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徐九英行礼如仪:“奴告退了。”徐九英觉得颜素的态度略显奇怪,歪着头沉思起来。这时她身边的宫女小藤送上一盏杏酪。徐九英接了,随手将银盏搁在案上,问另一名宫女小蔓:“陈守逸呢”不多时陈守逸就被叫进了内殿。他进来时,徐九英垂足坐在榻上,两只脚不住的前后晃动。这并不是宫中妇人应有的姿态。见着陈守逸,她挤出一个笑容。昏黄灯光下,惨白脸色上浮现的笑容十足诡异。这时她右足猛然往前一踢,脚上的小花履就朝陈守逸飞去。陈守逸侧身避开,拾起那只被她踢掉的鞋,前行数步,在坐榻前跪下,双手将鞋递了过去,轻声唤:“太妃。”徐九英不接鞋子,反而把脚凑到陈守逸鼻端,动了动脚趾:“累了,给我捶腿。”陈守逸低下头,握住她的纤足,仔仔细细替她把鞋穿上,然后才给她轻轻捶腿。“有什么消息”徐九英漫不经心的问。“宫中都传遍了,说先帝给太妃留了个护身符。”徐九英“哈”了一声:“有人信吗”“听说赵王这两天四处找人打听,先帝有没有交待过太妃的事,又频频与几位宰辅通信。”“他反应倒是快,”徐九英笑得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你说我这手怎么样”“有利有弊。”“嗯”徐九英抬眼看他。陈守逸含笑道:“先帝在世时,赵王不敢明目张胆拉拢神策中尉。现在散布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会让他心有顾忌。以他的个性,这一年半载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这一手法虽会让太后警觉,但能保障短时间内她的立场不会摇摆。这都是对太妃有利的地方。弊端则是这些年南衙注2北司冲突频繁,太妃依重宦官,只会让宰相们更加不满。日后太后临朝,再在他们背后推一把,怕是会经常找太妃的麻烦”“说得好像他们以前不找我麻烦似的,”徐九英不以为然地打断,“我又没机会接触朝臣,不依仗宦官还能依仗谁我倒不担心那位。她是个明白人,不会冲动。要是她真能把大臣掌握在手里,对我只会是好消息。”陈守逸沉吟:“太妃似乎对太后很有信心”徐九英白他一眼:“怎么你觉得太后不行”“那倒不是。奴婢倒是觉得太后过于精明,太妃与她合作未必占得到便宜。何况嫡庶有别,名份上太妃已然吃了亏,若连摄政的权力也一并让出去,太后的权威就更加牢不可破。太后威势越盛,太妃的局面就越艰难。”陈守逸一边说,徐九英一边咬指甲,过了好一会儿才冷笑着反问:“那你说我怎么办你以为那位让我和她一起听政是安着好心后宫和外廷利益不同,立场一定会有不一样的地方,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掐起来。那些措大本来就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我再掺合进去,不就是他们最好的靶子到时候骂声都冲着我来,她只要看准时机出来打个圆场,得了实惠不说,人人还要赞声贤德。你说我干嘛抢着丢人现眼”陈守逸轻笑:“所以说太妃选择盟友时有些轻率了。”徐九英猛的把腿抽回来。陈守逸抬起头时,徐九英的头已几乎贴到了他的鼻尖。惨白的脸在他眼前骤然放大了好几倍。“那要有得选才行,”徐九英忿忿道,“朝臣、宗室,哪个肯搭理我就算是我身边的人,除了三娘也没一个可信。我还能怎么选”陈守逸“咦”了一声,笑着分辩:“奴怎么记得当年太妃亲口说过相信奴的话”“我说过”“自然说过。”徐九英转了转眼睛,没好气道:“那是我瞎了眼,挑中你这么个坏胚,又奸又滑,嘴还那么毒,我吃错药了才会信你”陈守逸微笑听她控诉,甚至还有闲暇在她说得口干舌燥时擦干净手,将几上还温热的杏酪殷勤奉上。直到徐九英对他的责难告一段落,他才笑着开口:“奴婢什么时候嘴毒了”“还说没有”徐九英不接杏酪,瞪着他道,“上次是谁说我连北里的女人都不如的”北里是都中狎妓之所。