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鱼获极丰,船娘十分擅长料理河鲜,到了镇口,徐明珠就会带大家上岸饱餐一顿当地的美食,至于携带的菜蔬和腌肉就用来打发少数无聊的日子。、第四章一个半月后,船离开大运河,进了龙溪河,龙溪河傍城而过,江南河道狭窄,航船多,终日熙熙攘攘,运输繁忙,两岸人家尽枕河,座座石桥跨水上,十足的江南水乡特色。在常州码头上岸,雇了马车,一行人又是五辆马车辘辘,进了常州府城门。不愧为扼控东南的三吴重镇、八邑名都,常州城内的街道全是用宽阔的青色条石墁成,两层楼的建筑比比皆是,驴车、骡车、马车行经纵横,热闹非常。车队到了知府衙门,徐明珠吩咐车夫直接将马车驶到后衙。官位调任,即便是个九品芝麻官都是很严肃的事情,更何况徐明珠是知府,善于逢迎的小官、商贾哪有不趁机拍马屁的,可是徐明珠只是不动声色地进了衙门,为的就是不给这些人机会。所以,他都已经进了后衙,前衙还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到任,也因此,大家迳自把家当全搬进后衙,这才惊动住在西跨院的同知,通判接到消息也匆匆往衙门赶。既然人都来了,徐明珠只好放下刚入口的茶,应酬将来要一起做事的左右臂膀。徐琼也不慌,小小个子,指挥若定地安排事项,该打扫环境的、该擦拭的、该安置的,等徐明珠回来时,一切都已归置妥当。当女儿忽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眨着长长的睫毛,像可爱的小猫一样朝他邀功时,徐明珠满意到不行。说实话,徐琼喜欢这个父亲,见他心情好的时候,她便忍不住在他面前调皮一下,逗他笑。徐明珠转头对冯嬷嬷笑道:“你瞧瞧、你瞧瞧,亏我之前还跟你说这丫头是个老实性子,这会儿就现了原形。”徐琼嘟起小嘴,很是委屈,“爹,琼儿哪里不老实了”这副可爱俏皮的样子将徐明珠和冯嬷嬷都惹笑了。相较于常州这边的热火朝天,远在京城某处深宅大院里,寅时便起的某人可不是这么回事了。起床的万玄,一如往常地伸长着臂膀,让浮生侍侯着换衣裳。当衣裳套上身躯时,万玄很快就发现不对,不由得蹙起两道连女子都要为之羞惭的剑眉。就一件袍子能有什么错处他往下瞧去,下摆空落落的,用不着弯腰就能看见自己露出的脚丫子 这袍子是缩水还偷工减料了浮生也惶恐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大君的衣裳每一年每一季各有八套,这件直裰还是日前裁缝铺送来的,就算裁缝出了错,浮生自己对主子该穿几尺衣服、哪里该收、哪里该宽,全都了然于胸,断不可能没发现这么大的差错。他于是断定了一件事,“大君,这袍子缩水了不,您长高了。”浮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分岔。万玄一下没回过神来。他长高了这表示属于他的生命时钟开始走动了吗为什么他触动了什么他一直以为自己会维持这样的体型直到老死 如果他会死的话。他十指箕张,摸了手又摸了脚,还不确定地在打磨得十分光洁的铜镜前转了一圈,很慢的,脑子里回想起似魔似咒的凄厉狂笑声,“你想重新当一个正常人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除非当你再找到人生的羁绊,但是,凭你这副人憎鬼厌的样子,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休想你就永世活在自己造的恶业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相信我,你会后悔,后悔负我的”这声音让他日日夜夜都从恶梦里醒来,有多少暗夜里,耳边总回荡着那毒妇恶意放肆又狂浪沙哑、分不出是笑还是哭的喊叫。那个他遍寻不着的“羁绊”究竟是谁他何时遇上的徐琼的常州居,不过是昙花一现。起因于心急着要来常州与丈夫会合的褚氏在出门时竟不慎摔了一跤,不只摔掉肚子里的胎儿,也搭上自己一条命。一心等着娘亲到来、全家团圆的徐琼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噩耗。