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修书给爹的。”徐琼微微笑道。徐辅看着她无波的小脸,心中不免嗟叹,大姑娘在婺州待了三年,瞧瞧她多会过日子,别的不说,就瞧这屋里头的摆设,整块的云母屏风雕的是王母蟠桃宴,那累累的桃子用的是粉晶,长几上摆着紫地粉彩花鸟梅花式盆子,盆里有几块乌石和两株淡白吐黄蕊的水仙花,以致屋里洋溢着淡淡的清香。霁红瓷茶壶、同式茶盅,门帘挂的是宝蓝云昆流烟锦帘,地上盆子烧的是银霜炭。再想想他从常州带来的用品,虽然是他亲手置办,却碍于主母给的银子,称不上坏也构不上好,和大姑娘这些低调又奢华的物品一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对于大姑娘的事业,他也不是一无所知,刚开始也是惊讶不解甚至有些反感,但是回去和家里婆子一聊,才猛地恍然大悟,大姑娘这是不相信府里的人,要为自己留后路。这是多让人心酸的景况啊,一个让爹娘捧在手心疼的娇娇女,转眼母亲离世,虽还有个爹,但是那个爹才几年功夫便寻了新人,说难听的,常州那个家已经没有大姑娘可以立足的地方了。“我记得辅叔爱喝金瓜普洱,我包了五两让您带回去,还有一些果脯,青梅妹妹最爱蜜饯了,我刚好得了些京里的松花蕊饼和橄榄脯,托您帮我带回去,也代我向辅婶问好。”“不可不可,太贵重了。”徐辅连忙推拒,回来是替老爷办事,大姑娘却是每回都不忘让他带些名产点心回去给老妻和女儿,他都已经被家里的婆子念了好几回,何况,金瓜普洱可是贡茶,去年大姑娘给的狮峰龙井,他留到现在都还舍不得泡来吃,哪能再往回带“只是一些吃食,也不值钱,您要是再推拒就是跟我生分了,我可不依。好了,就照我说的这样吧。”她一锤定音。新年近了,孝期也要出了,徐琼不再拘泥服丧期间不能过新年的旧例,让胡二提前将节礼和月钱、冬衣发给下面的人。到了小年夜,她终于将李掌柜送来的帐册理好,按着工作勤勉与否的态度发下红包赏银,最多的人拿了二十两银子,再不济也有五两,每个人对照老爷给的赏封和大姑娘给的,心中自有一番体会,再加上这三年来几乎是朝夕和她相处,他们早就发了誓,只要大姑娘肯用他们,他们就会一直干下去,可是一思及大姑娘就要返回常州,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带上,一颗心不免又悬吊了起来。徐琼简单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让他们散了。综合三年的收益,铺子的收入是一年胜过一年,聚珍堂的瓷器在江南一带算是打出了名气,生意日渐茁壮。她从来不在意模仿,自己这些手艺握在手里就不怕别人学去,有别家瓷器坊买了她的小件瓷器回去,敲碎了研磨成细粉来研究,想从里头寻出蛛丝马迹,仿效着做出来,可惜做出来的东西总是差了些,加上订价比聚珍堂的还要贵,所以只在一开始吸引了一些人去买,但花钱的大爷不会是儍子,东西拿来和聚珍堂的瓷器一比较,高低立判,口碑差了之后,生意就没有了。婺州窑制品均属一般民间用瓷,品种不多,可也因为这股跟风,试图慢慢走向高价位路线。贵没什么好怕的,有些人怕的反而是东西做得不好还贵。徐琼不管这些,能促进地方的发展繁荣都是无心插柳的结果,她的愿望很小很卑微,只希望自己这好不容易获得的新生能平安顺遂地过下去。隔天晚上,吃过了年夜饭,她在提着灯笼的春娥和贞娘护送下回院子去。前几天刚下了场大雪,这两天停了,白雪皑皑,压弯了树枝,路上也有很厚的积雪,不过府里都有人打扫,倒也不至于寸步难行,院子檐下透着灯光,粗使丫头见她踏进院子,小跑步过来禀报说,万玄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人在东次间。徐琼颔首,卸了斗篷和手炉,进了次间。“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寻你了。”万玄一见她进来就随手甩了打发时间的乡野裨谈。“大年夜的,你不留在自己的宅子里,出来做什么”这几年,万玄不只个子抽高,容貌也褪去了稚嫩,漂亮有精神的丹凤眼往后拉长,五官显得更加立体,就算他随意坐着,无须华服,气势就能凌驾所有人之上。而现在的他就宛如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高姚颀长,举止从容自若,这样的他出门去,再也无所顾忌了。