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面,不多时就和出了一个软硬适中的面团。徐九英看了一会儿,不由“噫”了一声。太后和面手法说不上纯熟,显然不是惯做此事的人,然而该有的章法却都是具备的。面和好了,太后用白布盖上陶盆,抬头望见徐九英一脸惊奇,不由一笑:“怎么了”“想不到你还会这个。”徐九英诚实地回答。太后轻描淡写道:“你不是也会吗”“你和我能一样么”徐九英白她,“你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出身用三娘那句话说唔,怎么说来着,什么少贱什么鄙事”太后笑了:“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对啊,吾少也贱,”徐九英上下打量她,“你呢再怎么都算不上卑贱吧”太后笑而不语,在炉边坐下,帮她看着火势。估摸着面醒得差不多了,徐九英将面团拿出来擀开。她手里擀着面,嘴也没闲着:“你别不说话呀。我看你刚才那架势倒摆得十足,在哪儿学的手艺要说你家那么富贵,应该不至于让你亲自下厨呀”“年少时总以为将来要飘泊四方、贫贱度日,所以偷偷和婢女学过。”被她一再追问,太后终于开口。徐九英把擀面杖往案板上一顿,回头笑骂:“骗鬼呢。就凭你这家世,当不上皇后,也会配个达官贵人,最不济也得去皇榜下捉个大有前途的才俊。你这样的人,就不是个贫贱命。”太后沉默半晌,轻声说了一句:“若我心许的不是他们给我匹配的那个呢”徐九英一怔,随即勉强笑道:“又不是坊间演的俗戏,你还能和一个穷鬼私订终身”太后没有作声。徐九英世故,看她沉默着往炉中添柴,似有落落寡欢之意,心里不由生出几分疑虑:“你该不是和我说真的吧难道还真和什么人私订过终身”不提倒好,一提起来,就越想越觉得像这么回事。她老早就疑惑,太后和先帝怎么看都不像对夫妻。俩伉俪再怎么相敬如宾,也不会真敬得客人一样吧太后要是另有喜欢的人,就好解释得多了。“到底有没有”徐九英想要追问,又觉这样问太嫌露骨,因此把后半句吞了回去。太后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安静看了徐九英一阵,忽然浅淡一笑:“有。”“还真有”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真听到这个答案,徐九英还是惊得睁大了眼。相较徐九英精彩纷呈的脸色,太后就镇定得多了,甚至在釜中水渐沸之时,还能淡定地出声提醒:“水开了。”徐九英胡乱将切好的面片倒进锅里。她仍然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之中,用汤勺在锅里搅动时都还不住地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虽说她不太在意太后和先帝的过往,但先帝临死之前的那句对不起,她也不是没有疑惑。先帝又不曾错待过太后,为什么要特意和她说那么一席话难道是因为他折散了一对有情人的缘故“什么原来如此”太后问。“没,没什么,”徐九英回过神,掩饰道,“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有机会我还真想见见呢。”“你不是见过吗”太后冷不丁道。徐九英愣住:“我几时见过”“不但见过,”太后慢悠悠道,“你还把他推荐给我了。”徐九英的表情凝固了。她举着汤勺,嘴巴渐渐张大,最后大到能塞进一整个鸡蛋。“李,李砚”瞠目结舌半晌后,她干巴巴地问。太后默认。“他他他你你你”徐九英惊得跳起来,指着太后,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不是把他弄死了”话一脱口,徐九英就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光,哪句不好说偏要提这句不是戳人心窝么太后微微垂目,许久以后才发出一声低笑:“是啊。”