徐九英家贫,十二三岁时差点被父亲卖到那里。她难得和陈守逸说起少年时的辛酸往事,得到的回应却是她连倡女都比不上,难免耿耿于怀。“那是太妃说令尊还有一点良心,”经她提醒,陈守逸也记起旧事,微笑复述当时的对话,“到底没把太妃卖进北里换酒钱,而是送进宫来当了宫女。奴说妓中佼佼者皆擅歌令辞赋。太妃为宫女时也受过内文学馆几年熏陶,却不见太妃多识得两个字,可见天资着实有限。如此愚钝的资质,恐怕是北里的人不肯收,而不是令尊良心发现。奴婢这是陈述事实,可不是有意刻毒”话音未落,徐九英已经抢过他手中的银盏,将整整一盏杏酪都扣在了他的头上、第6章 东平屋内炉火正盛,窗前瓷盆内一株高达数尺的海棠花树枝叶茂密,枝头已有数朵浅粉色花朵绽放。花树旁边的几案上有温酒一壶,鱼鲊一碟,酒盏两个。一双修长的手拿起酒壶,向两个白瓷酒盏中徐徐注入温酒。酒盏七分满的时候,那人放下酒壶,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接着,微含笑意的男声响起:“想不到冬天竟然也有海棠盛开呢。”坐在对面的赵王恭敬回答:“昔年以炉火温气培植,但总嫌花叶稀疏,赏之无味。去岁某参阅典籍,在骊山坑谷建室,以温汤灌溉,总算养出几株好花来。这是今年第一盆开花的西府海棠,特送来恭贺先生乔迁之喜。”“大王客气了。”“先生说哪里话。若非先生指点,当年戾太子作乱,某未必能保得住性命,二郎也不会得先帝青眼。此次也是先生一语道破玄机,某才能与太后周旋至今。某知先生不图富贵,只好以花树聊表敬意,还望先生笑纳。”“那崔某便却之不恭了,”男人停了停,又道,“听说元月以后太后便要临朝听政了”“是,”赵王心情甚是愉悦,“太后也答应在那时授某参知政事的头衔。元宗以后,亲王正式参政还是头一次呢。”“看来进展顺利,那么太妃那边”赵王摇头:“暂时无有头绪。先帝在世的最后一年几乎一直由她伴驾,哄得先帝给她一道密诏不是不可能。某在内宫耳目有限,打听起来多有不便。反是犬子几年前曾在宫中住过一阵,也许知道些内幕。某已给他发了帖子,这一两天就该有信了。”“如此便好。消息确实以前,还请大王按兵不动。”赵王点头称是。两人又说了些朝中见闻,赵王才起身告辞,回自己在苑城的府邸。他刚一进门,长子便迎了上来:“阿爷回来了”“回来了,”赵王点头,“二郎呢”“已经到了,在里面等着呢。”两人口中的二郎便是曾被先帝属意,现被封为东平王的次子。东平王刚及弱冠之年。他幼年时期微微显胖,在赵王数子中并不起眼,谁知过了十四岁竟忽的拔高。褪去孩童时的肥胖后,他倒渐渐姿容出色起来,在京中竟也有了些美名。见着父亲,他不慌不忙起身施礼,含笑问:“大人特意令儿子过府,不知有何吩咐”赵王这几年对次子的心情颇为复杂,打量他片刻,哼了一声:“听说这阵子你常出入北里,可有此事”“啊,那里”东平王爽快承认,“对,常去。”赵王一掌拍在案上,喝斥道:“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先帝丧期才过,你就狎妓冶游,成何体统你对得起先帝对你的器重吗”“以现在的情况来说,我越不成体统才越对得起先帝吧”东平王漫不经心地回答。“放肆”赵王喝止。东平王懒洋洋地拱手:“昨夜酒醉,现下头还疼得厉害。若大人叫儿子来只是要训斥儿子,可否容儿子先回家补眠,待儿子睡足以后再来恭领庭训也免得大人白教训一场。”“慢着,”赵王冷着脸道,“我还有话要问。当初先帝常让你出入禁中,你比谁都熟悉内宫的情况。我问你,徐太妃为人如何”“太妃”东平王似乎真有些头疼,听了这话不时轻拍自己脑袋,“大人天天在家骂她蠢妇,难道不该早有定论又问我作甚”“有传言说先帝把神策军给了她。”东平王嗤笑:“她握着神策军竟还没向大人你发难这可稀奇。”“你的意思是神策军还没落入她掌控”赵王对儿子的无礼言辞不以为忤,反而眼睛一亮。