一旁侍候着的浮生看见徐琼进来,向她见礼后,低首朝两个丫头使眼色,笑嘻嘻地退了出去。这些年,他也有了小小心得,主子和徐姑娘一起说话的时候,不喜有人在旁服侍,他们只要在门外待着,主子有事喊一声,他们听到再进来就是了。万玄替徐琼倒了杯热茶暖手。她也没跟他客气,她方才其实带着手炉,但仍旧承他的情,捧着杯子的手更暖呼了。“待在宅子里也只有我和浮生两人,不如过来找你说说话还比较有趣。”这些年,过来徐府已经变成习惯,一天不来,他的心里都觉得慌。在她这儿其实也没做什么,喝杯茶、看本书,她若在坯房,他也跟着去捏几下泥坯,要是在窑边,他就扔几根木柴惹阿茂那个二楞子跳脚,最后她总是会把他拎回去,给他东西吃、给他几本书看,再不行就天南地北地和他聊天,还打发不了就找事给他做,当她的临时助手,忙得他没时间抱怨无聊。浮生可是满心感激,常对春娥说她家小姐是救命的观世音菩萨。徐琼一笑而过,“我爹派人来传话,过些日子让我回常州去。”万玄完美的眉挑了起来,只要他一凝眉,脸上便有一片寒光,教人不寒而栗。她伸出指头按了按他的眉头,他感觉到她指尖的柔软,脸色逐渐放松下来。“你一回去,我想见你就不容易了,这么快,已经三年了吗唔,打算何时起程”他看着她,她的双眼晶亮,像两颗宝石,闪烁着动人光彩,青丝披在两侧,如丝绸般滑润,脸颊丰满娇润,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掐一掐。“把该交代料理的事都交代料理好就走。”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紧,万玄修长的指头轻捏着她不放。万玄也发现自己孟浪,怕她生气,慢慢地放下闯祸的手指,捏紧成拳。“也罢,这边的宅子我也住厌了,你回常州,我也回我的京城去吧。”一阵心虚升起,几句话说得分外不客气。“一路顺风。”她别过头,脸上却烧成一片燎原。“你也是。”他们是有默契的,嘴上不用说,无论是不是天各一方,他们的合作关系仍然会继续。“既然你也决定要走,我有个东西就提前给你,当作朋友一场的践别礼吧。”她起身,也不叫丫头,去了里间从妆奁铜镜下的屉里捧出一个锦盒,重新回到东次间。万玄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柔顺发亮的乌发因为走动而摇曳,看着她乌发下微微有些袅娜的腰肢,直到她转过屏风,他才收回专注过了头的目光,然后像是蓦然一发现自己干了什么事,蹙起两道好看的眉。连连失态,他对她的感情已经浓郁到掩饰不住的地步了吗她很快回来,把锦盒给他。他也不问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盒盖掀开,是两只对杯和一只鸳鸯盖碗,莹莹如玉躺在锦布里。、第二十一章“你给我不少玛瑙石,我总得对你有所交代,否则被人家认为我吞下那些价值不菲的宝石,我的名声就臭了。”她说得轻巧,万玄却没有分神去听她的话,整个心神都被那两只杯子震撼了。这半套茶具,触如凝脂,宛如美人肌肤,造型虽然简朴,却是胎薄壁坚,典雅清幽。“润如肤,堆如脂,青如天,面如玉”他赞叹地把杯子拿近看,肉眼能见一些稀疏的气泡,气泡周边有着美丽细小的开片,开片时隐时现,形似蝉翼。“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没有了,这种瓷器是一等上品,一窖难出几件,有这几个好的已经是走运了。”这玩意儿难弄得很,光是瓷胎就要十多种粉碎矿石,她就那一个克难小窑,能烧出两只这么接近汝窑青瓷的成品已经是老天爷疼她了。“琼儿,你真是我的财神爷。”徐琼撇嘴,不怎么领情,既然礼已经给了,她是不管去处的,不过她猜得出来,半个月后,万玄的德宝斋架上就会有这半套茶具。在这时代,官员崇尚青色,因为在他们看来,青色象征两袖清风、为官清廉,就算带进墓中,为的也是名流青史。她也大概猜得到这两只青瓷杯会在京里造成什么样的轰动。她认为,在世上但凡要想挣钱就要舍得花钱,自来真金都要白银换,没得取巧,这茶具便是如此。万玄细细看着她宛如玉雕的侧脸,“为什么是半套”“我原来的意思是想送你自己泡茶用。”他那个孤僻的性子,就算邀人来对飮也不会超过三人,所以是属于他的私人用品。