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识陈守逸。可是回过头见着这副陌生的面孔,再加上徐太妃古怪的神情,不少人都意识到这人的不同寻常。妇人们交头接耳,无不好奇地猜测着他的身份。可无论徐九英还是陈守逸,都对四周的人群都视若不见。“你”徐九英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你没事”陈守逸露出温暖的笑容,对她轻轻摇了下头。那一刻,徐太妃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像是惊喜,又像是不敢相信。她上前两步,向陈守逸缓缓举起左手,似乎是想抚摸这熟悉的脸孔。可这只手最终却掠过了这张脸,落在陈守逸的右耳上。拧紧这只耳朵后,一声怒吼响震屋宇:“你这半年都死到哪里去了”伤口虽已愈合,却留下了永久的疤痕,在周围的光洁肌肤衬托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可以想见当初必是一片血肉模糊。徐九英伸手要摸,陈守逸已抢先一步披上衣衫,挡住了背心的伤疤。“当时伤得挺重吧”徐太妃问。陈守逸脑海里映出当时的情景:昏暗的灯光、缠绵的病榻,以及模糊视线里,浮现在僧人们脸上的担忧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还好”。两字才刚出口,后脑勺就挨了徐太妃一巴掌。“好”她凶巴巴地说,“好你能在床上一躺大半年”陈守逸系好衣带,微笑道:“太妃不生气了”因为徐太妃坚持要验伤,他只能让她看了伤疤。徐九英白他:“我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么”“哪里。再找不出比太妃更通情达理的人了。”陈守逸微笑道。徐九英轻哼:“言不由衷。”说到这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过以后,她才又续道:“当时看你落马,我想你就是没被一箭射死,也被乱军踩死了。”陈守逸道:“奴婢当时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滚进丰水里顺流而下,得以从马蹄下逃生。后来奴婢被人发现,带到香积寺,才保住了性命。”徐九英这半年也见过不少伤兵,知道他那时身上中箭,又在河水里浸泡许久,只怕情形十分凶险,否则也不至于在香积寺养这么久。这大半年,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头。“现在都好了吗”她关切地问。陈守逸点头:“已经大好了,请太妃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徐九英又变得恶声恶气,“既然好了,就给我好好干活。别想再躲懒”陈守逸忍不住笑了:“奴婢一定竭尽全力。”他如此配合,反让徐太妃有些不自在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别别扭扭地说:“记得给你养父送个信儿,让他也高兴高兴。”“好。”“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陈守逸起身:“奴婢恭送太妃。”徐九英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了脚步。陈守逸以为她还有什么吩咐,刚要开口询问,却听见极轻的一声:“欢迎回来。”------------泪崩什么的明显不是小徐的画风嘛233、第90章 网陈守逸平安归来的消息很快传递给了陈进兴。与此同时,梁州也收到了太后的传书:已与河北三镇谈成合作,不日即将出兵昭义、淮西。就在梁州上下一片欢腾的时候,徐太妃也接到了陈进兴要求亲赴梁州的亲笔信。虽说并非亲生父子,但陈进兴和陈守逸毕竟相处了这么些年,感情算得上深厚。养子大难不死,他想要见上一面亦是人之常情。何况徐九英捏着太后的书信深思,也是时候考虑下一步的计划了。因此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的请求。十多日后,陈进兴抵达梁州。