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苏娘与她同城而居的那一点点私心,她其实更喜而乐见这一对。吴其晗不是不好,只是三哥更好。“三哥你这样的心思,苏娘知道么”这两人怎么说呢不在一起,胜在一起;一人行动,如双人行。赵九娘虽有这样的感觉,又觉夏苏的心尚不明显。赵青河不答,眉眼淡漠,并非答不出,而是不必答。他的心思是单向,暗地,还是怎样,不必别人关心。他亦无过剩的情感,应付七姑八婆一大堆亲戚,包括眼前这个一半血缘的亲妹子。“知道他什么心思”夏苏出现在厅堂外,春光剪出她纤细的身段,肌肤映光如盈雪,背着光的五官透出深刻明美。赵九娘有点看呆,不曾见过夏苏这般隽艳的一面。赵青河却点着礼盒,语气扬出纨绔的调调,“妹妹有礼收,哥哥羡慕要命的心思。”夏苏进来一瞧,再迟钝也知是昨日自己招惹来的,但道,“这吴二爷恁地心窄,我说上回的年礼珍珠磨粉吃了,他今日就送来一大盒。”赵青河合臂伏桌,搁着下巴,要笑不笑,全然心领神会的表情。赵九娘只能自己问,“吴二公子知你珍珠粉用完了,特意再送来,怎会心窄”“若非心窄,怎会没完没了他并不因我爱用珍珠粉,而是将珍珠磨了粉,才有今日这出的。”夏苏的迟慢,不是愚钝,而是谨微,恰恰心思敏锐,“赵青河,都是因为你。”赵青河咧开嘴,“所以一听到消息,我就赶紧来给妹妹出气啊。”夏苏哼了哼,对赵九娘道,“怕吴二爷误会更深,我没尽说实话,让你三哥磨成的粉我一点都没用,全给家里婶婶了。我实在不爱吃不爱敷,这盒还请妹妹帮我消受了吧。”赵九娘忙道不好。赵青河帮腔,“有什么不好苏娘皮肤够白了,再用珍珠粉,岂不是跟死人脸有一拼九娘不用客气,我们这回来得仓促,不曾有礼送你,厚着脸皮借花献佛,你再转送也无妨,总比让我扔了好。”话都说到这份上,赵九娘只好点头。赵青河眼望夏苏,见她神色淡然,对“死人脸”一说毫不纠缠,又笑言,“妹妹也别怪吴二爷,坏心思肯定是不存的,更不可能针对你。”“那是当然。”那串砸珍珠的咔咔咔嚓擦擦,迄今余音荡耳,罪魁祸首不是她,她仍不认为吴其晗今日之举有君子之度,只觉送出手的礼,说句没心眼的话,扔进茅坑也不是送礼人能记仇的事。“妹妹饿了吧”赵青河问完,转眼瞧着赵九娘。赵九娘学乖了,知道这声妹妹不是叫自己,唤丫头们摆下午饭,又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苏娘何故睡那么晚”夏苏不说自己作息不同常人,只道绘画太专心,忘了时辰,故而晚起。赵九娘就说回昨日,“苏娘以为那家书画铺子真会出万两收购他们目录上的古画么”赵青河抬眉,无声询问夏苏。夏苏不会故意卖关子,“昨日见一家书画铺子人声喧闹,就过去瞧了,原来是伙计卖目录册子,册里每幅画都明码标价,百两起购,总价超过万两,所以才引那么多人争相买册。但我只觉噱头,一册一两银子,今后不用卖画,直接卖册子就赚够了。”赵九娘有异议,“也不是只写着画名和价码的简单册子,还有每幅画的粗摹和一些故事,好比经过了哪些人的手,最后一任主人是谁,流失前所在的地域。因为记载详尽,若有心寻访,比只闻其名的古画要好找得多。”“册子拿来瞧瞧。”赵青河相当感兴趣。“没买。”夏苏有些嗤之以鼻,“那册子上好些画,我从不曾听闻,也不知是否杜撰的,实不可信。”赵九娘摇头,只觉不对,“哪有人杜撰假画,自己再高价收购嫌钱多么”夏苏则精通此道,“沈周之石泉图,就是杜撰,根本凭空仿造,但说得人多了,便成为名画,一位位鉴藏大家认可之下,已不容后人颠非。”、第114片 富春山居赵九娘知此画之名,听闻夏苏言它杜撰,大吃一惊,“可可你怎知石泉图是凭空杜撰”夏苏默默吃起饭来。赵青河抬眼朗笑,“九娘,古字画里的那些事,你当趣闻轶典听听便罢,不用想得太深。