徐明珠甫上任,根本走不开,但妻子过世,身为丈夫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只好将比较不重要的公务先托给底下人,匆匆带了女儿赶回婺州。徐琼披麻戴孝,跪着守灵七日,等到遗体大殓入棺,将褚氏送上山头,她也倒了下去。“好女儿,身子可好些了”徐琼躺在她昔日的闺房,这十几天忙得痩了一大圈,神情憔悴的徐明珠总算抽出时间来探视病倒的女儿。本来就不是太结实的身子,这会儿更显单薄了,倒是这丫头还能吃能喝,像个没事人一样。“我很好,倒是爹爹辛苦了。”“料理你娘的后事是爹该尽的义务,谈不上什么辛苦。”他与褚氏有十一年夫妻情分,送她最后一程没有什么辛不辛苦的。“爹这是要起程回常州去了”见父亲刮干净了胡子,一身出门的打扮,她想想也该是时间了。同是夫妻一场,若褚氏有知,丈夫对她这般仁至义尽,应该没什么遗憾了。“爹本想带着你一块回去,但你这身子还没好全,禁不起折腾,所以我让洪姨娘留下来照顾你,等你身子痊愈了再回常州。”“姨娘就不必留下来了,爹爹身边需要人照顾,我身边有奶娘,外祖家也近,表哥和咱们也亲近,真要有事,知会一声就是了。公事上,女儿帮不上爹爹的忙,总不好让爹爹下衙回家连口热汤饭都吃不上,您还是把姨娘和妹妹都带去吧。”洪姨娘是褚氏的婢女,却趁徐明珠酒醉时爬上他的床,珠胎暗结,当时褚氏极为愤怒,却也容忍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没有赶尽杀绝,这些年来,虽然没给过好脸色,但生活用度一样不缺,而洪姨娘生活在嫡妻的阴影下,一向活得窝囊、谨小慎微。可是,实际上呢徐琼明白人心不可测的道理,没有谁会愿意活得这么低声下气、卑躬屈膝,被嫡妻踩在脚底。如今母亲去了,身边没有兄弟,势孤力单的自己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也许她把人心想得太坏,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家虽是人口简单,但是人心的凶恶在于不满足和不甘愿,而这两种情绪常常会激发出人性中最卑劣的算计和凶险,内院的斗争之所以不见硝烟却杀人于无形,起因多半如此。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是女子,也不想给别人有可乘之机,让自己处于被动。不要问她小小年纪为何会了解什么叫人心难测,谁又敢直言,一个十岁孩子就该蠢笨如猪况且她的心智年龄远不止十岁。她心如明镜。母亲的死,她是心存怀疑的。母亲的身体一向健朗,连个喷嚏都少有,获知怀孕之后更是小心翼翼,问遍大夫关于孕妇应该注意的事项,可见母亲知道这孩子对父亲的意义,所以凡事皆谨慎小心,何况她的身边随时都有仆妇婆子丫鬟侍候,就算真的不小心跌跤,得要跌了多大一跤才会导致已经稳定的胎儿保不住,还造成一尸两命的结果她不是有被害妄想的人,但是这件事在在透着疑窦。她做了褚氏六年的女儿,享尽娇娇女的宠爱,身为一个女儿,她该有的能有的都有了,若是没有的,爹娘也会想办法为她寻来,她在他们的怀里撒泼打滚、钻来钻去装傻卖萌,他们给了她没有遗憾的丰富童年。她能拥有这些都是因为有母亲在的关系,如今母亲没有了,往后她只能靠自己,但即便如此,无论如何,她都会还母亲一个公道,寻出真相。她无力地阖上疲惫的眼,就算、就算最后的结果是母亲真的命该如此,她也要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说法。“你这是”徐明珠没想到女儿这么明理,莫非这孩子丧母过后,一夕间就长大晓事了“女儿需要养病,哪里也不能去,就留在婺州守孝吧。”父母过世,子女得守重孝三年,虽没有规定得在哪里守,顺理成章留下来也不会有人说话。或许有人会认为,她没了母亲,父亲可是她唯一的庇荫,她该做的是牢牢抱住父亲这棵大树,而不是留在这里。父亲对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很抱歉,她没那么天真。父亲还不到三十岁,年轻得不可思议,而男人对女人从来就没有所谓的贞节。、第五章也许半年、也许一年,父亲毕竟为官,容不得他不再娶,不论以后入门的是新妇还是将洪姨娘扶正,都不是她能左右的。与其糟心地看着那些事情发生,不如先替自己找好退路,仔细想想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走。