“我我我没别的意思,”徐九英看着她脸色,小心解释,“我就是,就是有点惊讶。难怪他一见我的面就撺掇我把他荐给你可是不对啊。你们既然有这层关系,他又为什么投靠赵王他们难不成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什么都没发生,”太后摇头,“我不至于这点分寸都没有。”徐九英一拍大腿:“我知道了。那就是他变心了,干脆利用你们的旧情为他自己搏个前程。这些男人啊,为了荣华富贵,什么都能利用。”“我想不是”太后再次否定,“富贵前程,我也能给,何必舍近求远”徐九英困惑了:“那我可真不明白了,不为名利富贵,他还能图什么”太后没有回答。炉中火旺,爆出一阵哔剥轻响。暖光跳动,映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飘摇不定。“他为了什么我大致能猜到,”良久之后,徐九英才听见她幽幽一叹,“然而时过境迁,终归还是只能错过”因为听了这么一桩秘闻,徐九英不免有些恍惚,直到端着汤饼来找陈守逸,她才回过神来。陈守逸已带着小皇帝到卧房内坐下。她进来时小皇帝正抱着个布球,眼巴巴地望着陈守逸。也不知陈守逸从哪里找来的木头,先削了一个木杆,再用绳子绑上短木片,三两下就做得一个简易的马球杆。他把做好的球杆交给小皇帝。小皇帝一手持球,一手拿杆,却似还有不足,不住仰头看陈守逸。陈守逸初时不解其意,和他大眼瞪小眼。许久之后他才有所醒悟,皇帝这是还缺匹马的意思他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徐九英见他要伏地,沉下脸喝道:“青翟”小皇帝被她喝斥,立刻缩了一下,却又不知自己哪里做错,噘着嘴要哭又不敢哭。陈守逸见他一脸委屈,免不了为他开脱:“陛下还小。再说本来也是奴婢份内事。”徐九英硬邦邦地说:“我管儿子,你少插手。”陈守逸只好闭口。徐九英把手里托盘放下,拉过小皇帝,严厉道:“我知道你乳母惯会迁就你。现在她不在,我可不惯你的毛病。拿人当马骑,你还敢委屈你以后再敢干这种事,看我怎么教训你。”陈守逸见皇帝被她训得抬不起头,连忙打圆场:“陛下已经知错了,太妃就饶他这次吧。下不为例也就是了。”徐九英这才缓和脸色,对陈守逸道:“我做了汤饼,你去吃吧。”陈守逸看向托盘,果然有三碗汤饼。“顾家二老那边”他问。徐九英答:“他们的已有人拿过去了。”陈守逸这才端碗,抬头见徐九英自己却不急着吃,而是先喂小皇帝。他放下碗:“奴婢来吧。”“吃你的,”徐九英不耐道,“少来管我。”陈守逸只得遵命。他这一日奔波,也确实饿了,很快便将一碗汤饼吃下肚。“你这阵子事办得不错,”他放下碗后徐九英才道,“本来是该重赏的,不过现在正是困难的时候,你就先委屈一阵吧,日后回京了,我再好好赏你。”这一刻,陈守逸只觉万花盛放,百鸟齐鸣,极力克制也无法阻止嘴角上扬。“已经很好了。”他低声说。次日一早,一行人向子午关进发。太后仍带小皇帝共乘一车,另有一车由顾家老夫人乘坐。临上车前,徐九英将一物交与太后:“我坐外面不方便。这个你替我保管下。”太后接过,却是一个上了锁的木匣。“这是何物”她问。徐九英冲她抬了下眼皮:“你该不会以为先帝真的什么都没给我们母子留下吧”太后一凛,先帝果然还是为徐氏母子安排了后路。“有大用的,”徐九英道,“可千万拿好了。”太后点头,带着皇帝坐到车内。子午关靠近丰水,距离香积寺亦不甚远,乃是自京师入蜀必经之路。香积寺毕竟多有香客往来,故而不便安置太多人手。姚潜将多余的人安排在子午关附近。子午道之后更有陈进兴、西川大军接应。按他的说法,只要过了子午谷,他们也就安全了。车行不久,已能遥遥望见关隘。一行人正要松口气,却见身后忽有一阵烟尘,接着蹄声隐隐,大地震动。陈守逸和姚潜互看一眼,都变了脸色:“追兵。”、第82章 网空室闲堂,青灯半灭。窗前人影独立。天边火光渐淡,兵甲之声亦已止息。