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给这殿中的两人些许安心,重重逼仄的畏惧感从心底里翻腾着溢出来,两人都紧张万分。那密集的脚步声音又响起来,马儿在夜间嘶吼着,他们哐哐走近,在门口停住。有人将门一脚踹开,小小庙宇瞬间被数十盏马灯的映照下,硕亮夺目,犹如白日。那灯光明晃晃的,像是带着无数的触角,那触角上长着让人不敢睁眼的刺,生着让人不敢直视的芒。来生悄悄向外瞅去,他大气也不敢出。只听他们说:“这火刚灭,肯定没走远。”亦真也忍不住向外瞅。她只盼着,他们为了寻人,赶紧离了这里去。大殿里人多了起来,人体和马灯的温度蒸腾着湿气,她鼻子痒痒的,却怎么样也忍不住。她横刺里打出一个喷嚏来,那些灯光唰一下凝聚到这边,他们顿时暴露了。那些人朝着这边小心的走来,那马灯悬在半空,摇摇坠坠。亦真心内惊惶。她绝望地想,这下要命绝于此。她又想到了陆少倌,只觉得心如泣血。她觉得自己若是被敌军抓到,还不如就地自行了断吧。她心内辗转千回,起伏绵延,尽是无穷无尽的悲戚,一颗心如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漂荡,拼了命的茫茫奔波,却最终也到不了岸上。来生见她神色枯败,忙用手摁一摁她的手。他对她笑着摇一摇头,她尚未反应过来,来生却突然自己探头出去,喊道:“不要开枪,我在这里。”那些人端起枪来:“你是何人缘何在此”来生忙拱手走出去道:“小的走亲戚。”那些人并不相信,心有狐疑:“走亲戚哪用走这样偏僻的山路快把他带走仔细审问,看看是不是敌军奸细”这时,亦真再忍不住,她忙从里面摇晃着出来:“且慢”那些灯光忙直直的照过来,她尚未适应,忙伸手去捂住自己的眼睛,她心想,完了。却听得一个粗汉的声音:“是你”亦真忙将手放下,转头避开刺眼的光亮。她且循声看过去,沉下去的心一瞬间踏实起来。这人竟是当日说她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粗汉,吴队长。她心内突然放松下来,那精神就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晕了过去。陆少倌此时正在冕宁城里休养。他肩膀受到流弹的划伤,伤势并不甚严重,只是并发感染了风寒。他让人放出风去,找了报纸故意将伤势渲染的严重,只为了迷惑敌军。他看着眼前的沙盘,那局势也着实严峻,他看得眉头紧皱,愁上心头。副官黄宁敲门进来,手里正端了一碗药,陆少倌一看便不耐烦:“这随军的大夫真是无用的紧,一碗碗药喝下去,也不见起色。”黄宁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心的劝着。陆少倌喝着那一碗苦涩的药,眉头不易察觉的一蹙眉,说道:“咱们去请援军的消息可有传出去”黄宁道:“少帅请放心,保密至紧。”他又低声回道:“不出十日,善宁那边的援军应该会到,我们只撑过十日即可。这次出去我的人也探得赣军动态,这一战,赣军也伤亡较重,虽然将咱们围困在这里,他们短时间内也难有再攻之力,如今他们且在三十里外扎营修整。”陆少倌且稍微放下心来,吃完了药,精神着实不济,便回后院厢房休息。早晨天色是雨后天晴的鸭蛋青,光景不过是蒙蒙亮的时辰,他便听得外面有些嘈杂。他想醒转来,那伤口拉扯般的疼痛,让他不得起身。黄宁估摸着到了时间,便轻轻的敲了门进来,却发现他正靠在大背枕上,手中拿着常放在床头的兵卷,目光却越过了那书卷,只瞧着不远处那窗棂上雕着的梅花图案。黄宁忙轻轻的唤了一声,陆少倌乍然回神,只是微微的笑道:“这个季节,家里的梅花怕是要开了吧”黄宁略知道些少帅的心意,心内忖度着,笑道:“想必有人照应着。”陆少倌闻言,静默须臾,便起身洗漱。他开了门出来看,却发现前去请援军的吴队长正在门外等着复命。陆少倌汲着鞋子,搭一件外衣,走至吴队长跟前。他眼见着吴队长披了一身的沧桑憔悴,忙问道:“怎么样”吴队长忙沉声回道:“已与善宁军部那边接洽,善宁刘数贵同意出兵援助。”陆少倌心内静静计算着,他站在一棵栾树下,沉思良久。那栾树高大端正,果实是褐色的灯笼状果,这样初初打冬的季节,灯笼果都未掉落,还在树上悬挂着,一串串挂满树冠。