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传得那么厉害么”陆恒微笑道:“不瞒陆使君,幼安确比晚辈聪慧的多,传言一半可信。”“哎,谢家子弟,芝兰玉树,我陆氏子弟是怎么也及不上了。”陆纳颇有些失落的模样,叹了口气,“想当年,我备下茶水瓜果招待谢安石,却被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换掉。他以为满桌珍馐才能体现我三吴大族的气派。”陆恒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于是只做出安静倾听样子。“都是俗物。”陆纳只哼唧了句,便笑逐颜开又道:“没想到有一天会南北联姻,谢家的女郎嫁到我吴郡陆氏来。”陆恒心中一震,凝视面前的陆纳。他那双皱纹颇多的眼睛,带着老者的睿智祥和,旋即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见陆恒脸上意外的神色,不由开怀大笑:“你以为我吴郡陆氏高傲,必定不肯听从今上的旨意,随随便便接纳一个外人做族人,是否”陆恒微微颔首。“本来我确是不同意的。但今日见你,长相实在太给我面子,收你作义子也无妨啊。”陆纳只有一子名唤长生,却早逝。膝下只有弟子道隆嗣,收为子嗣。即便如此,陆氏族中想要过继给陆纳的子弟,便如过江之鲤般,只要他想,没有不愿的。他肯收陆恒为义子,足可见陆恒实是颇合陆尚书令眼缘。陆恒一愣之后,很快明白良机难得,旋即行了大礼,道:“义父。”陆纳应了一声,眉目里才有了几分慈祥意味。谢幼安一路看着衣衫褴褛的乞讨者,虽人数不算多,但也绝算不上少。三吴想来鱼米之乡,不料旱灾如此严重。她在建康城怎不曾听说。“女郎,施舍点钱吧,小儿好几日未食了。”谢幼安衣衫华贵,所到之处不停有人向她乞求。妇女抱着幼儿,模样甚怜。“女郎,我们回去吧。”耀灵瞧着天色微暗,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说是出来逛逛,却没想到自家女郎还真的便是到处走路,几乎各处都走了一遍。“你真懒死算了。”甘棠轻飘飘一句,耀灵气鼓鼓地看着她。“好,回去吧。”待谢幼安回到驿站,执笔写信,一连写了三份家书,写给家母,叔父,和表兄王烨之。陆恒敲门进来,谢幼安正好将最后一封信封好,将信放在匣子里,“事情如何了,顺利否”“瞒不了你。”“我可什么都不知。”“尚书令欲收我为义子。”谢幼安笑意收敛,眼睛微微瞪大,作出一种极为意外的样子,重复地道:“尚书令收你为义子”“你没那么惊讶的,幼安。”陆恒无奈地笑了笑。“的确,我只是有些失落。”谢幼安勾了勾唇,黑沉沉的眼眸带着笑意,“陆尚书令可是和我太公谢安石的同辈人,他认你作义子,那你不是平白长了我一辈。”“倒也是。”陆恒轻笑,“那怎么办。”“所以说,你这最讨厌应酬的性子,不惜一次投名帖拜见三吴大族,为得是什么”心念及此,谢幼安却没有问出口。她怕这一问,便不得不为了家族,站在陆恒敌对面来。谢幼安笑了笑,不再说话。拿起筷子,吃着陆恒带上来的饭菜。她走了一天路,早饿得饥肠辘辘了,然而伸筷的速度虽快,却不让人觉得粗鲁,甚至别有一番潇洒样子。她食不言。陆恒便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谢幼安吃饭。谢幼安筷子一顿,眸子掠过他的目光,不在意地接着伸筷夹菜,片刻之后,桌上饭菜便吃了大半了。她伸筷的速度这才慢了下来,细嚼慢咽起来。“明日我依旧有事,不能陪你。”谢幼安颔首,继续淡定地夹菜。“剩下的时日都会很忙,我们后天去华亭吧。”陆恒语带歉意,问道,“幼安,你想去哪儿吗”若是她还有想去的地方,他大概会推后那些棘手的事。