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在公孙树下看你起舞。待我死后,你就将我埋在那棵树下,让我回到那一刻,好不好”那年的杏叶葳蕤,那年的互不相识,那年她只是离宫的女学士沈莹中,他只是荆王的小随从墨恩。“墨恩”“你是不是很后悔认识了我”“墨恩”“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呢”“墨恩”寥寥几语,却似乎经历了漫长的一世。可一辈子再漫长,也终有结束的时候。蹙了蹙眉,墨恩艰难抬手略作遮挡,微微睁开惺忪双眼,依稀辨出处于李慕儿身后的混乱战局。汪直被几个西河派弟子拖住了手脚,却还不忘频频向他张望。对不起了义父,以后怕是不能再守护你了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阳光刺眼,且体内痛意和无力阵阵袭来,昏昏沉沉地,连抬起眼睑都成了困难的事。“慕儿”是她么他弱弱地开口,“今日一役,若是你胜,义父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年事已高,再难东山再起,你能不能答应我,就此放过他”“好。”几乎没有半点犹豫,李慕儿夹着泪意,断然应道。听闻此言,墨恩呼出了一口长气。血汗沾衣,寒意彻骨。他觉得冷,继而隐隐约约地品出了此生的荒凉与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头顶光源处,像是欲抓住那团橙黄的暖色。可是他抓不住,手臂颓然跌落,他知道,陷于两难之间太久,他已经很累很累,累到两边都快要抓不住。是时候该休息了。“以我一死,换你两清,不亏不亏”“墨恩”感受到肩头的安静,李慕儿忍不住又轻唤了声,这一回却再也没能得到回应。墨恩死了,他死了,他死在了李家的剑下,死在了他义父的“剑”下“墨恩”直到这一刻,李慕儿才开始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来,这哭声凄凄惨惨,压抑着诸多的感情,低沉沙哑,淹没在周遭一片打打杀杀中。“墨恩你醒醒,我和你的账还没有算完,哪里来的两清”她将头抵在墨恩肩头,咬牙切齿愤愤说道,“我与你之间,何来两清”话毕一个抬头,对着他肩头狠狠地咬了下去正如当日他咬她那样“对不起”这声对不起,到底该谁与谁说、第三五六章 孰胜孰负战局并没有因为墨恩的逝去而停止。李慕儿抬眼,便只看见刀光剑舞的画面,以及汪直泛着血红,恶狠狠瞪着她的双眸。今日一役,若是她胜了,军械必定再不会落在汪直手中。可是汪直要起事,除了这些武器,更重要的应当是军马才对。除了未能收服的西河派,他必定还隐藏着大批军马。所以,虽然如今西河派依靠武艺高超还能占得上风,可孰胜孰负,犹未可知。正当李慕儿有这样的觉悟时,便看见大批兵士突然涌上山来,如同一条条巨蛇,顷刻间占据了整座山头。局势忽然颠倒,眼看着围着汪直的几个弟子被一一逼退,李慕儿不得不先放下墨恩的尸体,站起身来。杀鸡焉用牛刀显然汪直也因为墨恩的死慌了阵脚,居然自曝军队,搬出了最后一枚棋子。李慕儿不禁冷笑,道:“公公好大的气派,今日若能用兵拿下我等区区西河派几个小人物,江湖之上,你雨化田的盛名定能节节高升他日什么东河派南河派北河派,都将效忠于你,助你圆这宏图大业可是你莫要忘了,除非你屠尽西河派,否则我西河派三千派众,必与你势不两立”“好大的口气”汪直尚沉浸在痛失义子的悲痛中,经她这一激,眸色更深,挥鞭就要往她这儿来“主公小心,莫中了她的计”“哼,”李慕儿猛地抬脚踢起墨恩掉落的龙剑,挥剑接过汪直一招,继续讽刺道,“我能杀了你最器重的义子墨恩,便也能杀了你这个阴阳怪气的老不死”汪直武功高强,当年上战场与蒙古鞑子厮杀尚不曾败,怎会输给功力不过一半的李慕儿又一鞭狠狠甩下,李慕儿躲闪不及,硬生生接了下来,嘴角顿时被震出鲜血,滴滴跌落在地上。观察着汪直的神色,李慕儿不顾腹腔似要撕裂的疼痛,仗剑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公公把武器埋在此地,那么又将军马藏于何地军马需要操练,必定在一个宽阔之地。这会儿他们能如此火速地赶到,说明,就在附近”汪直的眼神明显一惊,猛又收鞭重新挥出。