连苏娘这般天赋异禀,都只能摸摸鼻子认了,你还要替沈大师喊冤么”赵九娘讪然,“那倒不是,只是从前闻所未闻,今日才算长了见识。我一直以为古董字画这等死物,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想不到竟也这么曲折复杂。”“死物,却也是人造之物,自不会简单。”赵青河话里有深意,“苏娘,吃罢饭,你我出去逛逛。”夏苏点了头,又问赵青河,“九娘能一道去么”赵青河耸耸肩,“我们要去的昭庆寺,虽是杭府名胜,九娘却未必好出门。”赵九娘看看天色,日光已偏过午后,“我正跟大伯母学习掌理府中膳食,这时报备要出门,实在太迟。你们也别去了,昭庆寺来回费时,此刻出门,天黑也回不来,还是改至明日。”赵青河用完饭,洗过手,等夏苏起身,全无改日的念头,“九娘好好学习,要当大家主母,确实不能随便偷懒玩耍。但我与妹妹,逛得就是良辰美景,不夜不美。日光下白灿灿一片,哪有妙趣可言。”夏苏歉然拉了赵九娘的手,“若能得杨夫人许可,叫上你夫君,改日同我们夜里逛去,别有一番不同滋味。”两人走了,赵九娘呆怔半晌,想到自己逢年过节也逛夜市,只觉他们说得妙趣和滋味,与自己的经历截然不同。但她实在缺乏想像,恍神要走,大丫头问那盒珍珠粉带不带,刹那又脑瓜子干疼起来。三哥和苏娘吴二和苏娘为何感觉怎么配,都让她提心吊胆呢可怜赵九娘思前想后,忧左虑右,赵青河和夏苏却是毫无包袱,傍晚到了昭庆寺,悠哉闲逛。昭庆寺,最鼎盛的不是香火,而是古玩书画的交易市场,只要眼光够锐,银子够多,绝不会让人空手而回。韶春之季,无日夜之分,佛像脚下,众生不庸碌,来寻一片传今的古心。夏苏同赵青河逛了近一个时辰,才走进昭庆寺大观阁,在临时增设的茶铺小憩。阁上几乎满座,倚阑可见半边夜市,而阁里有人展示他今晚购入的春秋周鼎,不但让大家凑近观赏,还邀有眼力的人再断真假。这是一方自由天地,高谈阔论,低语轻谈,论真论假,说古说今,随便来。同意者,道是;附和者,喝彩;反驳者,争喧。但有自信,就可发言。这也是江南独有的景,令人钟爱。买周鼎之人,上前观者十来位,断真者满十,那人好不满意,多付半两茶水钱,兴冲冲走了。然后,再上一位老爷,让管事展开一卷画,道是唐寅真迹,请诸君欣赏鉴论。“妹妹不上去瞧瞧”赵青河看得津津有味。多妙,闻唐寅,人人翘首,但没有拥挤上前的蛮象,自第一排往后,三三两两,等前头的人回桌,才离桌去看,自发自觉,秩序井然。夏苏瞥去一眼,听不少人直道此作狂狷,非唐寅之笔莫属,但笑,“真假已定,不用我再凑热闹。”“我以为妹妹很喜欢凑热闹,逢假画必指正。”赵青河有点出乎意料。“隔得这么远,怎看得出真假”夏苏托着腮帮,“我更非逢假必指正,除非有人问我。至于不系园那回,皆因保证幅幅真品的缘故,眼里一时不容沙子。”“妹妹原来还有这条原则。”赵青河发觉又了解她一分。“不然,一看到别人把假画说成真,我就要上前争辩么世间本来就是真迹少仿作多,人们投千金抛万金,十投却有九空。既然已经损失了大笔银子,何必再让人心里不痛快。买画,最珍贵是那份心头好,摧之残忍。”要她说实话,昭庆寺这晚的集市中,十画里一真画的比例都没有。不过,本朝名师才士的画作倒是精品不少,值得收藏,就是没银子。至于这家伙夏苏眼梢尾角挤出一丝冷光。“妹妹这是鄙视我么”但她忘了,某人虽然鉴赏力差极,观察力却出色。“没,只是想起你卖了干娘那箱子画的事。”已经那么遥远了啊,随即轻悄一句,“今后别再卖那只箱”“诸位且看。”一声清脆,盖过阁上登来一位女子,头戴面纱笠帽,身穿布裙荆钗,手中展开一幅画,“谁若出过一千五百两,我便卖与谁。”这么没头没脑,搁在别处,会被人当病,或起贼心,但在昭庆寺,“老王卖瓜”是最不稀奇的情形了,还都是贵死人的瓜。画上山水灵秀逼人,有人却问这是谁人谁作。茶座中顿有笑声,“连富春山居图都不知道,尊驾还是免开口罢。”赵青河眼睛冒光,“难得来一幅我听过的画。”