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倌,她的心情好起来。也亏得她年轻,身体也很快就好了起来。这一日,陆少倌一整天都没有露面,亦真只道是军情危机,但她并不担心,亦不害怕,因为他这里,她早已经打定主意要同生同死。傍晚时分,少倌吩咐人来传话,说不用等他吃饭。她便草草吃了些,刚刚梳洗停当,那陆少倌贴身的副官黄宁却匆匆赶来,只在门口回道:“姑娘,少帅请您移步。”说完,令小丫头子送进一身衣服来。亦真心里惊讶,忙换上了送来的衣服。她倒也并不奇怪,她带来的衣物本就少,如今天气益发冷了些,少倌就派了人去城里裁缝铺替她置办几身。她不知道少倌请她移步所谓何事,只轻轻挽了长发,也来不及描妆,便匆匆的出了门。她打开房门,那门外的庭院里赫然放着一顶红色的软衣式花轿。亦真走下台阶来,细细打量着。那轿框的四周罩着鲜红色的绫罗轿帏,上面刺绣的图案纹样针针透着喜庆,那轿子正中的门口,有一扇门帘,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禧”字,那轿子四周的轿帏上细细的绣着金鱼闹荷花,那绣法极为精湛细腻。亦真伸手扶一下轿子的抬杆,只见这油润的木材上雕着丹凤朝阳图案,雕琢的栩栩如生,生动鲜活。亦真不由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婚嫁花轿”黄宁忙笑道:“少帅说姑娘身体仍虚弱着,特命卑职找个轿子来。如今城里有钱人早就跑了,哪里来的轿子。今日恰好去布庄,正看到里面有以前用的花轿,我便借了来。”亦真举头望向天空,天上一轮皓月当空,映衬着几缕薄轻的淡云,月色清寒,照在院子里梅花形状的青砖上,轻如水泻,粼粼洒银。亦真微微颔首,嘴角弯笑着上了轿子。她坐在轿子里,用手轻轻的扶一扶额角,阖上眼睛。她并不问去哪里,只任着轿子抬着走。轿子稳稳的穿过了冕宁城的街道,直向城后山行过去。已然是打更时分,人家里的灯光一盏盏的暗下去。四周慢慢的暗了下来,整个城里渐渐沉寂下来,稀无人声。路途绵延婉转,亦真张开眼睛,看着窗帘缝里探进来的月色,那轿子晃晃悠悠,她的心也在这如水的月色里,溶溶荡荡。轿子每走一步,都在吱吱呀呀的响着,这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她心里生出了忐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停下了。黄宁在轿子外请道:“姑娘请出来罢。”亦真轻轻的打起帘子,缓缓走出来。甫出轿门,她便被眼前的景色惊住了。他们的轿子如今竟然是停在一座湖心亭里,四周是涟涟水波,悠悠湿意。她打量下湖心亭的外面,不禁一怔。那湖心亭也由鲜红色的绫罗装饰起来。亭子里的地板上铺着柔软舒适的羊毛毯子。毯子上撒着厚厚的梅花瓣。湖心亭的四角挂着绯红的灯笼,那嫣红光色映着近处碧油油的莲叶,竟有一种写意的味道。亭子外是宝蓝色钻石般晶亮的一潭湖水,湖水四周罩着一圈碧色的山峰,而那湖水上面竟郁郁葱葱长着莲花,这样的季节而亦真亦并不觉得寒凉,她只觉得异样的温暖。远处的湖水上正慢慢升腾出水汽来,清风将那水汽殷勤的送过来,只扑倒她身上。她恍然这湖水竟是温泉水。“这湖名曰姻缘湖,那四周的山叫做小周山。”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亦真忙转过身看过去。那青玉色朦胧的湖面上,缓缓飘来一只舟。只见那陆少倌面容清朗,长身而立,站在舟首,稳行而来。小舟停在湖心亭外不远处,少倌轻轻下了舟,竟踏在了莲花丛中,向这亭子里走来。亦真仔细的看过去,才发现那成片的莲花下面,铺就着一座隐在水下的栈桥。他走近来,站在她身前,只是含笑望着她,她眸子里也带着笑意。亦真今天穿的美极了。那一身灼灼红色的苏绣衣裙,满满绣着孔雀的纹路,衣角上绣着双生莲,衣袖上各滚着一只绣球,那些边角都是用金线丝丝的描绣出来,在这朦胧的光亮下,像是荡漾着细细碎碎的波浪,透着说不尽的娇羞。陆少倌不禁笑叹道:“这件衣服果然称你。这原是这城里布庄里制作的嫁衣,我今日路过,一眼相中了的。”亦真的面色在衣服的映衬下,更是红晕起来。