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抹越花,徐九英差点绷不住笑出来,但她马上板起脸,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小皇帝不情不愿地放开一起玩耍的小狗,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乖乖让徐九英给他擦脸。徐九英一边擦一边数落:“你这孩子,怎么就知道惹人生气那狗招你惹你了你再看看你这身衣裳,来之前刚给你换的,就脏成这样了。一会儿回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小皇帝被母亲训斥,怏怏不乐地噘起了嘴。他看一圈四周,瞧见坐在一旁的太后,觉得可能是个救兵,猛地挣脱了徐九英的钳制,向太后飞扑过去。太后全无防备,只觉眼前一花,怀里就突然多出一个又小又软的身子。她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发现扑到她怀中的是皇帝。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她有些手足无措。迟疑间,皇帝已经仰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着她眨个不停。那可怜巴巴的神情,倒似极了那只拂林犬。太后极少接触这个年纪的孩子,被他澄澈的眼神一盯,登时心软,不由自主地为他求情:“他不过是喜欢和那条狗玩罢了,太妃也别罚他了。”徐九英斜了她一眼,心道刚才也不知是谁发那么大火虽是这么想,面上她却不动声色:“那怎么行就算太后大度,不和他计较,我也不能放着他不管。你看他这样子,成什么体统,长大了还这么吊儿郎当,怎么当这一国之君”“才四岁,”太后劝道,“还小呢。”徐九英当然知道儿子只不过是喜欢小动物,不过是见太后不悦才这么疾言厉色。既然太后现在不计较了,她也就顺着台阶下了:“太后为你说情,这次我先饶了你。”皇帝机灵,知道是太后护着他,迈着一双短腿,跑到徐九英身边,猛地抱走她面前盛着糕饼的高脚银盘,再小跑回到太后面前,献宝一样地把银盘举过头顶。徐九英见儿子把她的吃食拿去讨好太后,不由笑了:“你倒知道卖乖”小皇帝对徐九英做个鬼脸,一脸讨好地看向太后。太后觉得,这孩子要是长了尾巴,现在一定摇得比她那只拂林犬还欢。她的不快顿时消散,从盘里取了一块糕饼,递到他面前,温和道:“你吃吧。”小皇帝接了糕饼,却先看向徐九英,见母亲点了头,他才双手捧着糕饼,美滋滋地吃起来。小皇帝这么一闹,太后倒不好生气了。其实这孩子,也没那么讨厌,她心里想着,脸上的表情也就渐渐缓和了。太后的变化让徐九英有些诧异。虽然她是存着让太后和青翟多相处的心思才带他来的,可她并没期望太后能很快接受这孩子。没想到小皇帝随便撒个娇,太后就快抵挡不住了。一定是她生得好,让青翟继承了一张无比可爱的脸,才这么人见人爱,徐九英自得地想。小皇帝吃完东西,又想把魔爪伸向拂林犬。徐九英好不容易才让太后对他生出点怜爱之情,可不想他马上又惹乱子,忙冲乳母使眼色:“带皇帝出去玩吧。”乳母会意,牵着小皇帝出去了。只是小皇帝一边走,还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趴在太后脚边的拂林犬。那小狗也像是有些忧伤,耸拉着脑袋,小声呜咽着。太后见状,指着狗说:“把他也带出去吧。”站在她身侧的白露立刻让人把拂林犬牵了出去。不多时就听见外间一声欢呼,以及一连串欢快的犬吠。徐九英笑道:“太后可真疼青翟。”意外被小皇帝亲近,太后的心态不免有些变化。她思量片刻,慢慢向徐九英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总往我这里来。其实大可不必。”“嗯”徐九英吃了一惊。这么坦率的说话风格可不像是太后。太后语气平和:“你现在占着优势,我不可能做出对你不利的举动,你不必时时刻刻过来盯着我。”徐九英想了想,也认真地回道:“现在你的确不会背叛我,但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戾太子不会料到有一天他会被东平王取代,而取代了他的东平王也没想到后面还有个青翟。”