这一鞭卷住了李慕儿的龙剑,狠狠将不肯放手的她带在空中转了几圈,甩在了地上。李慕儿疼得呲牙,却不忘接着试探:“看来在下说对了这附近能容公公操兵练马的难道是皇陵”这一番猜测与反问再次惹怒了汪直,又是一鞭甩来,李慕儿冷冷一笑,翻滚在侧闪开,旋即滚到了墨恩尸体旁,冲汪直道:“可怜墨恩忠于公公一世,竟要连个全尸也不得了”汪直果然住手,怒吼道:“你又要作甚”李慕儿抓住这个机会,猛抱住墨恩尸体站起身来,飞掠到了崖边,威胁道:“既然横竖都是一死,我宁可自戕”“掌门莫冲动”打斗中的风入松听闻李慕儿的话慌忙分神来看,却在看见那个山崖时随即了悟:当日来换马骢时想用的那招,看来今日可以用上了山崖下面已布好藤蔓,自戕只是个幌子,她能够全身而退。赞许地点了点头,风入松不再多言令李慕儿分心,继续挥剑为她扫除后患。而另一边,汪直还算有点良心,看了眼墨恩后,伸手道:“把墨恩还给咱家咱家可饶你不死”看来这一步走对了,李慕儿抬脸轻笑,“公公,我放开墨恩,你放了他们。”她说着指了指正腹背受敌的西河派弟子们,蹙眉道,“我愿以一死,换他们活着。”“掌门”不知情的弟子们感激唤了一声,而在李慕儿听来这愈加能够提醒汪直她是西河派的掌门,掌门一死,底下弟子当无可患。正当李慕儿以为计谋将要得逞时,汪直却薄唇缓缓拉开一个戏谑的弧度,抬眸阴测测一笑道:“既然李掌门一心求死,咱家只好送你一程了。”什么还没等李慕儿反应过来,他的鞭子已经挥到了眼前,猝不及防地往墨恩身子上一甩,便将两人往崖外甩了出去看来还是小瞧了汪直的狠心。李慕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悬在空中,随即失去了控制往下急坠而去时,才意识到了处境的危险。放开墨恩或许还能尽力抓住藤蔓逃生,可墨恩的尸体从这样高的地方跌落,恐怕就在她犹豫不决,狠不下心时,手臂突然被人使劲儿握住,紧接着那人将她狠狠一拽,逼得她倏地放开了墨恩。“墨恩”她的声音瞬间被猎猎风声吹散,可另一声男子心神俱裂的痛呼声却传入了她的耳畔,那嗓子沙哑低沉,却是李慕儿日思夜盼的呢喃之声,他道:“莹中,朕来了。”李慕儿回头,那张熟悉的温柔脸庞赫然在目,令人心安的墨香环绕在侧,本该欢喜的一幕,此刻却只剩下危急。她不能连累他李慕儿奋力一挣从朱祐樘手中挣脱了双手,不料朱祐樘却一把环住她的腰,那苍白的脸上带着誓死的决绝。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崖风仿佛在耳边咆哮。李慕儿一瞬间有个自私的念头,如果两人便这样共死,对她而言会不会是最好的结果可这个念头真的只存在了一瞬间,下一瞬李慕儿便回抱住他,极力往崖边靠去。朱祐樘望了眼崖边,在看到那些藤蔓时立刻意识到了她此举的目的,忙反被动为主动,一手揽着她,一手不顾疼痛,猛地拽住藤蔓。两个人的重量并不轻,他的手掌在摩擦下滑时很快被鲜血染红,李慕儿看得心疼,抬头想让他放手,却在看清他神色时,不得不作罢。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淡然如水的唇此刻紧紧抿着,那张谪仙似的脸上霎时绽放出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撼。他一定是吓坏了坠落的速度终于缓缓减了下来,正当李慕儿松了口气时,却见上方又有一个人飞速坠下,待她看清那人,心中更是被震得七荤八素、第三五七章 心事已了眼前忽然闪过一条鞭子,去势汹汹地卷住了正失去平衡不断下落的墨恩尸体,而在经过李慕儿身边时,那人还不忘与她对视一眼。旋即,把手中鞭子扔给了她。明明他已经戴上了面具,看不清神色,可那复杂的目光还是令李慕儿心里一怔。她来不及去思考他这一摔下去,会是怎么样的下场。鞭子的另一头紧紧卷着墨恩的尸首,已令她自顾不暇墨恩的重量拖着刚刚稳住的她与朱祐樘又往下滑,眼看着朱祐樘的手掌被磨得越来越难看,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放手“皇上请把女学士的手交给微臣”所幸牟斌及时出现,终于可以解救矛盾中的李慕儿朱祐樘却不依他所言,而是正视着李慕儿的双眸,道:“莹中,把鞭子给牟斌。”话语中的气势,不容置疑。李慕儿不敢违抗,信任地望了眼牟斌,随后用力将鞭子往上一扯,才扔给牟斌,好让他顺利接住。