她整个人在这样橘红色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一种清丽的光彩。他伸手来握住她的手,两人并肩站在亭子边上,借着灯光,在月色下看向这浩瀚清波的湖光山色。此情此景,亦真却突然想到了玉簪记,她不禁叹口气,声音有些飘渺:“帘卷残荷水殿风,人在蓬莱第几宫”陆少倌闻言,笑答道:“闲庭执手看明月,私语应胜玉簪情。”亦真掩口而笑。突然间,亭子里的灯光暗了下去。只见那远处的湖水中缓缓升起了点点繁星似的光亮,辉映着湖中娇艳的荷花,细细看过去,那些光亮竟然是一行大字:灼灼吾心,此生不离。亦真看得有些震惊。陆少倌低头看着身侧的她,眼睛里满满都是爱怜亦真轻挽的发丝被风吹散,有一缕长发带着清香的味道,随着风儿挑出了发梢,直抚过他的眼睛。他像是看不够似的,笑道:“山为媒,水为证,你我良缘,缔结于此。”亦真心里受了极大地感动。她断没有想到,少倌竟有如此的布置。她侧头看向身旁的人儿,眼睛里闪着星子般的光芒。两人就这样带着沉静的欢喜,静静的站着,唯有那手与手指尖的温度,传递着无限的轻易。此时,他们唯愿就这样一直两两相望下去,直望到那天长地久去。在人生的很多时刻,人们恨不得一夜白首,才对得起自己当时许下的誓言。他们的初心是那样的美好纯净,然而夜长梦多,世事多变,结局往往不尽如人意。很多人回想起当时的情境,心内都有一场海啸汹涌而过,可是他们早已学会熟练的将其镇压,那微笑着的面部轻微颤动,只不过是是镇压时太过用力的表现。良久,亦真轻轻地松开他的手,她缓缓退后几步。隔着这几步的距离看着他,才能看到他眼睛里的情意绵长。在这样幽然的灯光下看过去,苏绣衣裙上的孔雀绣纹,有着银亮的光芒,衣袂被风儿吹起,那袖口展开宽倨如蝴蝶的双翼。她略微福一福身,眉梢挂满娇俏,开口唱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此良人何”陆少倌闻曲听意,笑意更深,弯腰作揖回唱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两人相视笑起来。陆少倌凝视着她的笑颜,轻轻问道:“这样的战况,若我娶了你,岂不是害了你”亦真盈盈笑着,唇边的梨涡缓缓展开,她斜睨他一眼,说道:“你既瞒着我费心准备了这么多,巴巴的将我接了出来,现如今又这样说,可见心思坏。”陆少倌笑叹道:“我怎敢对你坏不过是忐忑不安的纠结中,心意胜过了理智罢了。”她伸出手来,柔柔向他的脸上抚过去:“惟愿生同寝,死同穴。”陆少倌深深的感动起来,他只觉得,原来如此呛俗的话,从心爱的人口中说出来,竟然这样动听。亦真见他只是看着她,并不答言,她轻轻捂嘴笑起来:“这样老俗的话,我竟也说得出口。”陆少倌面色动容,眼睛里竟似有润湿之迹,他走过来,几步的距离似有雷霆之重,他如同捧着珍宝般,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边:“这世间再没有更动人的话了。”三娘低头笑道:“如今军情紧急,我们还在这里做这样的傻事。”陆少深情的看着她,答道:“为了你,我愿意做这样的傻事。”回到行辕,夜已经深了,陆少倌将亦真送至门口,他在门前停下,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走了。”亦真低着头,低低答一声:“晚安。”她站在门前看他走下台阶去,便要转身,他突然回转身来,将她搂至怀里,旋一个圈,只听咔嚓一声,他们已经在屋子里,那门就关上了。她尚未反应过来,只得用手揪住他的衣领。她无力的挣扎着,喘不上气来。他却不顾了,仿佛那明日即是末日一般。兵临城下他顾不得了,那身上的伤也顾不得了,他只有她是真实的,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抓住。他的呼吸急促的拂在她的耳边,她浑身酥麻起来,沉溺在他的气息中,仿佛漂浮在那满是莲花的湖水中央,不停地浮上来沉下去,又像那洒满在亭子里的梅花瓣,被风儿带着冲上来落下去,一点点的散开、再散开,毫无保留的绽放在他的怀里。不知是谁,今日竟在房间里点了红烛,映得一室滟滟流光。那烛台上的烛泪暗暗垂落,点点绛红,滴滴凝结。