说到这里,她对太后嫣然一笑:“世道在变,我得杜绝一切可能。”、第50章天还未亮,京外馆驿中的男子就动了身。一行人疾驰数十里,在城门刚刚开启的时候就抵达了京城。因为时辰尚早,入城后男子并不急于前往自己的目的地,而是牵马缓行,仔细打量这座尚未完全醒来的城邑。晨钟响后,各个市坊陆续打开了门。朝参官们一大早就向皇城集结。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街边食肆也都做起了生意。食店门口堆叠如山的蒸饼散发着热气。氤氲雾气后隐约能看见店主忙碌的身影。男子料想众人赶了这几十里路,腹中必然饥饿,便买了十几个蒸饼让他们分食。他自己却没有取食,而是驻足观望市井各处。离都一年,忽然又见旧京景物,总归有几分感慨。众人食毕,才又继续前行。不多时,一处规整庄严的宅院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男子看了看日头,推算好时辰,才命人上前叩门,递交名刺。小吏入内交了名刺,不多时大门洞开,一个中年男子急急走出询问:“姚君何在”男子上前数步,向他从容揖拜:“姚潜在此。”“某是剑南西川上都留后张世维,”中年男人一边还礼一边自我介绍,“昨日才接手书,某还以为足下总要再过个三五日才能抵京,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男子正是一年前离京任职的姚潜。因为宣武节度使的推荐,他甫到西川即受重用:先是访查被俘之民,使僧道工匠三千余人归于本道;接着辅佐节度使巩固关防,训练士卒,修理兵器。短短数月,西川军容为之一变。去岁小股戎人入寇,姚潜正在边境,便亲率兵马将其击溃。虽然只是小规模对战,但严防死守之下,这年秋冬西川竟然未受侵,令得此地民心大振。朝廷对西川防务向来关切,得到捷报也甚感鼓舞,急欲知晓此战细节,因此节度使特命姚潜入京奏事。西川一年,姚潜的变化着实不小。因为历经战阵,不但皮肤黑了不少,人也沉稳了许多,竟隐隐有了些大将之风。听得张世维之言,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从容道:“发信第二日,某就出发了。”张世维闻言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他迎入留邸。待邸中婢女奉上茶点后,他才开口细询:“这次来得这样急,可是有什么大事”姚潜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某听闻西戎使团已经抵京”“正是,”张世维回答,“西戎新君虽立,但国中局势尚未稳定。此番除了告知新君嗣位,戎人还有会盟之意。”西戎与中原时战时和,会盟也不是头一次了。姚潜点头,接着又有些疑惑:“可是某观西戎使团气焰嚣张,不像有订盟的诚意。”张世维也面露忧色:“想必是戎人看陛下年幼,又是太后当政,以为孤儿寡母好欺负吧。听说戎使还在要求中原缴纳岁捐呢。”姚潜再有涵养,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欺人太甚”张世维忙安抚他道:“姚君莫气,太后并未答应。”姚潜胸口起伏,显然正竭力克制怒气:“先帝即位之初,西戎、中原约为甥舅,几时听说过舅舅向外甥纳捐的道理”“如今早就不是先帝即位时的光景了。”张世维苦笑。“西戎也不是以前的西戎了,”姚潜到底不是寻常之辈,很快就冷静下来,向张世维道,“实不相瞒,某这次急着入京也是为西戎之事。”张世维知进奏,对于西川的动向也有所了解,闻言面露喜色:“莫非”姚潜点头:“使君这些年精心筹划,去岁整顿本镇防务又颇见起色,西川上下都觉得是收复维州的时候了。”维州乃险要之地,多年来中原与西戎反复争夺,数易其手。前代大乱之时,西戎趁虚而入,一举夺取维州在内的数州。门户失守,中原在西疆陷于被动。朝廷平定内乱之后也曾试图改变局面,然而数度举兵,却始终无法收复这处失地。听得姚潜之言,张世维初时亦颇有振奋之色,稍后却又泄气道:“太后执政时日尚短,又是个深宫妇人,未必有出兵的胆略。”“某倒觉得不然,”姚潜道,“某在京任职时,太后曾经问对于某。在某看来,太后应是个明白事理之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未必不能说服。