怎么觉得自己像是不懂事的孩子。谢幼安垂眼笑了笑,又夹了一筷子菜,才慢慢地道:“我有耀灵和甘棠陪着,你不必担忧。”不知不觉,桌上三素两荤加上白饭,被她解决了七七八八。“我酿了些桃花酒,明日拿给你。”“嗯”谢幼安眸子微亮,眼角眉梢皆是欢喜,抬眼看着他,“什么时候酿的今夜便拿来吧。”“初春酿的酒,现在喝刚刚好,不会醉。”陆恒笑道,“只有一坛,随你什么时候喝。”“为什么只一坛”谢幼安抿着唇,无奈地道:“小气。”“今夜你还喝得下酒”谢幼安嗯了声,的确吃得多了些,她艰难地道:“那便留到明天吧。”“好。”陆恒应得很快。夜半,鹑衣百结的灾民饱受饥冷之苦,挤在一起相互抱着,以体温煎着熬寒冷的夜。“咚咚”突兀地惊醒衣衫褴褛的难民们,他们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远处衙役,瑟瑟发抖也不知衙役是不是想要赶走他们。“有好心人布施你们稀粥,想吃的人排队啊”几个衙役敲着棍子,扯着嗓子喊着:“拿着你们的碗,来接粥吃。”灾民们一愣,瞬间安静后,陡然疯狂起来。衙役们早已预料,扯着嗓子控制秩序,等人群冷静下来,几人方才抬出煮粥的大缸,分着稀粥。“别急别挤人人都有明日辰时此地也有的派粥,连续三日都有粥吃。”、意外 修虽然陆恒说明日和她去华亭游玩,谢幼安却不打算等陆恒。天色朦胧时,一辆马车便缓缓驶向远郊华亭,车里耀灵打着瞌睡,甘棠也困得半眯着眼。谢幼安手里拿着一卷庄子,看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女郎你说什么”甘棠道。“没什么。”谢幼安笑道:“离华亭还远着呢,先睡会儿。”甘棠犹豫了下,见耀灵睡得香甜,便摇头道:“不要了,我陪着女郎。”谢幼安也不再多说什么,片刻之后,她忽然合上了书卷。从吴郡到华亭距离颇远,所以谢幼安并未乘缓慢而平稳的牛车,换成了驿馆饲养精壮的马匹。但千里马跑得再快,行到华亭也要近黄昏了。华亭东汉年末还是一片荒地,北方流民南迁之后,才渐渐繁华起来。此地有山有水,旁之有谷,山谷相拥,山水列翠,禽鸟颇多。浅滩处不时有群鹤飞翔,水草丰盛。谢幼安眼前三丈处,水泽里有两只鹤觅食嬉戏,雌雄步行相随。雪白羽毛长颈一抹嫣红,细长的腿踩出浅浅水花。同鸿雁一样,仙鹤在晋人心中也是忠贞代表。它清空的啼叫,漂亮的样貌,还有许多吉祥寓意。不少名士都喜爱这仙鹤。谢幼安站在湖畔,感受微风凉凉,心情极好的扬着唇。“女郎,要不要租个小船在江面驶会儿”“不了,你可知华亭为什么有名”耀灵摇头,她便微笑着道:“秦汉时此处只是片荒地,陆伯言因攻被吴王封为华亭侯。华亭才开始闻名了。”耀灵哦了声,谢幼安便不再说话了。后来陆伯言的孙子陆机,原是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大名士。八王之乱时被牵连斩首,临刑前曾感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已。”陆士衡死前仍恋着华亭清空的鹤唳声,悲叹自己再也听不见了。这才是谢幼安来吴郡华亭的原因,她想见见大名士陆士衡念念不忘的仙鹤。“好了,华亭也看过了,我们回去吧。”耀灵啊了声,道:“才待了那么会儿便回去啊”“这样天黑之前才能赶回驿馆。”谢幼安轻笑,“不然,陆将军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此言一出,甘棠和耀灵同时惊呼出声。甘棠微瞪大眼,极为惊异地道:“女郎,出来这么远的地方,难道竟没和将军讲”“天黑之前赶回去便无事了。”“万一遇上危险呢,我跟耀灵可半点不懂武,保护不了女郎的。”