那帷帐全放了下来,帷帐一角委垂在地上,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两人紧紧的裹住,丝丝相缠。又过几日,援军仍未有动静。而城外的赣军因着休整了这几天,似乎又有蠢蠢欲动之势。城内粮草只不过能撑得一个月,倘若援军来不了,他们纵使以困挡攻,也撑不了多久。陆少倌看着墙上挂着的地图,眉头深锁。亦真两日未见他,知道他为着战事殚精竭虑,便亲手做了些家常点心,一路端着送过来。刚走到门口,尚未进去,恰听得议事堂里有人气愤的说道:“这陈年、陈建章父子真是忘恩负义。咱们老帅待他那样好,他竟然领着精锐部队叛归赣军”陆少倌道:“叛已然叛了,说这些何用。”又有人道:“少倌,你当日之事,做的也着实鲁莽了些。不过是欺负了一个女子,尚且未遂,你又何必要削掉陈建章的军职。惹得陈家恼羞成怒,才有今日之祸。”亦真听得此话,心内一惊。她听出来说这话之人乃是陆少倌的老师,孟先生。陆少倌用脚使劲一踢沙发前面的理石桌子:“那畜生我早就看不顺眼,况且还在我陆府欺负人”亦真的心猛然被抽紧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脸颊烫人的紧,掌心里满满都是冷汗,她用手去摸下面孔,每触碰到一处,都是灼烧的疼。她浑身冷一阵,热一阵,不过几分钟,那身上的夹衣就依然湿透了。风从后面吹来,她只听得耳边是嗡嗡的回响,风哨声和耳鸣声相合相伴,浑身的温度落在地上,簌簌有声。原来又是她,她已然害过了一个人,如今却又害了少倌。她心内满满都是内疚和自责,脚步浮动起来,急急的向后面退出几步去。她觉得她此时不能见他,忙要离开,一转身却撞到匆匆而来的黄宁身上,那点心撒了一地,青花瓷的盘子跌了粉碎。她也顾不得见,只是匆匆的踉跄离去。黄宁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忙在她身后喊:“姑娘”里面的人听闻动静,忙都跑了出来。陆少倌看着亦真离去的身影,心里琢磨她到底听到了多少,极不放心,便跟在后面追过去。他抬脚前瞪了黄宁一眼:“叫什么姑娘少夫人”黄宁吓得不敢吭一声。亦真跑回房间,坐在床边,只觉得心上有一把刀子,在细细的磨着。她坐了一会儿,却又突然站起来。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那一颗心急遽下降,仿若在平地上走着,脚下去突然踏空,落下的竟然是万丈悬崖,幽黑漆漆,深不见底。她身子颤抖着,几乎要晕倒在地上。陆少倌跟进来时,正看到她站在窗前,整个人呆呆的,没有丝毫生气。他忙走过来,从身后圈住她,问道:“可是生我的气了这两天忙的昏头转向。”亦真脸色煞白,低低的垂下泪来,她轻轻的擦着眼泪,强笑道:“没事,我只是想家了。”陆少倌帮她擦着泪,笑道:“待过几日援军一到,我们打了胜仗,就可以回去了。”亦真抬头看向他,满脸满眼都是担忧。陆少倌温柔的笑起来:“丑媳妇担心见公婆了”亦真被他哄得笑起来。陆少倌将下巴放在她的发间,嗅着发香,他低低的笑道:“可是我这个人呢,单单就喜欢丑媳妇。”亦真含笑着白他一眼。亦真决定将此事放在心内,虽然这件事像绳子一样悬在她的心上,时时刻刻荡悠着,每荡一下,就将血肉厮磨的生疼,可是他不提,她就只作不知。他就这样静静地揽住她,两个人相拥着,听着窗外风声萧瑟,有小石子被风带起,啪一下打在窗子的玻璃上,像是身处极远的荒野上,飞沙走石,天地间都是动荡。、十这几日,城外赣军已有攻城之势。派出去的人传来飞信:“刘树贵援军已经行至褐水河边,不过两日就到。”陆少倌放心不少,他本是少年就与父帅在战场上走惯了的,现在又是青年为将,心中有胆略,胸中有沟壑。这场战争本是筹备多年、胜算极高的,但不曾想陈年率精锐部队叛变,让他措手不及。这几日,天色阴晦,铅云低垂,天空断断续续的下着雪珠子,打在玻璃窗子上沙沙作响。到处是一片白茫茫,进出院子里的梅花砖上,风呼啸卷过,露出花白的青色,从屋里看去,竟像是一幅青花瓷图雕。雪霰子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房间里笼了地龙,生了炭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