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射箭的时候,目光一定要凝视你的目标,不要担心,也不要多想,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我们一定会射中它。”摇晃的马背上,朱祐樘的呢喃声萦绕耳畔。明明就是他掌控箭的方向,说得好像李慕儿才是主角一样。李慕儿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配合地眺望着自己的目标。朱祐樘举弓于她胸前,紧接着一支箭被递到她手上,李慕儿深深吸了口气,没有丝毫犹豫,搭弓拉开了弦。朱祐樘手劲微动控制着弓,调整箭尖到了一个合适的方向,在她耳边轻道:“放。”“嗖”的一声,李慕儿坚定无比地放箭,柳枝上的葫芦应声落下。朱祐樘另一只手已快速抽出第二支箭,他是个中老手,自然懂得拿捏呼吸,平静自如。可李慕儿不同,她怕害他输,所以身体紧绷,小心翼翼,似乎连呼吸都不敢。朱祐樘没有时间再宽慰她,只好在把这第二支箭递给她的时候,重重地捏了下她的掌心。李慕儿很快感受到这个小动作,心头由衷地升起一股温暖。憋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她不能犹豫,像完成第一箭那样与朱祐樘紧密配合,长箭瞬间脱弦而出这一瞬间,四周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李慕儿只听到自己和朱祐樘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好像被放到了百倍,徘徊在两人中间。“哇师傅,樘哥哥,中了”蒋伊的尖叫声响起,李慕儿这才看清被他们射中的那只鹁鸽,直直地坠落在地。“臭丫头,我也射中了,你怎么没瞧见”“好厉害,莹中好样的”“万岁爷果然英明神武”这些喧嚣的喝彩声李慕儿早已听不见,心底有如那年上元节在乾清宫前放的烟花一般,绽放出了无穷色彩。她微微侧头,咧嘴冲朱祐樘一笑,得意道:“这回真的赢了”朱祐樘一时愣住。这是她回宫以来,第一次对他绽放如此明媚的笑容。恍惚间,朱祐樘有种不知此身何处,不知今昔何年,而世事皆已翻转的错觉。他激动揽过缰绳,转头对兴王道:“杬儿,这里交给你了。”随后脚下狠劲儿一蹬,不待李慕儿反应过来,便绝尘而去。只留下满场的看客们神色各异,有如巴图般不甘服输,有如其木格般眸底含霜若有所思,也有如何青岩般如释重负欣慰颌首。却没有人如马骢这般,神色复杂,低头苦笑。钱福向来视马骢为手足,此刻怎会不知他难过,见他下马而来,钱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马骢这才抬眸,眼中波澜已然平复,他冲钱福笑笑,回头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低语道:“兄长,我没事了。从前我总觉得,皇上不适合她,她也不适合皇上。可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呵,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指引她的方向,那个人,一定是皇上。”万岁山。李慕儿望着眼前美景,才真正感受到京城的春日已确确实实到来。头顶浩瀚蔚蓝的天空,万岁山的青绿颜色布满眼眶,触手便是一棵展臂才能抱下的海棠树,两人仿佛身处一幅庞大的画卷正中,光华流转。“听说这山顶有辽萧后的梳妆楼,倾圮已久。”李慕儿想起从前同银耳说过的一些故事,随口与朱祐樘闲谈。“嗯。这里好看吗”“好看。我以为只有宫后苑才有海棠花,原来万岁山里有这么多。”“宫后苑的海棠树,本就是从这里移植过去的。”朱祐樘说着轻叹了口气,“可惜,没有琴,朕突然很想弹琴给你听。”李慕儿回头冲他笑笑,真诚说道:“阿错,你不用再费心讨我开心。你们为我所做的努力,我都看到了。回宫以来,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太过执着于失去的东西,而忽视了身边尚且存在的情分。