他不回应这件事,“我放了个人在你身边,往后你要是有事找我,又或者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叮嘱他就是了。”气氛突然有那么一丁点不同了,是别绪,是离愁,还是从来没想过分离这么快就来到眼前,有些猝不及防,有些茫然了。直到很晚,万玄才从徐府出来。“大君,徐姑娘这一回去,往后不就见不着了”好歹有过几年情谊,浮生觑向半明半掩在夜里的老宅子,心中也不免有些失落,别说那位沉稳大气的徐小姐,就连嘴皮子不饶人的春娥,还有每回碰到他总对着他羞怯笑着的贞娘,一来一去,总有那么点情分在,他的心里不好受。万玄异常安静地走完从徐府到自家府邸的那段路。不急。是的,他能等,他从绝望等来希望,如今希望变成真实,那么,他可不可以有另外一个奢侈的愿望如果能,还有什么他不能等的但是,这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起初不经意瞧见她的泥脸开始,还是打从她相信他受人诅咒而致病的无稽之谈、非要自己交底开始然后,他慢慢吃了她的茶,听了她的话,信了她的一切所有。他停下脚,看着天上那轮月,这三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出了孝期之后,徐琼带着春叔一家还有阿青和庄氏,一行人搭船回到常州。她原来只打算留下几个顾门的人待在婺州的宅子就好,可是阿茂说柴窑不能离开他,不然柴窑会死的,她懂他,他说的是实话,所以她就让胡二一家留守,贞娘也留了下来。“我们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主子、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命”胡二媳妇欢喜得不敢置信。“阿茂有把好手艺,他是个人才。”徐琼微微笑道。胡二媳妇一时没反应过来,“就是个傻孩子,哪来的手艺啊”是吧,主子是看中他们家阿茂会看火、会顾窖、会捏泥坯,可这些不都是主子教的吗不不不,主了说是看着阿茂的脸面让一家团圆,是儿子有出息,他们哪曾想过有一天可以享这个傻儿子的福。他们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主子厚待,她对胡家的祖先总算可以有交代了。徐琼向钟螽辞别,钟螽倒是朗朗大笑,说没有不散的筵席,能在婺州住上三年还得了她这么个学生也值了,师徒情缘既然已了,他想趁着还体强脚健,游走各名山大川。她虽然再三挽留,却是未果,她只能送上束修、程仪和亲手做的护腰与护膝,才说完没几天,钟螽便决定轻车简从离开,徐琼送出三里亭,只能泪别。三年,多么微不足道的时光,那可是为父、为师、为母的夫子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日为母,慈恩浩荡,如何能忘最后,她去了外祖家,见到了外祖母和三舅父与三舅母,大舅母随大舅去了荆州,二舅母和二舅则去天津谈造船生意,可见褚氏一族商机无限,生意旺盛。外祖母一见到她就拉着她的手不放,寒暄过后就告诉她,家里日前接到徐明珠让人送信来,说要接她回常州的消息。这三年,她和外祖父母、舅舅舅母们来往密切,有好吃好喝的,老人家就让表哥们往她那里送,任何东西从没少过她一份,感情亲密得比一家人还像一家人。众人一听到她要出发的日期已经确定,老人家开始抹泪,徐琼百般安慰,又使出孙女儿撒娇使憨的绝活,终于把老人家哄得笑逐颜开。临走前才发现三舅父已经安排了几大车的土仪名产,甚至好几百匹的绫罗绸缎,还有江南新式样的杭绸和云锦,够她几辈子都穿不完,连珍珠、赤金、宝石头面等等的也是应有尽有。她啼笑皆非,长者赐不能不受,只不过,他们这是当她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啊外祖父外祖母,常州到婺州真的不远。她出发那天,因是顺流,本来该要一天半的水路只走了一天便抵达常州。常州码头上一如往常地人来车往,有做苦力的汉子、拉客的挑夫,有要搭船、要下船、各往不同地点的旅客。徐琼乘上有着徐府标志的马车,仆人则是坐上后头放着行李的马车,此时是初夏,经过城中临河的桥,河中画舫颇多,有陪恩客玩的女伎,也有出来消暑的平常人家。“大姑娘。”春娥轻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