一抵梁州州城,他便来拜谒徐九英。陈进兴是徐太妃母子最大的支持者。故而见面时徐九英对他格外客气,甚至亲手为他剥了个桃。陈进兴长袖善舞,与她倒也言谈甚欢。只是久坐多时仍没看见养子的身影,他不免露出几分疑惑之色。“姚潜今天送了帖子过来,”看出陈进兴的心思,徐太妃一边将桃子递给他一边笑着解释,“说是有事情要和陈守逸商量。他这会儿还没回来呢。”陈进兴接过桃子,失笑道:“姚都使倒是挺看得起他。”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徐太妃的心思。她垂下眼睛,一时没有接话。陈进兴最善于揣摸人心。一个低眉的动作足以让他察觉到异样。他拿着桃子沉吟了一会儿,小心开口:“莫非太妃有什么烦心事”“有件事”虽然徐九英看来有些迟疑,她还是把话说出了口,“正好想和中尉商量一下。”在西川时,姚潜就对陈守逸颇为欣赏。这次陈守逸回归,除了徐太妃和陈进兴,就数他最为欣喜。这段时日,他不时邀请陈守逸过府,饮酒叙话。虽说对姚潜有过敌意,但是放下曾经的偏见,陈守逸也承认姚潜谈吐不俗,为人磊落,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因为相谈甚欢,直到日暮之时,陈守逸才从姚潜府邸回返。一回到居所,他便从下仆口中得知陈进兴已经抵达的消息。与养父将近一年未见,陈守逸也颇为挂念,问明陈进兴仍在徐太妃处,他便一路寻了过来。刚走到门口,他就听见里面陈进兴的说话声:“这件事老奴并不赞成。”紧接着徐太妃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之前一直抱怨,说我不该把神策军分出来交给姚潜的人又是谁”“老奴这也是为太妃打算,”提起此事,陈进兴也只能赔笑道,“姚都使人品固然可敬,但神策军是太妃最大的助力,落于外臣之手,究归不妥。”“所以我才和你商量嘛,”徐九英道,“你自己说,要不是姚潜,梁州能坚持到现在吗当时是什么形势,你不是不知道,我总不能为了自己把持神策军就把梁州放弃了吧他要兵马,我只能给他。当然,你的考虑也有道理。兵权的确不能全交给姚潜,可是没他领兵又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仍让他带兵,但是在他身边安插一个可靠的人监视。现在正好有一个你我能够放心、姚潜又很信任的人,岂不是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陈进兴叹息:“可是前线凶险。这孩子经历这么多磨难,好不容易才平安回来,叫老奴如何开得了这个口何况容老奴说句得罪的话,这么多年他为太妃卖的命还不够吗一定要折腾出个三长两短,太妃才满意么就算太妃不在乎,老奴还指望他养老送终呢。”徐九英不说话了。屋内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陈守逸等了许久,料想不会引起室中人的疑虑了,才抬起手,轻轻敲了下门。亲眼见到养子无恙,陈进兴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拉着他嘘寒问暖,自然也免不了细细盘问他死里逃生的经过。陈守逸也如回答徐太妃时一样,隐去了重伤的部份,只拣了紧要的地方作答。饶是这样,陈进兴仍听得唏嘘不已,愈发坚定了不能再让陈守逸靠近前线的想法。父子俩说话的期间,徐九英却一反常态,几乎没怎么开口。直到陈守逸数次呼唤,她才回过神:“什么事”“父亲与奴婢许久未见,晚上想与奴婢小酌几杯,不知”“你们这么久没见,当然应该好好聚一聚,”徐九英笑道,“我这边横竖没什么事,你也不用再过来了。”陈守逸向她深深一揖:“多谢太妃。”父子俩临去之前,徐九英又想起一件事,叫住他们:“虽说你们难得相聚,不过晚上也别过于贪杯。明天最好还是与姚潜碰个头。要知道一旦河朔出兵,局面就会大变,后面怎么做,大家还是尽早商量出一个计划为是。”两人点头应下。次日一早,陈进兴父子如约与徐九英、姚潜齐聚一堂,商讨河朔出兵以后的行动方案。姚潜率先提出,应趁河北出兵,昭义、淮西回援之际全面反攻,一举将东平王的势力赶出梁州。只要梁州能够巩固,夺回京畿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在座之人都明白梁州的意义,没人会对这个计划持有异议。