现在西戎赞普新立,无暇东顾,正是经略维州的最佳时机。否则等戎君站稳脚跟,再想收复可就不易了。”“所以姚君才急着进京”张世维似乎有些明白了。姚潜点头:“某正是希望能抢在和西戎正式会盟前,向太后陈情。”“某明白了,”张世维道,“一定尽力为此事奔走。”姚潜入幕西川,并不能直接晋见太后,而要由本镇进奏院先行上奏。张世维知道此次西川所图甚大,不敢有丝毫延误,很快就上报了消息。太后因戎人会盟之事,对边事甚为关注。她又早在捷报中见过姚潜之名,因此很快就让人前来传召。姚潜入宫那日也正好是开延英殿的日子。姚潜到时,奏对尚未结束,便一直在殿外等候。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宰相们才奏事完毕,依序退出。这之后,姚潜才由宦官引入殿内。太后正坐在帘后饮茶,见他进来,放下茶盏,对他温和一笑:“姚卿别来无恙”看来太后还记得自己。姚潜心内稍安,向太后行礼如仪,得到许可后才起身回答:“承蒙太后垂询,臣一切安好。”太后让人赐了座,又微笑道:“西川的奏报我都看过了。去岁之役,卿立功不小,朝廷早该有所嘉奖。”姚潜忙道:“守疆护土乃是臣的本分,何况去岁来袭的只是小股兵马,实在不足挂齿。等臣真立下大功,再向太后请赏不迟。”太后在张世维的奏报中已见端倪,听姚潜此语,知道应进入正题了,便顺着他的话问:“卿说的立功,是指什么”姚潜肃容道:“自失维州,戎人利其险要,来去自如,频频侵扰,致使川蜀一方残弊。使君素有壮志,数年来革除积弊、厉兵秣马。如今西川上下一心,誓雪前耻。”太后敏锐,已然明白西川意图。她果然如张世维所料,颇有踌躇之色:“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姚潜也没指望太后能一口答应,继续劝说:“维州南抵江阳,东临成都,北望陇山,为兵家必争之地,绝不可弃于戎人之手。如今西戎大局未定,正是中原收复山河之机,还请太后三思。”“正是仔细思虑过,知其重大,我才劝卿等慎重。”太后道。姚潜思索片刻,又慢慢开口:“川蜀本为富庶之地,近代以来却为戎寇所困,民生凋弊,百姓听之破胆,兵丁闻寇则惧。韦使君赴任西川,加固关防,训练兵卒,休养生息,完残奋怯,方有复兴之象。然而戎人盘踞维州,掳掠西蜀,直如芒刺在背,令川中百姓寝食不安。臣此次入京,乃是代西川十二州的百姓请命,恳求朝廷允诺出兵,光复维州。”他说得很慢,语气也并不激烈,但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太后听完也微微动容,但这仍不足以令她改变主意,片刻缄默之后,她还是坚决道:“战端不可轻启。”姚潜有些心急,不由提高声音:“太后”“我明白西川这些年所承受的重压,”太后打断他道,“也欣赏韦使君为国尽忠之心,更理解蜀川百姓的期盼。可是朝廷也有朝廷的考量。战事一起,所耗资费何止千万若是当真一举克复维州,当然是极大的喜事;可要是出师不利,又或者战事陷入僵局呢西川一镇之力,不足以支持长久的战事,到时必要朝廷支援。而朝廷的钱粮又来自哪里前代大乱以来,百姓税赋已重,又岂可再行苛政,对他们横征暴敛何况中原进兵,必引来戎人报复。若有不慎,让戎人长驱直入,岂不是又要重演前代都城陷落的惨事”“西戎内乱已久,”姚潜犹自辩解,“非复往日之盛。何况这次使君谋划多时,有必胜的把握。”太后忍不住冷笑:“我虽为妇人,也知战场凶险,胜负难测。中原对阵西戎已近百年,胜负之数几何,姚卿又岂能不知”几句话便将姚潜堵得哑口无言。他虽曾与太后打过交道,却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如此犀利的言辞,一时之间,竟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太后似乎也觉得自己话说得过火,顿了一顿,话锋却又一转:“我并非不知维州的重要,也绝非胆小怕事,不敢出兵。我既柄国政,就对天下万民负有责任。此事关系重大,更加不能轻率,须与诸位宰辅商议,再做决断。希望卿能理解我的苦心。”姚潜听闻此言,倒是精神一振:“臣明白。”既然要与宰相商议,说明出兵一事不是完全没有转寰的余地。太后疏于兵事,未必懂得其中厉害,宰臣之中,总会有明白的人。不仅南衙重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