井混徒,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赵青河再怎么嘲笑他,他仍初衷不改,在这个繁华已过的王朝,要以一份微薄绵力,为百姓留住一片沃地,哪怕自己,浊了一身。熟眼的马车停在来时路口,董霖低咒一声,死小子算得贼准。他趴上车窗,见赵青河笑得古怪,又挑眉又白眼,全无跟着笑的心情。“笑个鸟。”他骂,“挑谁不成,偏挑个读书读呆的姑娘家,唧唧歪歪好不啰嗦。”赵青河眼里促狭,“我笑你这身乞丐行头,你却唧唧歪歪说一个姑娘。书呆好啊,你正好读不进书,可以互帮互助,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