我向你保证,从今天开始,我会放下过往,我没有地方可去,你能不能再留我,做你的女学士”她这话有几层意思,朱祐樘怎么会听不分明一个“好”字在喉间辗转许久,最终在一阵微风中,随着落英轻轻地吐出了口。李慕儿嘴角上扬至一个好看的弧度,身影突然动了起来。她的衣裙碰到花枝,惹来了一场朦胧的花雨。乱红之中,朱祐樘眼神缱绻,看她一身艳艳青春,随风扬起,猎猎有声,翻飞舞动的罗裙窄袖,翩翩然穿过落英和清风,宛若一只断翅重生的蝴蝶。也许是因为观众只他一个,这支舞全然不比那年正元节的热闹。可是她的凌云之态落于朱祐樘眼中,此生怕是再难忘怀。、第一九二章:千秋节变第二天的千秋节,宫里头整日都热闹非常。按照礼制,皇后先到太后和太皇太后宫中行礼,再至交泰殿升座,行庆贺礼,自公主到镇国将军夫人,公、侯至尚书命妇等,均着朝服,到皇后座前行礼。礼毕,皇后于坤宁宫中设宴。时值春日,天气姣好,宴席便设在坤宁宫后头的宫后苑,一来应景,二来也算凸显隆恩的一种赏赐。是以这一日,宫中比比皆是华冠贵服的女子,一副花团锦簇的场面。刚刚吐翠的桂树上挂满了鲜艳丝绸彩带,满地铺锦,与众女子的身姿颜色交相辉映,更显华贵无比。照理说,文武百官,家翁男丁都不能入席千秋宴,所以巴图他们几人算是拖了朱祐樘的福,独占一桌,得见了这番热闹场面。而李慕儿与和何青岩坐在女官之中,离主桌极远。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宴,宫中的赐宴丝毫不如昨日会同馆赐宴轻松,处处都有规矩礼仪。礼部教坊司的乐者鱼贯而入,恭谨站在各自乐器前,对朱祐樘与皇后叩拜行礼。每一次行酒始终伴随着音乐,音乐响起,内官和鸿胪寺序班为她们斟酒,饮讫,音乐停止。不知怎的,当乐者行完礼起身时,皇后似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事情,手上的酒杯突然跌落,响起不小的脆裂声。这个小意外并没有影响宴席气氛,千秋节是中宴的规格,“酒行七次,上食五次”。中间穿插着重朝妇恭贺之语,也大多没有新意,不过一番冠冕堂皇的客套话罢了。唯独吸引李慕儿的是行酒中间穿插的舞蹈。她是爱舞之人,可学的不过是些独舞泛泛,美则美矣,大约还是缺了气魄的。这宫廷舞曲却不同,一排排婀娜的少男或少女动作整齐划一,不说形态万千,却是方圆有致,气概万千。武舞平定天下之舞威猛畅快,文舞抚安四夷之舞新意百出。“好”李慕儿不禁赞许道,“跳这抚安四夷之舞的舞者个个都有自己的特色,将各种舞蹈演绎到了极致。”何青岩从未接触过这些宫廷礼仪,自然纳闷,“什么是抚安四夷之舞”还不待李慕儿答话,对面的崔宫正便冷笑道:“就是殿下舞士,分东西南北四处分别舞高丽舞,回回舞,琉球舞,北番舞。意四夷与我大明同乐。”李慕儿与何青岩无奈对视一眼,不愿与她计较。谁料宴席前端却传来异样的动静,李慕儿循声望去,才发现是巴图他们,不知哪里又不满意了她还在思忖出了何事,便听见清晰的三下击掌,紧接着有两名巴图的侍女从园外走进,接过乐者手上的鼓槌,而其木格步出座位,一步步迈向了舞台中央。她过来的时候,正巧与李慕儿视线相交,她似乎一直在找她,此刻终于瞧见她,竟显得有点兴奋,半是挑衅半是友善地冲她努了努下巴。李慕儿暗道不好,这小姑娘,实在太爱出风头,无论何时何地都想要与人比上一比。李慕儿赶紧环视了一圈宴外护卫,眼尖地便发现了牟斌。趁众人不备,她赶紧溜到牟斌身边。牟斌听她耳语几句,先到了朱祐樘身边请示,朱祐樘远远望了一眼李慕儿,嘴角轻轻一扬,点了点头。牟斌这才急匆匆地离开。李慕儿回座时,鼓声已起,其木格在鼓乐声中急速起舞。鼓点节奏明快,其木格舞步轻捷,在一挥手、一迂回、一跳跃之间,洋溢着蒙古人的热情、勇敢、粗犷和剽悍。尤其是旋转之姿,像雪花空中飘摇,像蓬草迎风飞舞,连飞奔的车轮都觉得比她缓慢,连周遭的春风似乎都已逊色。李慕儿不禁抚掌叫好。她找的帮手还没到,她必须尽量拖延时间。“皇上,其木格果然是八面玲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相传唐明皇为杨贵妃的胡旋舞吸引,看到高兴之处接过鼓槌,忘乎所以地为贵妃击鼓,竟把羯鼓都击破了下官读此只觉讶异,今日见了其木格跳舞,可真相信观舞者会迷恋忘我了。”其木格自然开怀,笑道:“杨贵妃善舞,吸引的却是男子。女学士可曾听说过公孙大娘”“公孙大娘,擅长剑器舞,下官听过。”其木格挑挑眉,“我最想学的便是她的剑器浑脱舞,可惜,我左右手总不能协调。”