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您怎么了头痛了吗怎么突然又这样了”这是春娥的惊呼声,穿着碎花衣衫的她连忙丢下水桶,奔了过来。徐琼颤巍巍地伸出一指,比着男孩刚刚站着的地方,却是无法说出话来。“奴婢扶您进屋里歇会儿吧。就说您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这会儿晒昏头了,老爷要是知道,会宰了奴婢的。”春娥是个有点圆润的丫头,生得细眉细眼,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一条线,很是可爱,尤其为人可靠,向来仔细照看徐琼,两个女孩儿一起长大,春娥把自家小姐当是亲妹妹一般,十分爱护。嘴里还叨念着,她那两只有力的胳膊毫不费力就扶起徐琼。娘要是知道她没把大姑娘照顾好,肯定会把她骂成臭头。“别嚷嚷,我好多了那混小公子呢”痛意渐渐消失,徐琼总算缓过一口气。“哪来的小公子”春娥一脸茫然。徐琼抬头一看,院子里除了她们主仆以外,没有第三人,她眨着眼,眉头蹙了蹙,是小姐眼花还是真的白天见鬼了“奴婢还是去请大夫过来看看大姑娘吧。”春娥有些胆怯地看着周遭,难道这郡邸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不可能,这会儿可是朗朗乾坤,亮晃晃的日光就在头顶,不会有脏东西敢出来作祟,用不着自己吓自己。“只是一时眼花才没站稳,不用这样大惊小怪,我弄得一身脏,你扶我回去换身衣裳吧。”徐琼嘴里逞强,脑子却还一抽一抽地刺痛。生活中难免有些小插曲,那小男孩不见就不见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很快就把那小鬼抛诸脑后,忘了个干净。“哦,那奴婢扶您进去。”还好是小姐眼花,呵呵呵,光天化日的怎么会有那个东西,对吧对吧,现在又不是七月。“那这些怎么办”春娥有些无措地看着一地的陶器。“我待会儿再收拾,省得爹爹瞧见了又要唠叨。”父亲虽然为官,也就是个七品芝麻县官,她年纪也小,因此身边就只有春娥一个贴身丫头,许是个性使然,自己的事情她喜欢自己来,也不喜欢许多人围着她团团转,肯做事的丫头只要一个就好,比一群不顶事的强多了。“还有,”徐琼回过头来细细叮咛,“别告诉爹爹我头疼。”春娥也知道小姐的性子,见她此刻好好的,行走自如,于是乖巧地点点头,主仆俩便回房去了。徐琼灵活地躲过在门廊下做针线的奶娘 冯嬷嬷,春娥的娘 的视线,一溜烟爬上窗,踩着房里早就安置在窗边的脚踏进了内室,随后跟着狼狈为奸的春娥。偷渡成功徐琼抹了把虚无的额汗。为什么要这样悄无声息地偷偷进屋呢说穿了就是为了春娥,怕她捱奶娘的骂,要不然自己何至于这么鬼祟。不得不说,奶娘有一双比老鹰还要锐利的厉目,只要自己这个小主子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这笔帐肯定落在春娥头上。为了不让春娥背太多黑锅,徐琼只好想尽办法,又是学耗子打洞、又是学偷儿爬窗了。只是,自以为得逞的徐琼哪里知道,端坐在门廊的冯嬷嬷把两个小身影瞧得十分仔细,毕竟,孙悟空可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只是在于她要不要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吗看来,这两个丫头还真当她是老眼昏花了。就在徐琼安下心的同时,经过镜奁前,眼尾余光瞥见铜镜里那个蓬头垢面,脸上还沾了泥巴的小丫头。吓她什么时候弄成这样的春娥怎么也没跟她说一声,真是的,得赶紧洗洗才行。春娥也看到了她的狼狈样,赶紧打开衣箱替她拿了衣衫,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净房。沐浴完,徐琼披着湿润的长发走出净房,春娥俐落地拿来细棉布巾帮她擦拭头发。“大姑娘,老爷回来了。”冯嬷嬷在外面喊着。“知道了。”徐琼应了声,坐直身子朝春娥说道:“随便绑绑就好了,我要去见爹。”父女俩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个月余,父亲的新官职任命迟迟不下来,虽然他没有多说,她却看得出他心里着急得很。