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身子绵绵软倒。众人惊呼。陆剑一回头,映入眼帘的是秋夫人苍白如纸的容颜。霜色斑驳的两鬓,憔悴削瘦的脸庞,悲伤含愁的眉目,渐渐在他眼前放大放大,直至充斥了他整个视野,再看不见其他作者有话要说:、纪夫人劝留剑一碧秋阁里,纱窗半掩,绣帷低垂。乌木沉香方桌,青花缠枝熏炉,翠烟翩浮腾空,暗香萦绕如缕。秋夫人悲伤难抑,以致昏厥。眼下服了药,已沉沉睡去。纪夫人俯身帮她掖好被角,放下纱帐,转身绕过床脚的藤编摇篮,坐上软榻,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浅浅啜饮。软榻的另一端,隔了一方小小的案几,陆剑一呆呆枯坐。自从园子里回来后,他便一直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纪夫人放下茶盏,见陆剑一眼神愣愣直盯着床尾的藤编摇篮发呆,那摇篮油润光滑,幽幽泛芒,显见是经年累月长久摩挲而成。纪夫人一声叹息,温言说道:“那还是你小时候用的你娘一直不肯让人收起来。”抬眸环视周围一圈,“这屋子里的摆设,还是按照丰陵老家的栖凤楼布置的,跟你离去时的摆设一模一样。你娘说了,若你还能回来,不要让你觉得陌生”拾起案几上的一个拨浪鼓,递给了陆剑一:“这个是你当年最喜欢玩的,只要一摇它,你就会咯咯地笑。你娘一直保留着”陆剑一木木接过,无意识地转动,幽寂空室里,拨浪鼓咚咚轻响,一声声一下下,仿佛如鼓槌敲在他心头上,隐隐作痛。纪夫人垂眸凝视茜纱帷帐里的秋夫人,脸有恻隐之色:“姐姐不过年长我两岁,可你看她这模样,比老爷都显老你就知道,这些年她遭的是什么罪。”陆剑一一瞬动容,不由转眸望向纪夫人。纪夫人肤光莹润,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而秋夫人,两鬓染霜,细纹爬脸,乍眼一瞧竟与纪夫人相差了十岁不止。他的心如桑叶被春蚕啃噬,细细的疼痛从心尖上渐渐弥漫开来。“她一直自责,恨自己当年没能护你周全。可是,当年”纪夫人说到此处,语声转急,神色激动,“你可知道,你娘的手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年陆意之被府内侍卫追击,闯入你娘房间,你娘正在屋内哄你睡觉,见陆意之挥剑劈来,情急之下,竟徒手牢牢握住了那三尺剑锋”陆剑一心头一颤。师父的剑有多锋利,他再清楚不过。一个闺阁弱女,为了保护怀中稚子,竟敢以薄弱之躯去抵挡那锐利刀锋一时心中思潮如波浪起伏,脑里不由忆起那天在碧秋阁外与溪溪的对话。“一个孩儿没了,再生一个就是了。何苦搞得这么鸡飞狗跳的” “再生一个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你又不是女人,怎懂得做娘的心”做娘的心做娘的心原来这就是做娘的心那时他是身在局外,事不关己,所以才能说得如此轻松。如今他身处其中,又何尝愿意轻易就被亲生爹娘抛弃倘若爹娘真的再生一个将他取而代之,他又岂能甘心“那一次,姐姐被伤了手筋,从那以后,她的手就废了,伸缩不得。后来,她又因为思念你而日夜哭泣,把眼睛也哭成了半瞎。她这一生,因为这一场变故而全毁掉了。”纪夫人深深叹息,“皓儿你娘已经苦了一辈子了,你难道就不能留下来,给她一点慰藉么”陆剑一满面痛色,眼里掠过一丝挣扎。院子里篁竹轻响,雪白窗纱,微浸绿色。阳光透窗而入,光影浮动。幽轩沉寂,纪夫人闲闲淡淡的声音如空气中弥漫的安神檀香,飘飘袅袅的温柔,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皓儿,我知道,你也许觉得生恩不如养恩大。可是,你爹娘又何尝愿意如此是陆意之硬生生让你们骨肉分离的啊你别怪你爹爹杀了他。你可知道,陆意之死的那天,你爹爹大醉一场,哭得涕泪滂沱。我跟他这么久,只见过那一次他如此失态。若不是绝望到极处,他又如何会伤心至此皓儿,他是爱你愈深,才恨你师父愈切。”“这已是多年前的恩怨。何苦还要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纠缠不清你只要知道,你是纪家的骨肉,你身上流着的是纪家的血脉,这就可以了。皓儿,你已经跟你爹娘错过了二十年,你还要继续错下去吗你娘还有几个二十年可以让你错下去”茶雾氤氲,朦胧水汽里,陆剑一僵硬而沉重地点了点头。