他静寂半晌,一回神却看到吴队长仍站在廊下,便笑道:“你累了,且下去休息吧。”那吴队长却并不离开,只是沉吟起来。陆少倌蹙起眉心,笑道:“你怎么也学的扭捏起来有事就说”吴队长道:“我昨日夜里回来,在路上遇到两个人,不知当该如何安置。”陆少倌笑道:“这倒是奇怪了,你平日在城里亦是城中警备队长,怎么两个人倒不会处置了端看是不是奸细就是了”吴队长道:“是、是梅三娘”陆少倌心内的那根弦如同被剧烈的拨动了一下,嘣的一声响起来,那声响在耳边颤动着,他仿佛没有听清楚:“是谁”吴队长道:“是用三根银针退匪的那个梅三娘不过她受了点风寒,现在在西厢里休息。”陆少倌一颗心几乎要跃出来,他汲着鞋跑出去,直把碍事的外衣一扔,回头吼一句:“你怎么不早说”吴队长摸一摸脑袋,心里很是疑惑,现在说晚吗他带着一脸懵懂,忙跟在后面追过去。陆少倌直跑到亦真住的西厢外,正撞上来生从里面出来,他正端了大盆子的水。陆少倌忙拉住他问道:“她情况可好”来生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仔细一想,竟是那日傍晚站在街角的人,他忖思着亦真这样拼了命赶来见的人,难道是他他低头回道:“已经用了随身的药物,如今正睡着。”陆少倌待要进去,又怕惊了她的睡眠。他左右纠结了片刻,只在西厢外的院子里徘徊。然而过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自己掀了帘子走进去。屋子里已然上了炭盆,那炭盆里的银霜炭正燃着,哔剥哔剥作响,时不时噗一声蹦出一点子火星。他站在门口,闻着这满屋子的药香,只觉得如梦境一般。他仿似进了太虚幻境,纵然心上的人就在眼前,竟不敢走近半步。亦真静静的躺在床上,面孔因受了寒,更加雪白,带着浅浅的透明光泽,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慰。那小小的、巴掌大的脸上,眉头微微皱起来,似乎是在梦着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只怕惊动她,小心翼翼的走过来,缓缓地坐在床边,只静静地看着,唯恐这一刻的相逢是梦中。他静默不动,眼睛贪婪地不舍转开。他从近处看,亦真睡着时,睫毛微微的颤动着。他闻着她身上素有的药香味,才慢慢的敢去相信,这竟然不是梦。他就这样坐着,直到天黑下去。亦真在沉睡中突然躁动起来,身子挣扎着伸出一只臂膀,急急的向半空中探出去,那嘴里直喊着:“陆少倌,你莫要跳”陆少倌如被雷击一般,那心上被击中的地方竟怒放出一朵花,恣意的绽放开来。他竟入得她的梦里,他竟入得她的梦里他心内的涌起了浓重的怜悯、酸楚还掺杂着澎湃的惊喜。他忙去抓住她在空中挥舞的手,将那只手紧紧的握住放在胸口上。他握的是那样的紧,亦真蓦然醒了。亦真迷糊着睁开眼睛,只模模糊糊的看着眼前坐着一名男子。她努力地要去看,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子恁地像陆少倌。她以为此时情境仍是在梦里的,便由着心思,大着胆子伸出另一只手,去细细抚摸他的面孔,嘴里尚喃喃的说道:“你莫要跳”眼前的人突然笑起来:“我跳到何处去”亦真的眼睛亦渐渐适应了光线,她缓缓地看清楚四周的摆设,又乍然看清楚眼前的人,竟唬了一下,忙要将手收回来,却被陆少倌另一只手紧紧的摁住。亦真使劲的挣扎,却如何也挣脱不开,脸上是云霞般的嫣红。她哑着嗓子问道:“我这是在哪里”陆少倌好整以暇的笑道:“姑娘是要去哪里”亦真心里渐渐清晰,她想到前因,又看一看眼前的人儿,已经明白自己如今是在冕宁城里。她又想到,这冕宁城外正被赣军层层围着,也不知道他们费了多少事,竟然能将他们带进城里来。亦真看着陆少倌,浅浅笑着,如娇花初绽。她只顾着将他细细的看在眼里,却突然想到什么,忙问道:“你受了伤”陆少倌也微笑着,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亦真的面孔,片刻也不得移开:“已经好很多,皮外伤罢了。”亦真道:“不行,快与我看看。”