京城米珠薪桂,花费高得吓人,虽然母亲在他们出门前给了足够的银两,但是坐吃山空,钱哗啦啦地出去,真叫人看了胆颤心惊。换上白玉兰撒花衫子和同色的缣丝裙子,戴了小小的丁香坠,打了一条麻花辫子,打扮妥当,和廊下的冯嬷嬷打过招呼,徐琼就往小厅去了。小厅中,徐明珠正掀着茶盏盖喝茶,神情里有一派久违的轻松。“爹,您回来了。”徐琼带着春娥跨进小厅,屈膝见了礼就直奔徐明珠身边。“女儿,你来得正好,有好消息,爹的派令下来了,是常州知府。”徐明珠的年纪不到三十,这时代的人都早婚,虽然已经是有两个女儿的男人了,却是面白无须,容貌微微开展,反倒带着一份熟男的气度和岁月沉淀的成熟,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枚大帅哥。“知府这可是三级跳,从四品的官阶,恭贺爹爹高陞。”她跳下椅子再次向父亲道喜行礼。做了六年父女,据她所知,徐明珠为人宽和忠厚,却也不是个碌碌无为之辈,他很有理想,外放三年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官声却是不错,这次能被吏部拔升为知府,他的爱民勤政应该加了不少分。、第三章“咱们晚上就别吃郡邸的饭了,让冯嬷嬷开小灶,炒几道好菜。”郡邸的菜色虽然不差,却也谈不上可口,吃来吃去还是家常菜适口。“爹这回回京也认识了几个谈得来的友人,不如请过来一块吃个饭,就当与朋友告辞。”她替父亲出着主意。父亲从不自恃身分,结交的都是漂泊京城的外地人,相交一场,从此以后天南地北,为萍水相逢的友情敬上一杯水酒,也是快意人生。“还是我的闺女贴心。”徐明珠感受到女儿的细腻贴心,摸摸她的头,但碰到她略显干枯的发丝,心里不由得微微叹息。徐琼却是笑逐颜开,“也该捎信给娘,让她知道这个好消息。”“我的闺女说得好,爹这就进去写信。”女儿只要下一道令,他就是跟着一个动作,非常配合。接下来的几天,告辞亲朋、收拾东西,非常忙乱,徐明珠心疼女儿同他上京以来,哪里都不曾去过,硬是从紧凑的日子里抽出一天,陪着他的娇娇女儿逛一逛鼓楼东大街,冯嬷嬷和春娥则带着小厮去市集购买路上要吃的菜蔬和腌肉。东大街有京城的气派,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样的吃食都有,还有更刁钻的洋行杂货,只要是想得出名堂的,就能找得出新奇事物。徐明珠带着女儿吃遍京城小吃十三绝,但毕竟徐琼是个小孩,再如何撒开肚皮大吃,小鸡肚肠也消化不了,吃到蛤蟆吐蜜时终于告饶。“爹,您帮帮琼儿吧。”她扁了扁小嘴,肚子真的好撑好撑啊。“看你的小肚子,比蛤蟆还要鼓了。”当爹的人打趣着说。“京里好吃的东西太多了嘛。”“那么,你肯定吃不下中午的羊择四件了。”徐明珠笑得眼角露出了笑纹,但他丝毫不以为意,自己只有这么个掌上明珠,不疼她要疼谁“女儿的肚皮可以腾出地方。”“怎么个腾法,爹想瞧瞧。”女儿人小鬼大,就是有一堆奇怪的想法。两人说笑着来到羊肉店,徐琼笑道:“这肥羊王的名字真特别,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是黑店,要把人当肥羊宰。”水浒传里的母夜叉孙二娘开的是人肉包子店,还有新龙门客栈更是黑店,顾名思义,肥羊王不也是这么回事吗徐明珠虽然觉得女儿说话有趣,但仍惊出一身细汗,这要是让人听到还得了,要是被扣上黑店这个屎盆子,不但店家名誉扫地,恐怕还有关门大吉之虞,到时候就算自家闺女只是个小丫头,出口招祸,在卧虎藏龙的京畿,若是惹到不能惹的人,谁会放过她他连忙朝女儿递眼色,“慎言。”“是。”徐琼嘻嘻笑着,不以为意,搂着父亲的胳膊进了店。第二章 常州闻噩耗肥羊王楼上的雅间里有一对主仆,主子意兴阑珊地对着切得很薄且久煮不老的羊肉,看起来已年过六旬的仆人是个中等个子,黑白参差的发色,一身细葛布青衫,一见大砂锅里的白菜胆已熟,手脚俐落地将淡二汤、腐皮卷、鱼腐和熟牛肉丸往锅里放,等到微沸就下了胗肝肉片鱿鱼,待完全烧沸再淋些猪油,夹碟供食。这种煲仔菜的手工腐皮卷和鱼腐都很费工,正因为费工,所以特别好吃。“楼下那小丫头说话倒有趣,又是肥羊又是黑店的,蓝掌柜要是听到这话,恐怕得吐血三升。”