一个简单无比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纪夫人缓缓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脸上泛起倦色,正想回兰馨苑休息,却有丫鬟入内禀告说,桢伯求见。因秋夫人向来身子虚弱,桢伯常年进出碧秋阁。这两日又因为纪云皓的事情,秋夫人情绪波动,身子越发不爽,是以桢伯日日前来请脉。纪夫人倒也不讶异,只淡淡问道:“今日怎么这么迟现在才来。”底下丫鬟却回道:“回夫人,桢伯不是来给秋夫人请脉的。秋夫人早上已经看过了。桢伯去了兰馨苑,听说夫人在此,才赶过来这边求见的。”“哦”纪夫人讶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回夫人,奴婢不清楚。”纪夫人挥了挥手:“让他进来吧。”又抬手揉额,自言自语道,“莫不是三丫头的病没好转唉你们这些孩子,真没一个让人省心”陆剑一端茶的手凝顿了一下,默了一默,终是没有忍住,状似随意问道:“三小姐病了”“嗯。”纪夫人淡淡应道,“听瑄儿说,她前两日跟家齐怄气,怒头上跑雨地里淋了一场雨,得了风寒。你说她都是要出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跟家齐怄气犯得着糟蹋自己的身子么回头还不是自己难受这家齐也是的,以前对三丫头都是百依百顺的,这回也不知着了什么邪,把三丫头气成这样子。孩子大了,他们的事我管不了了。”唠唠叨叨发了一通牢骚,抬腕掠了掠鬓发,又回过神来说道,“对了,你以后不要再叫三小姐了。就跟着瑄儿他们一起喊三妹妹吧。这峰儿和瑄儿虽说是排在你后面,可我琢磨着,这府里府外的人,这么多年喊大公子和二公子也喊习惯了,一下子改过来难免要出乱子,我看还是照旧,至于你这里,就让他们喊你皓公子,可成”陆剑一木然听着,全然没半点反应。纪夫人正奇怪,纪崇桢已进屋而来,行过礼后,对着纪夫人说道:“夫人,三小姐的病来势凶猛,已连续三日高烧不退。老夫怕再烧下去,会伤了体质根本。是以老夫想动用库房里的那枝千年雪重莲,特地来请示夫人。”纪夫人还未作答,就听得陆剑一一声惊呼:“不可”纪夫人与纪崇桢皆诧异望去,却见陆剑一一脸讪讪,似是懊恼自己多嘴。纪崇桢拱手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懂医我家三小姐多日高烧,为何不可用雪重莲退热”陆剑一本不想再理会柳溪溪的事,奈何管不了自己的嘴,先于理智而发声。眼下既已开口,只能继续往下说道:“雪重莲生于冰山之巅,经雪水浇灌而长,常年汲取冰霜寒气,味苦性寒,对于清热解毒、息风定惊有奇效。倘若用于旁人倒是无妨。只是三三小姐去年落水,在江水中浸泡时间过久,体内湿寒甚重,若用此药,高热可退,却会诱发她体内湿气寒毒,无异于饮鸩止渴。是以不宜。”陆剑一口中侃侃而谈,思绪却飞回了一年多前的凤鸣山上。那时他刚救醒柳溪溪,知她体内湿寒过重,想给她调理一番,奈何柳溪溪信不过他,背着他偷偷倒药。彼时溪溪于他,不过是一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她既不愿,他也不勉强,何苦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后来两心相悦,却又以为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时间帮她慢慢调理,可谁想到以后他和溪溪,还有以后么口中泛起一阵苦涩,那一声“三妹妹”无论如何唤不出口。纪崇桢听了陆剑一一席话,茅塞顿开,满面惊喜:“公子医术精湛,老夫受教了依公子之言,我家三小姐又该如何用药老夫已试过牛黄、犀角等药,皆不见效。”陆剑一按捺住心中思潮,沉吟说道:“灵芝、黄连姜制,配以厚朴。”纪崇桢迟疑问道:“此方甚好,但起效却慢。三小姐已昏迷三日,若不能快速退热,久了恐伤神志。”陆剑一脸色一白,尚不及开口,便听得纪夫人怒道:“三丫头昏迷三日为何无人来报”纪崇桢讷讷而言:“这个二公子说,夫人近来为秋夫人操劳烦心,让老夫莫再烦扰夫人,有事禀告他即可。夫人息怒,二公子也是出于一片孝心”纪夫人只道纪云瑄体恤亲娘,当下只冷哼一声,问道:“那如今之计,该当如何”纪崇桢不言,只拿眼光看着陆剑一。纪夫人轻咳一声,说:“桢伯,这位是老爷前两日刚寻回的长公子云皓,以后就是自家人了。你叫他皓公子即可。”