这样一来,几人都减轻了压力,李慕儿顺手攀住旁边的藤蔓,盘着自己的手腕绕了几圈,朱祐樘才得以稳住了身形。“阿错,你可以放开我了。”“不,我不放。”两人正式开场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李慕儿对他的任性摇了摇头,借力将他压在崖壁上,反正他两手都不得空闲,她便同样用藤蔓缠住了他的手腕,以此解救出他破损不堪的手心。并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人只是凝住彼此,庆幸着这一番别离终没有成为永别山上的局面很快被控制,几人也很快被拉了上来。众人跪伏在地,不敢抬眼看满身狼狈的朱祐樘,也没人能站出来给个交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朱祐樘唯有望着李慕儿,待她说话。可后者的眼神,却牢牢地锁紧在墨恩的尸体上。墨恩说的没错,今日一役,若是她胜,汪直恐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何况这回还是朱祐樘亲自出马剿灭的。若是李慕儿说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即便雨化田没摔死,汪直也会被判诛九族即便他恐怕也没什么九族。正当李慕儿还在犹豫说或不说之时,朱祐樘却已一声令下:“女学士为朕前来留都调查荆王一案,不料每每只能孤身犯险,这是谁的责任牟斌听令”“微臣在。”“传令下去,彻查留都五品以上官员,有玩忽职守者,一律撤职查办”“微臣遵命”这样的维护,比起当日牟斌在王臣面前给李慕儿做的面子,可还要足上不知道几倍饶是知道几分内情的风入松,都惊得频频偷瞄李慕儿。李慕儿却不以为意。五品以上官员据她所知,汪直的奉御之位乃是个闲差,最大不过六品,看来他并不会在所查之列。到底该不该放过他呢李慕儿直愣愣盯着惨死的墨恩,他胸口插着的两柄剑在方才的折腾之下,似乎又深入了几分,看上去愈加狰狞。也愈加令李慕儿愧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一直在互相利用,彼此试探,即便有几分真心,也都被对方的种种举动磨灭得一丝不剩。现在他死了,李慕儿却还要利用他的尸体,与汪直斗上了这么一出。她不禁开始后怕,如果方才他的尸体真的掉下了山崖,摔个粉碎,她该会多么悔恨,她该怎么履行将他下葬在公孙树下的诺言这情景令她脚下轻动,略为延迟,终向墨恩走了过去。不顾背后朱祐樘炙热的眼神,她蹲跪在地,顾自言语道:“阿错,再帮我做件事吧。”众人皆一片困惑,她这是与谁说话谁料天子却“嗯”了一声,温柔应道:“你说便是。”“为我将墨恩的尸首收敛,燃成骨灰,我要亲自将他埋葬。”如果说方才在崖下朱祐樘还感受到了酸涩,那么此刻,她话语中透露给他的却是满满的信任。她没有解释,也没有躲闪,而是要他与她,一同解决。“好。”朱祐樘心甘情愿。只是他这一个“好”字才刚出口,就看见李慕儿的背脊一弯,随即她对侧跪着的一人立刻紧张叫道:“掌门”朱祐樘暗道不好,忙奔过去,只见李慕儿口中吐出一口淤血,显然是刚才就已受伤。再顾不得事态如何,朱祐樘慌乱抱起了她,匆匆上马而去。李慕儿再醒来时,已躺在淡香锦被中,仿佛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不过是海市蜃楼。大仇得不得报,到这一刻,李慕儿才真算看了个透彻。嬷嬷死了,墨恩没了,汪直下落不明,西河派不必再受威胁,该结束的,都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私事终于落下了帷幕,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回宫继续做她的女学士,教太子诗书,为朱祐樘分忧。这样想来,心中的落石好似突然放下。李慕儿叹了口气,转脸望向床外,这才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正趴在她的床沿小憩。他鬓若刀裁,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