公孙大娘的剑器舞,相传公孙大娘穿着经过艺术加工的美丽军装,舞姿稳健娑爽,表现雄武、战斗的势态,。杜甫笔下曾形容,她在进退回旋之间,在急促飞快的舞动中,显现条条光芒,伴着隆隆鼓声,来到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观者均为之变色。若是李慕儿右手无妨,尚可一试,如今哪有这个能耐,接她这招呢。耳边细语声四起,众人似乎都在等她如何回应。李慕儿望着园外,竟还未有一丝来人的迹象。心下暗自叹了口气,她抬头对其木格道:“其木格若不嫌弃,我愿做你的左手,与你共舞一段剑器”“好”其木格语气中带着百般兴奋,一字便盖过身旁女子细碎吵闹。“皇上在此,不可使用武器,你我便用那柳枝为剑,如何”“好,就听你的”柳枝在手,两人一左一右刺出,动作似乎融为一体,你为左手,我为右手。这样的配合需要双方极高的默契,幸好两人聪慧超过常人,过目不忘又能反应敏捷,才没有失去平衡。只不过,毕竟没有统一过舞步,两人虽说是合舞,其实便是你出一招,我学一招,勉强成型。其木格果真对剑术并不在行,大部分时间都是李慕儿在考虑动作,她只要能跟上就行。李慕儿怕她难学,特意选了些李家剑谱里简单却好看的花样,并轻声提醒她:“开侧平举”,“屈肘相对”两人动作齐整,与鼓点融会贯通,看得人纷纷叫好,惊讶于她们这对临时组合的默契。却突然听到“砰”的一声,不知是谁拍了桌子,发这么大的怒李慕儿和其木格吓得仓惶收手,眼神一移,看到太皇太后支起身子立于案前,伸手狠狠指向李慕儿,厉声喊道:“来人哪将女学士拿下”、第一九三章:大事不妙“来人哪将女学士拿下”太皇太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刚才还交头接耳的妇人们突然噤若寒蝉,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本是或艳羡或欣赏或不屑,此刻却尽数转为震惊,直勾勾地盯着李慕儿。朱祐樘则是紧张手中的酒杯快要被他握碎,他倏地起身面向太皇太后,也顾不得身份,惊疑叫道:“祖母”牟斌刚被她支走李慕儿暗道糟糕,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宴席圈外离得最近的几名锦衣卫侍卫已冲了上来,将她双手扣住“谁敢动她”“别过来”两个喝令声响起,前者自然是来自一脸愕然的朱祐樘,而后者居然是一直与她针锋相对处处想要一较高下的其木格只见她一把拉过李慕儿,将之护在身后,一边瞪着双眼凶狠地望着身前两个侍卫。可她小脸长得娇俏,这副气恼的模样非但不让人生畏,还透出几分好笑。话刚说完何青岩也已闪到李慕儿身前,与其木格并排而站挡得李慕儿严严实实。李慕儿感动地要死。太皇太后却哪里肯心软她又是两个字恨恨迸出:“拿下”朱祐樘差点就要亲自奔上前来护她,却早被太皇太后看穿,疾声令下:“将女学士押到清宁宫,皇上也随哀家一同前去。孙嬷嬷,派人去请首辅刘吉与马文升马尚书入宫,即刻到清宁宫面圣”若是说朱祐樘和李慕儿方才还不知太皇太后为何事动怒,那当她提起马文升时,两人便心中一片了然清明。李慕儿的身份,兜兜转转,怕是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朱祐樘一时间愣住,脑海中开始思索种种对策,便听得太皇太后再次沉声道:“皇上,若不想哀家要了她的性命,便随哀家回清宁宫,解释清楚。”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姜还是老的辣,她显然是抓住了朱祐樘的软肋,令他难以反驳。李慕儿亦明白,此刻当面反抗太皇太后,实乃下下之策她纤手一拨,主动从其木格与何青岩身后走出,镇定跪下道:“微臣不顾主上尊卑,无知卖弄,实在罪有应得,但凭太皇太后处置。”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拂袖先行。而牟斌带着马骢与冯月言赶到时,只看到朱祐樘与李慕儿的背影,往东面而去。经这一番折腾,皇后也已没有心思再庆贺生辰,随便讲了几句感谢之语打发了众诰命妇人。巴图等人虽觉莫名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