夏苏哼笑,“不得了。”“妹妹别笑,富春山居图这名字太耳熟。”扑哧笑出了声,夏苏作势拍手,“能让你听过,此画要再传个百世千年。”赵青河丝毫不脸红,拱手谢无声,“好说,好说,只不知这画又是真是假了。”昭庆寺鉴藏能人多,不用夏苏这双好眼。又有人道,“这幅富春山居图是何人摹作呢”议论很少,不是很明白的人,就是装明白的人。女子虽穿戴简朴,并不显得无知,“诸位还未近赏,已言这幅画非黄公望之作,是看我一介妇人,想压画价,抑或不信妇人能拥有真迹,却可见这昭庆寺名过其实,在座实无君子。”妇人正欲转身而下,离得她最近的数张桌子,有几人纷纷立起,直道且慢。赵青河道,“果真是想压价,看人要走又起急,可见东西不错。”夏苏微微倾身,好似那样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第115片 老家的人夏苏道,“但那妇人所言也不确实。黄公望为此画揣摩观察三四年之久,年近八旬方始画,富春山居图是他一生最大成就。一千五百两,顶多买到名家摹本。”如同应和夏苏的话,有人这般说道,“若为沈周摹作,我愿出一千六百两。”夏苏点头,“正是,沈师曾得到过富春山居图,他的仿本是几十版里较为接近真迹的,哪怕是失去真迹之后背摹。”“听妹妹十分熟悉此画典故,莫非你瞧过真迹”即便知道了夏苏的身世,赵青河仍觉得她神秘,刘家神秘。“嗯。”夏苏的回答真不让赵青河失望,“不但瞧过,还摹过。”她爹丰富的藏品,以及来往皇宫大内的便利,如今想来,是一种别人羡慕不了的机缘。赵青河开玩笑,“说不准,那妇人手上正是你的摹本。”“怎么可能”不再关注鉴别富春山居图版本的人们,夏苏望向夜市,眼里灯火朦胧,“我的摹本已让我爹烧了。”赵青河见她不再绝口不提从前,不由替她轻松,“好吧,不管哪种版本,横竖咱们也买不起,茶喝完了,要不要下去再逛逛”但经过那妇人时,夏苏脚步一滞,神情万分诧异。赵青河正要问怎么了,她却又重新走起来,直到离开大观阁,才听她冷冷且慢慢道“赵青河,被你说中了,这张富春山居图,还真是我画的。”赵青河一把拉住夏苏,“什么”“那时觉自己摹得不错,如今再看,皴笔稚幼,临模显着,难及黄公三分灵气。只是我那位了不起的父亲,造假的本事实在厉害,擅自加了黄公望的题款,还有大鉴藏家们的题跋。”她的好眼,自她父亲那里承继,她的造假技艺亦如此。不用挖空心思,每日从其师,为之打下手,自然耳渲目染,经年之后融会贯通。阁台那里叫价,已过两千。赵青河沉眸,“你可认得那妇人”或者,“她会认得你么”“我看不出妇人的样貌,而她若认得我,刚才从她身旁经过,她又怎会毫无反应”夏苏回道。但赵青河招近乔生,对他耳语两句。乔生转回阁台,往阶底墙边一靠,竟是要盯梢的架势。“并非不信妹妹的感觉,只是人心难测,会唱戏的人比看戏的人多,防着些好。”灯里乱飘起细茸,赵青河打起油伞,朝夏苏微倾,“既然来了名地,不如买幅画回去我今日带了不少银子,百两以内,妹妹随便花。”细茸转瞬成细丝,方才还人山人海的寺里,顿少去一半客之感。没有顶篷的书画摊忙着收起,有篷的临搭铺子也担心雨势不止,难免有再做一桩生意就好的心思,纷喊价钱好谈。只有那把伞,那对人,在一片匆匆的夜色中,悠闲无比,如鱼游水欢畅。夜市结束,两人意犹未尽,正商量再去哪儿逛,乔生却赶了回来。“那妇人就住昭庆寺的香客居,独身一人,听小僧人称她闵娘。那画卖了两千三百两银子,当场成交,只是小的跟在后面时,发现还有别人跟着她,样貌凶恶,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闵娘”夏苏眼底微微浮光,“这姓倒是耳熟,我大姐乳母姓闵,年约四十五六,大姐出嫁时,她也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