余维扬突率大军兵临城下,莫说京城百姓惊惧不已,朝中文武也全不知情。宰相急急具牓奏开延英,却发觉太后、太妃早就不在皇城之内她们已经带着幼帝出逃了。正主逃走,京师人心离散,不过半日便已易主。然而成功占领都城的东平王并没有感受到任何胜利之喜。一入城,他便获悉了赵王等人已被太后赐死的消息。为了父兄起兵,却终究没能挽回他们的性命。那一刻,余维扬甚至不敢去看东平王的表情。“明明之前那么懂得审时度势”漆黑夜空下,东平王喃喃自语。太后一向识得时务,他往京中去信时颇有把握,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她不会拒绝与他合作。他怎么也想不到,太后竟会给出如此决绝之事。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东平王百思不得其解。“大王,”门外有人禀报,“宫中枯井里发现了一具尸身,经人辨认,是棋院一位姓李的待诏。”李砚东平王有一丝恍然,难怪太后忽然如此行事,原来是从李砚身上窥出了端倪。李砚失踪时他就应该想到了。起事前他对李砚的嘲讽,竟然真的应验了。“知道了,”他听见自己冷漠地回答,“找个地方安葬了吧。”来人答应了,正要退去,却又听东平王道:“把颜三娘子带来。”京师陷落,留在城内的颜素等人自然也落到了他手上。那人应命,不多时,便有人押着颜素进来。东平王坐回榻上打量眼前女子。颜素身带镣铐,一袭素衣,脸上铅华未施,略显憔悴,然而一头浓密的乌发仍旧梳得齐整,人也还算洁净。见到东平王,她并不行礼,反而挺直身躯,微扬头颅。极简的打扮在她这股冷傲之下竟有一番别样风度。押送的人见她无礼,立即出声喝斥。东平王却冲他摆了下手,示意他客气一些。那人讪讪住口。东平王对颜素笑了笑,一指下首座榻,温和道:“三娘子请坐。”颜素微微迟疑。目光在他和座位之间游移许久,她终于还是屈膝入坐。“久仰三娘子之名,却是今日才得相见。”东平王道。颜素闻言,颇有困惑之色。赵王身死,太后、太妃又不在,她原以为此番定要承受东平王怒火,想不到他竟会以礼相待,令她委实不解。她的疑惑东平王看在眼里,但他并不为她解惑,反而露出几分感慨的神色。一年多以前,他还在兴致勃勃地为撮合颜素和姚潜奔走,未曾想如今他不但与姚潜决裂,连颜三娘也沦为他阶下之囚。他摇摇头,将多余的想法压下,再度开口:“太后什么时候下令赐死的”颜素怔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赵王等人,微垂双目:“应该是接到大王书信不久。”东平王苦笑:“我并无伤害徐太妃母子的意图。”“陛下为君,大王为臣,”颜素淡淡诘问,“为臣者起兵反叛主君,却说自己无伤人之意,大王就不觉得有点可笑吗何况大王最后不还是直接攻入了京城”他们到底低估了东平王。接到太后假意应承的书信,东平王回信表示,他愿意答应太后的所有条件,但要以太后双亲暂为人质。谁也没预料到东平王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太后预留的书信自然无法用作答复。东平王何等精明,久未得到回音,便知不对,当机立断命余维扬攻城。京城攻破,一切真相大白。东平王被她问住,脸上再度浮起一丝苦笑:“这样看来,三娘子必定不会告诉我,太后、太妃的去向了”颜素正色道:“太妃将奴婢从浣衣院解救出来,奴婢身受大恩,岂可背主”“娘子果真不怕死”“怕。但要奴婢出卖太妃换取苟活的机会,奴婢宁可成仁。”“那我若让娘子再回去当个洗衣妇呢”东平王问。他注意到颜素脸上闪过一丝惧色,心道果然比起死亡,她更怕慢慢搓磨。可是颜素并不如他所愿。片刻之间她就神色如常,淡淡道:“奴婢已在太妃庇护下偷得数年多年安稳,现在也不过是回到当初而已,又有何惧”东平王目不转睛地注视颜素。虽然心下惊疑,颜素却不愿在东平王面前露怯,甚至鼓起勇气和他对视。就在她以为这样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