别看这老人家年纪一把,竟然耳聪目明,将楼下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一字不漏。“你再多嘴,口水就要喷进锅里去了,我可不吃。”眉目精致的孩子还坐不满整张太师椅,两脚也踩不到地,话说的却是威严尊贵。“这不输广东客家菜的七彩什锦煲,您不吃,可就便宜我家那小子了。”老者的恭敬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意,令人分不清楚他与孩子究竟是什么关系。“你年纪大了,皮厚肉粗,不怕我的手段了”万玄掀了掀半阖的眼,说着寒气四溢的话。“大君舍不得老奴。”“我当初真应该把你毒哑,罗罗唆唆的。叫浮生进来,我不需要你侍候。”“您趁热吃,这东西凉了就腥了。”老者极有分寸地把瓷碟与象牙箸放到主子眼前,带着混浊的眼隐含千言万语。要不是主子临时起意要吃七彩什锦煲,浮生那小子又烧得不道地,已经在田庄当起富家翁的自己哪有机会再见到主子的面。多希望主子能常常想起自己的好处,多召自己前来侍候。“倒酒。”万玄瞅了一眼面皮已是沟壑丛生的老者,温吞吞地把腐皮卷吃了。老者端起绿翡翠温酒壶替他倒了一盅九酝春酒。“老胳膊老寒腿的,还站着做什么,不会自己找地方坐干脆让人送你回去,别在这里碍眼了。”万玄自己又倒了盅酒,一口下肚,老练得像个成人。老者知道这是主子可怜自己年纪大了,赏他位子坐,但是他不敢逾矩,他这一生都是大君的人,就算老死都不会改变。万玄只吃了那么一筷子就不再动了。“老奴听说,大君被一个小姑娘弄得灰头土脸。”主子冷漠不近人,甚至拒人千里,能靠近主子的身是极其稀罕的事,而他敢和主子这么“话家常”,不是他的胆子比旁人大,是他们相处的时间太长,他的胆子是用时间淬链出来的。“灰头土脸那个黄毛丫头最好有那等能耐。”万玄嗤声。“什么,还是个黄毛丫头”老者是真的讶异了。“浮生那只该剪舌的学话鹦鹉,胆敢妄议主人,该当何罪”万玄的笑容冷峭,别说像老者这样一辈子跟着他的人捉摸不清他的喜怒,再给两辈子或许也不能。像这会儿,他看似笑着,心底可能半点愉悦也没有,也可能是杀人的前奏。“他关心您。”“你是怕我杀了他吧你唯一的孙子。”他不信任谁,谁都不相信。老者轻轻喟叹,“老奴这条命是大君的,老奴的父母乃至浮生,生是万家的人、死是万家的鬼,那小子入不了您的眼,您若是要他的命,身边没了侍候的人,老奴立时从田庄回来服侍主子就是。”“你这是在威胁我把那兔崽子给我叫进来。”这家人都是同一路死心眼的货色,会和人作对到底的那种,不去当言官真是可惜了。浮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伙子,有张圆圆的脸,容貌清秀,穿着茧绸短打,模样透着机灵,被叫进来的他朝老者眨了眨眼,然后就肃立在一旁。“着人送你祖父回去,以后别再来了,好好在田庄终老吧。”万玄跳下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而压根不知道楼上雅间里发生什么事的徐氏父女,在用过午膳后徐明珠非常乐意陪女儿去素心书局买了几本在路上打发时间的闲书,还有,既然来到京里,肯定要带点京城大八件回去给家人嚐嚐。京城的糕点讲究应时,什么季节吃什么样的糕点,春天有玫瑰糕、太阳饼,夏天有牡丹花饼、五毒饼,秋天吃玉面糕、花糕,冬天吃鸡蛋糕、蜜供,种类繁多。徐琼挑了山楂玫瑰青梅葡萄干等口味,外型印着三仙或做成银锭,她拿了一份给门房的儿子虎子,因为他总是憨厚地到处跑腿,替她送来她要的黏土,既然她要走了,不管以后会不会再见,人情留一线,日后总是好相见。另外一份给了春娥,她看见这些花样精致的点心,兴奋得差点抱住徐琼的大腿尖叫。四月初六一大早,一行人分坐三辆马车,另有两辆马车驮着行李,浩浩荡荡往码头而去。四天后,到了通州码头,上船就忙了好一阵子,当船从码头起锚开出,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船往南而去。徐琼对水路并不陌生,上回从婺州府到京城也经过一段水路,如今是春夏交接的季节,水岸上的景致不同于他们之前在冬天来时的寒冷冻人,河川纵横、湖泊密布,水天一色,云光水影流荡,闪闪动人,两岸伴水而生的村落如璀璨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