甘棠语气淡淡,却是在责怪谢幼安。“以后也不会了,所以我们赶紧回去吧。”谢幼安唇角微扬,声音放软,颇有些向她认错的意味。这马被喂养得极好,车夫一鞭子,它便扬蹄疾快地跑了起来,半点不费力。千里之外的建康城。“陛下,谢混袭了父爵便已经很好了,为何还要再封他中书令”“中书令一官最为清贵华重,常用有文学才望者任职。”司马曜望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和蔼地说道:“叔源文章作得不错啊,其人也仪表堂堂,他当中书令有何不可的吗”“陛下难道忘了,以前的谢安石也是从中书令执政,怎样步步权倾天下。如今谢家借着陆恒,风头愈盛。”司马曜眼睛瞪大,急急地道:“不能放任士族坐大啊”“你当我愿意与王谢袁萧,顾陆朱张这些,数都数不清的士族分庭相抗”“臣弟以为,必须要打压谢家”司马曜淡淡地打断他:“谢安石在时,兵可领谢家北府军打退苻坚大军九十万,文可治我晋王朝清平安乐,让民吃饱穿暖,使士族不欺君”“没有士族,何来我晋王朝”司马曜说着说着,心里一簇无名火腾升,言辞便不禁锋利起来:“你说不能让谢安石继续北上收复失地。你说他军功太甚,你怕谢家权力太大。我把你扶持上来,你呢整日只知寻欢作乐。”“秋七月丁丑,太白昼见。八月,太白昼见。十二月地震。十八年地震。二月乙未,地又震”见司马道子嚅嚅的模样,他更加生气:“那些奏折上报的,整日里不是灾难便是灾像。”“这天灾又不是臣弟的错。”司马道子出声反驳道。“不是你的错自从朕扶持你把持这朝政,朕便从未有过几天安生日子。”司马曜冷哼道:“干旱水灾战乱,假使都是你的错,你真万死也不足平息百姓之怨。”莫名受了一顿责罚,司马道子也脾气上来了,行了一礼道:“左右谢太傅已亡,臣弟怎么也比不过一个死人,臣弟告退了。”“滚吧,扰朕雅兴。”司马曜对左右之人道:“去传贵人来。”等到张贵人来,司马曜已经在殿上喝了个大醉了。乌木几上两坛子酒,旁边堆积着厚厚竹简奏章。司马曜揽着张贵人,面上挂笑,一杯杯的饮着杯中酒。杜康酒能消千古愁。“陛下今日为何这么高兴”“朕有酒喝便高兴。”司马曜老实清秀的脸庞泛起一抹红晕,拿起酒杯往张贵人嘴边,强迫她也一起喝,道:“你坐边上有甚么意思,陪朕一块儿喝啊”张贵人配合的微微扬颔饮尽,却因司马曜喂得太急,酒水从唇边滑落。滴在了簇新的绯红锦袍上,喉咙也被辛辣的酒水呛得咳了起来。“瞧你,连杯酒都饮不好。”司马曜喝得双眼朦胧,一把推开张贵人,顺势一把挥落桌上积叠的竹简,听到奏章稀里哗啦的掉落声,又开心起来,扬眉发泄道:“滚都给我滚。”张贵人以为是在让她滚,她于是默默起身,穿着被酒污沾惹的衣衫,行礼退下。谢幼安眼睛被黑布蒙住了,渐渐恢复了意识后,她陡然惊醒过来。强按捺下心中的惊慌,不管怎样,她现在还活着。深深吸了口气,她用有些发蒙的脑子,想着此处是哪里。她开始担忧耀灵和甘棠,不知她们两人有没有危险。难得一次任性,便把自己和身边人置入了如此险境。她复又阖上了双眸,心中充斥着恼怒沮丧与不安,浑身木木的无法思考。静了许久,这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想。谁会绑走她,谢家得罪的人,还是陆恒得罪的人临走前安复临说的大劫,难道是指此事。三封家书应该还有半日才能到建康城。难道是吴郡士族。应当不会。三吴大族不该做如此不入流的事。夕阳渐斜,她虽被黑布蒙着眼,但也清楚自己被绑了很久了。一直到现在,周围寂静得不可思议,连送饭菜的人也没有。怎么一点点动静也没有。又是两三时辰后,天色便黑了下来。她一整天没吃多少东西,衣裳也单薄,柴房高窗还开着透气,风往里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