陆少倌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你大老远的赶来,如今刚刚醒过来,就要我脱衣坦诚相见,我人家有些害羞呢。”亦真脸色益发红艳欲滴,她啐一声:“亏得我这样赶过来”陆少倌看她因着发烧,脸红起来更加娇俏,心里一阵柔软:“你是担心我才来的”亦真将头一拧,翻过身去,直把脸埋向床帏里面,不再答话。陆少倌将脸部静静靠过去,只伏下身子来,将自己的头软软的靠在枕上,轻轻顶住她的,在她耳边如梦呓般,喃喃的说一句:“亦真,我好开心”亦真觉察到他就在她身后,浑身紧绷起来,脸上更是热起来,她忙将被子拉上来蒙住头。陆少倌哈哈笑一声,伸手将那被子拉下来,顾不得伤口,皎然翻身也躺在床上。亦真脊背绷得更加紧张起来,忙翻过身来推他:“嗳,你这人”陆少倌眨一眨眼静,嘴角弯起一抹淘气的弧度,他笑道:“你放心,你我都是带病之人,我又能做得什么”亦真闻言,脸色更如十月里的红柿子,她忙又翻过身去,嘴里只恨恨的说道:“我管你做什么只盼着你离了我这里去才好”陆少倌将她的身子轻轻地扳过来,两人脸对着脸,他湿润的呼吸纠缠着她的。他在被子里握紧她的手,轻轻地说:“此生再也离不了,可怎么是好”亦真抬起脸来看他,他的眼里温柔如水,凝望着她,那瞳仁里也只有一个她。那房间里的灯光似乎暗了下去,两个人像是漂泊在黑夜的湖水上,唯有一叶孤舟载着自己和眼前的这个男子,那两个心紧紧贴着,随着那湖水荡漾着、漂浮着,带着些许的敬畏和新奇,他们一起看向了未来。他盼了她那么长,等了她那么久,本以为今生已经无缘,心如灰烬。可如今她跋山涉水的来,他的心突然又活了。亦真一路艰辛走来,她的内心一直躲闪的,却也一直盼望的。那潜意识里的场景,不就是此刻吗也唯有走这一趟,她才清楚的知道是他,也唯有他。她既然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她既然能这样笃定的来,便也知道以后是什么样的路。她带着一种必然而又决然的心情,将脸埋进他的怀里。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决心,紧紧的箍着她,就像是两人之间生了蜜一样,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自在穆府上第一次见她,他就觉得这个姑娘很有趣,她明明不想招惹是非,却又有着救人的勇气。后来在总理公子的婚礼上,她明明清楚的想到了两人的结局,却依然带着对爱情的执着,深情里有着纵然粉身碎骨却依然义无反顾的孤勇。后来恰逢父亲要将妹妹悄悄的从旧家里接回来,他瞬间想到了亦真。再后来,听说她们遇到了劫匪,却又因着亦真的缘故,那匪徒竟然毫无责难的就放了人。他惊讶过,也疑惑过,所以他亲自去感谢她。可是看她坦荡的和吴队长开着玩笑,称自己以三根银针控制匪徒,他又觉得她并非像是与匪徒串联之人,她不过是凭着一份忐忑的勇气和聪明。那一日,他看到她被陈建章欺负,那神情怯怯,惊慌失措,竟完全失了她平日刚强的样子,陆少倌杀了陈建章的心都有。她收拾了东西请辞,在府里发生了那么些事情,他知道他是再也留不住她的了。他亦清晰的看见自己心上蓦然生出了一汪苦海,无数的思念被深深的溺在里面他再也挣扎不出来了。而亦真含着微笑,亦在静静地回忆着,他这样一个骄傲高贵的人,竟然会在临行前去看她。那一刻,他听到她的拒绝,脸上含笑的唇角如冰裂般的冻住。他定定的站在那里,那高树荫蔽下的暗影里流淌出来的哀伤,恍若敲打心扉的音符难道是在那时敲动了她的心吗他的声音如在梦幻里飘浮:“那一日,我受了伤。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得你了”亦真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带兵打仗的人,如何没有半点忌讳”他低声笑起来:“你原是怕我死”亦真怒道:“你还说,你还说”两个人只是相拥着,看着湖水般的幔帐蔓延开来,像是一朵青鸟衔来的春花,抛在这幔帐上,缓缓地绽放开来、九这两日,亦真安心养病,顺便帮着少倌疗伤。虽然赶了这一场路,但终于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