而梁州的军政,姚潜无疑是最有发言权的人。在他侃侃而谈的时候,陈守逸却不时望向徐九英。表面上徐太妃似乎在很认真地倾听,但是陈守逸看得出她有些心不在焉。他以为徐九英会发表一点意见,可是直到姚潜陈述完毕,她都一言不发。“奴婢有一事不明,”陈守逸看谁都没有说话的意思,便自己开了口,“冒昧之处,还请姚都使恕罪。”陈守逸的意见无疑是姚潜最看重的。他急忙回答:“请讲。”“奴婢刚才粗略估算了一下,”陈守逸缓缓道,“以梁州目前的兵力,恐怕不足以支持如此庞大的反攻计划。这是否意味着,都使还需要从神策军调遣更多兵马”姚潜先是一怔。但是目光在徐太妃和陈进兴之间游移一阵后,他似乎有所领悟,赦然笑道:“是某考虑不周。”陈守逸再进一步问:“另外不知梁州监军现为何人”此言一出,姚潜心下一片雪亮:“年初大战之时,梁州原本的监军使一直告病,至今都不曾补缺。”陈进兴觉出了味道,轻轻咳嗽一声。陈守逸分明听见父亲的示意,却未予理会,而是又微微一笑:“奴婢若想毛遂自荐,都使觉得合适吗”姚潜对陈守逸的能力十分清楚,当即喜道:“求之不得”陈进兴以为是徐九英的主意,虽然明知失礼,却还是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不想转过头后,他发现徐九英也是一脸诧异,显然并没料到陈守逸这番话。他刚要张口,陈守逸却及时回头,向养父使了一个眼色。收到陈守逸的暗示,陈进兴不免摇头苦笑。但是养子执意如此,他虽然不愿,却终究不曾出言阻止。但无论是陈进兴还是陈守逸,都没注意到自己的举动正被徐九英看在眼里。她微微侧头,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你是不是听见了我和你养父说的话”晚上纳凉时,徐九英问。陈守逸剥着荔枝,故作惊讶:“什么话”徐九英拿扇子敲了他一下:“少和我装傻。”陈守逸一笑,不再否认。徐九英拿起一颗剥好的荔枝放入口中,嘟嘟囊囊道:“你不需要这么做。”“太妃难道不担心神策军以后落入姚都使手中”“姚潜的人品应该还靠得住。”“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良心上”陈守逸挑眉。徐九英有些烦躁地说:“我会想其他办法,用不着你多事。”陈守逸微笑:“何必舍近求远”徐九英沉默不语。“奴婢不是早就和太妃说过,”陈守逸缓缓开口,“无论太妃多么信任一个人,都不能完全放下防备。人心很脆弱,永远不要去考验一个人的操守。太妃昨天的考虑是非常必要的。”他说话时,夜空中光芒闪过。飞舞的流萤落入草丛,映出星点绿光。“你养父的话有道理,”徐九英忽然起身,缓步走到庭园中间,试图伸手触碰半空中的光点。“梁州监军不可能远离前线。这是个苦差,不该由你来接。”陈守逸跟在她身后,微笑注视她把一个个萤虫惊走:“姚都使不也一直都在前线他做得到,奴婢也能”“你和姚潜能一样么”徐九英截断他的话,“姚潜至少是个正常人。情况不对,他知道先退回来,不会一味蛮干。你呢平日看着倒是冷静,谁知道什么时候头脑一热,就冲上去跟人拼命就说你那会儿落马,那盒子再重要,比得上自己的命吗我事后想想,也觉得再放你去前线不太妥当。而且凭良心说,这些年你确实帮了我很多,我却没回报过你什么,有什么理由再让你犯险”“如果奴婢说有呢”陈守逸幽幽道。徐九英大奇:“有什么”她才刚回过头,陈守逸已微微俯身,覆在她的唇上,堵住了她所有的言语。、第91章素银盘里的新鲜葡萄因为在井水里冰镇过,上面还挂着一层细小的水滴。一只修长的手伸出,从葡萄串上摘取一枚浑圆紫珠,精准地扔向面前正在行礼的女子:“姿势不对,重来。”五官浓艳的年轻女子敏捷伸手,一把兜住飞来的葡萄,塞进口中,愤愤不平地反驳:“哪里不对了”银盘后手执书卷的宦官连眼皮都没抬下:“头要微低,背要挺直,动作不能僵。下拜后不能太快起身,而要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还有,手的位置低了,应该再抬高一寸。”“差不多就行了,哪儿这么多穷讲究”女子一口吐出葡萄籽,嘟嘟囊囊道。青年宦官一哂:“差失毫厘,谬之千里。知道为什么你明明长了一副好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