东平王皱了下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摇头道:“这我不敢断言,不过觉得有些奇怪罢了。话说回来,先帝病重这一年多,性情变了不少,谁又知道他怎么想的若他想保全他们母子俩,给她留一道密诏,让神策军听命于她也不是没有可能。”赵王沉吟:“可你说的也有道理,她一个蠢妇,若掌握了神策军,绝不会到现在还没动静。有没有可能这只是她虚张声势不对不对,这蠢妇哪想得到这么长远”东平王见父亲颇为苦恼,打着哈欠补了一句:“兴许她有什么顾忌也说不定。”“什么顾忌”赵王追问。东平王搔了搔头,又恢复了不正经的模样:“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虫,如何知道她的想法我一个做侄子的,又不想淫乱宫闱,留心伯父妃妾算什么事”赵王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连忙摆手:“罢了罢了,一点忙帮不上。回去睡你的觉吧”东平王慢吞吞起身,辞别了父亲。王府仆从一见他出来,便把马牵来。东平王却没有立刻上马,而是眯起眼睛看着廊上的木柱。元宗以后宗室诸王不再出居封地,而是居于京中苑城之内。五年前戾太子作乱,火烧苑城,又派兵把守出口。一众皇子王孙不是被烧死,就是毙命坊前。皇族子弟在这场大乱中被大肆屠杀,皇族近支仅赵王、颖川王几家幸免于难。如今焦土已经掩埋,几处王府亦重建完毕,除了一两根旧有廊柱上的斑驳残痕,几乎已看不出当年的印记。东平王睡眼惺松的表情就在他注视廊柱的时候慢慢消融。等仆从将马牵到回廊下,他收回目光,慢吞吞翻身上马,晃悠悠出了府门。他的宅邸离赵王邸不远,可他并不回自己宅院,反而出了苑城,前往宣武军在京都的留邸注1。邸中小吏见是东平王,慌忙出迎。东平王却摆了摆手,免了他的礼,只道:“我找姚潜。”小吏忙催人去请。片刻后,一个年约二十岁的高个男人走出,含笑向他施礼:“宣武军节度押衙知进奏兼歙州司马姚潜拜见东平郡王。”东平王双肘撑在马背上,含笑打量他:“峰鹤啊,你我也算老交情了,每次还报那么一长串官名,累不累啊走,陪我吃酒去。”姚潜待要推却,东平王却不耐地挥了挥手。姚潜不好开罪他,只得令人牵马过来,跟在他身后出行。东平王向来饶舌,可今天这一路他竟没怎么说话,只低着头想事,不免让姚潜有些惊奇,出了坊门后小心问:“莫非大王今日有心事”东平王回过神,嗤笑一声:“我近来越来越觉得我会死于非命。这算心事吗”姚潜大惊,连忙喝止:“大王休要胡言。”“胡言”东平王微笑,“峰鹤兄知进奏,应该有细心留意京中局势吧你倒说说,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主少国疑,”姚潜谨慎措辞,“难免人心浮动”“浮动”东平王的语调十足讽刺,“你给节度使报事也写得这么委婉我家那位大人明明该叫野心勃勃。”“令尊近来的动作确实多了些”姚潜微微皱眉,“只不知令尊是为大王打算,还是为自己谋划”“当太上皇哪有当皇帝顺心”东平王笑道。“若是那样”姚潜眉头皱得更紧。若是那样,东平王的确有些尴尬。东平王苦笑:“我家大人若是篡夺成功,因着先帝之故,恐怕会对我疑心。就算他不动我,我那位兄长也很难容下我。若是太妃或者太后胜了,更不用说,一家老小都是死路一条。啧,不管怎么看,我都是个横死的命哪。”姚潜想了一回,叹息道:“说起来,如今这乱局都是先帝之故”“先帝又能如何”东平王道,“谁料得到徐太妃竟能生下皇子呢。当皇帝的,哪个不希望承继大统的是自己骨血”“时局不稳,又是幼主即位,恐怕要生事端。”“可不是,”东平王扳着指头计算,“太后、太妃、我家大人,还有北司南衙那么多号人,再加上不安生的藩镇。一出戏也不知多少人来唱,能不乱么”“不是还有大王吗”姚潜含笑提醒,“大王可曾想过”“我么,还真想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