天道无常,她何尝不是来到这个名叫徐琼的女子身体里,享受不到十年的母爱,美满的家庭就这样破碎了。徐明珠倒是不高兴了,“你年纪小小要自己住,这不象话,我不答应,要守孝要尽孝,没有人拦你,但离了父母,你如何活下去”徐琼的眼睛瞬间红了,豆大的眼泪简直像断了丝线的珍珠似地往下掉,她捏着薄被,神情委屈,“爹,女儿想娘”徐明珠抿唇不语了,从来不曾因为不顺心就掉金豆子的女儿居然被他骂哭了,还怯生生地说想娘了,这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他的心瞬间软成一片。怎么说她都还只是个十岁的小丫头,瞧她烧得红通通的小脸蛋,他这个爹是怎么当的他缓了脸色,柔声道:“乖琼儿不哭了,爹不让你留下来是不放心你,但是如果你坚持的话,”他的语气大有破釜沉舟之势,“爹原本想将用不着的下人都打发掉的,既然你想留下来,人也用不着遣走了,都留着用吧。”徐琼拭了泪,但鼻子仍红得很可爱,“爹,您还是把人打发了吧,家里就我一个主子,用不着多少下人。”其实她明白,父亲虽然为官,并没有太多私产,家里的开销用度都靠母亲打点,母亲是商家女,因为仰慕父亲的才华风度,带了大批的嫁妆嫁进徐府,婚后第二年,父亲由科举入仕,被外派到婺州,母亲便跟了过来,家中的一应开支与父亲仕途往来的应酬开销都由母亲一手操办,没让父亲费过半点心。不当家不知家计艰难,当了这几日的家,徐明珠终于尝到个中滋味。家中失去了女主人,且不说洪姨娘携女儿一起去常州能带的下人有限,大批留在婺州的仆妇留着也只是浪费粮食,徐明珠自然认为能打发就打发了。眼看说服不了女儿,他也心知自己这一回去也不得闲,内院交给谁看管他都不放心,两难之余只得退让,“你要多少人,把名单给我,我把人留给你。”“谢谢爹爹。”徐明珠离开后,一直在徐琼身边侍候的春娥和另一个二等丫鬟常在不禁面面相觑。大姑娘要留在婺州怎么会这样春娥个性冲动,正想开口劝大姑娘万万不可,老爷还在呢,她不跟着去常州,岂不是给了洪姨娘钻空子的机会要是洪姨娘真的说动老爷将她扶正,大姑娘的前景才会是一片黯淡。她没读过书,却也听过不少戏曲,戏曲里的后娘有哪个是好的大姑娘这么做等于是腾了个位置给洪姨娘,她还小,不知道女人吹起枕头风有多厉害。这时,外面忽然有人问道:“奴婢是夫人身边的若梦,想求见大姑娘。”常在赶紧掀帘子出去探看,回来便禀报道:“大姑娘,夫人的大丫头若梦想要见您,可要让若梦姊姊进来”褚氏身边的大丫鬟几乎都到了可以发配嫁人的年纪,只不过褚氏还来不及为她们安排便撒手人寰,徐明珠将她们都遣出府,若梦便是今日离开。得到徐琼的应许,她挽着一个小包袱进了房,见到小主子就重重跪下磕了个头。“起来说话吧,若梦姊姊。”徐琼示意常在扶她起来。若梦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也不废话,“奴婢这会儿要出府去了,夫人临走之前交代奴婢要把这匣子交给大姑娘,奴婢幸不辱命。”她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古朴的扁匣子和一把玲珑的小钥匙,交给春娥。“我娘要给我的东西”徐琼接过手。“是,夫人在临终的时候吩咐奴婢,无论如何一定要交到小姐手中,夫人还说,这些东西没有归在公中,也没有入库,就连老爷都不知道,请小姐要收好。”若梦是母亲最贴身的大丫鬟,都要出府了还赶来与她见上一面,徐琼也不避讳,当众就打开了盒子,里面躺着几张薄纸和摞成一卷又一卷的银票,压在最下面的是帐册。薄纸是数处田庄和铺子的房契与地契,有面额五百两或一千两的银票,总数不确定多少,但是单看这一卷一卷的,金额想必非常可观。徐琼定定地扬起稚嫩却清澈如泉的眼,眼里全是感激,“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感谢你,虽然俗气,也只能请若梦姊姊收下这五百两的银票。”这是及时雨,也是母亲的遗泽。“奴婢不敢,奴婢在夫人九岁开始就在夫人身边侍候,夫人一直以来待奴婢如家人,如今夫人虽然走了,奴婢只是遵从夫人的吩咐办事,不能拿大姑娘的打赏。”若梦的双眼红肿如核桃,摇头拒绝了。“这不是打赏,你出了府,虽说是迫不得已,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