“原来是皓公子恭喜夫人恭喜皓公子此真乃我们纪家一大喜事”纪崇桢拱手作揖,连连道贺。陆剑一微笑回礼,眼里却了无笑意。贺喜过后,纪崇桢又把话题绕回三小姐的病情上:“皓公子,你看这三小姐的病这方子要不要改一改”“方子不改。用针刺出血退热。”陆剑一淡然回道。“针刺出血”纪崇桢惊喜说道,“此法据说是陆神医的独创,老夫也只得听闻而未曾亲见。皓公子竟精通此道”“略通一二。”“如此甚好还请皓公子为三小姐施针救治,老夫也可观摩附学一番。”“这个”陆剑一却踌躇了起来,“这个男女大防,恐怕于礼有碍。”纪夫人在旁一声轻笑:“你这孩子,怎么比那七老八十的老夫子还迂腐三丫头是你亲妹妹,自家人犯不着讲那些虚礼。救人要紧,你现在就随桢伯过去,赶紧把三丫头的病给看好了。”作者有话要说:、误解澄清又奈何陆剑一乍一见到柳溪溪时,不由吃了一惊。不过短短三天没见,柳溪溪已消瘦得脱了形。原先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越发显得下巴又尖又细,仿佛一把利刃,扎得陆剑一心里刺刺的疼。纪夫人脸色铁青:“不就是一场风寒吗怎就病成这模样了”纪崇桢为难解释道:“三小姐这几日滴水未进,是以容颜憔悴了些。待她高热退了之后,再开点补药补补,就可以调理回来的。”纪夫人面沉如水,望了柳溪溪须臾,终是叹了口气,留纪崇桢与陆剑一下来为柳溪溪施针,自己转身到楼下厅里安坐静候。雪青色的茜纱帷帐里,柳溪溪散着一头乌发,昏昏沉睡。眉峰紧蹙,眼眶深塌,唇色干枯,双颊却呈病态的潮红。嘴里呓语模糊。陆剑一趁着施针的机会,把耳朵凑近她嘴边,半晌才费力听清她的哀哀呓语:“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他心下一震,施针的手不由一抖,一下子便扎歪了。纪崇桢惊叫:“皓公子”陆剑一歉然一笑,忙收敛心神,心无旁骛地施针捻刺。楼上闺房里,陆剑一与纪崇桢妙手回春;楼下正厅里,纪夫人心神不定。端着一盅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茶盖,出神地想着心事。今年的这个秋天可真是多事之秋,事儿一件接一件。好不容易云皓的事了了,这边三丫头又闹出这么一场病来。眼看婚期就要到了,如今这么一病,到时不知道会不会误了婚期请帖都已发出去了,到时若是真的改期,恐怕要贻笑大方。安王府那边又该如何交代正想得头痛,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喧哗,抬眸一看,却是纪云瑄,一改往日风轻云淡的从容,阔步流星地往里面闯,丫鬟们拦都拦不住:“二公子,你这会儿不能上去,桢伯和皓公子在给三小姐施针呢,你上去会妨碍他们”纪云瑄面色不悦,展臂推开拦阻的丫鬟,恶声恶气喝道:“滚开”长腿一跨,就要往楼梯上走。纪夫人倚在正厅门边,喊了一声:“瑄儿回来”纪云瑄顿住脚步,回头看见纪夫人,只能悻悻回身,走上前来草草请了个安:“娘你怎么在这”纪夫人嗔了纪云瑄一眼,转身回了屋内:“我来看看你三妹妹。你这么毛毛躁躁的又是唱的哪出戏桢伯和皓儿在楼上施针呢,你贸贸然闯进去,就不怕惊着他们万一错手,你三妹妹不就遭殃了”“娘”纪云瑄气苦,可又不能将原委对纪夫人明说,支吾半天,只能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那那个人的医术,娘也信得过”“怕什么桢伯在旁边看着呢再说了,他是你们亲大哥,总不至于会害你三妹妹。”“谁说不会”纪云瑄脱口而出,等醒悟到失言时话已无法收回,只得讪讪加上一句,“他差点连爹爹也害了,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什么鬼心思。”纪夫人横他一眼:“那时他不是不知道他的身世么他也是被陆意之给骗了。好了好了,都是误会一场,如今事实澄清,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计较了。你也不能再那个人那个人的叫他,他是你皓大哥,要有长幼尊卑之分”纪云瑄梗着脖子,硬声回道:“我只有一个大哥”纪夫人啪的一声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正欲扬声教训,纪崇桢冲冲而入,面上不掩喜色:“夫人夫人三小姐的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