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量用平淡的声音,浅浅地回答楚莫的话:“他过世了,已两年了。”楚莫怔住:“两年了那不是”颜昔默然颔首:“嗯。你方离开,我便去拜访了医仙。回来不久,他便逝世了。”楚莫只问别的:“你此次入洛阳,专程为我”颜昔不屑道:“你,想多了是我的大舅子酂哀侯病重,未雪颇为记挂,顾不得其他便陪她来了长安,顺道看看你是否活着,而已”楚莫咳了几声,极轻,却搅得颜昔心内一片烦乱。楚莫笑道:“妖人,你就没好话”颜昔蹙眉,听着楚莫咳嗽声如此轻,似肺腑最深处传来。想来,楚莫这病,真的大限将至了,即便自己如何不舍颜昔定了定神,别过脸望着窗外的落日残霞,轻叹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楚莫轻笑:“往之,你常说:留得住的便抓住,留不住的便放手。你当初那般劝我,如今,轮到我来劝你了么”颜昔不回答,只是沉默,再沉默。而后,颜昔轻声道:“倒不必,我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楚莫挣扎着起身,挪着艰难的步子坐到屋外,对身侧的人轻笑着:“往之,这,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赏日落了。”颜昔扶着那随时都会倒下的身子,原本的责备,陡然换成了应允:“嗯,我会珍惜”楚莫笑意愈深,微微阖眼:“好兄弟”颜昔不由想起了那首歌:“勿虚,给你唱首歌罢兄弟。”楚莫微蓦地回想起什么,打断:“等下,我忘了问,未雪怎样”颜昔轻声道:“她有身孕了,我在考虑是否在长安暂居。”楚莫眼睛一弯,笑得开心:“若是孩子可以唤我一声伯父便好了可惜,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了”颜昔低眉,轻声道:“放心,是你的,别人抢不走。”楚莫笑了笑,随后淡淡道:“你不是欲唱歌么开始罢。”微风掠过,颜昔开始唱:“不是我不够坚强是现实太多僵硬不是我不肯低头 是眼泪让人刺痛”楚莫在歌声中慢慢回忆着过往,偶尔的咳嗽亦掩盖不了这静好的时光。颜昔继续唱着:“流浪人没奢侈的爱情有今生今生作兄弟没来世来世再想你”“往之,记得将我葬于她身旁”楚莫在夕阳下渐渐合住双眼,淡淡道,“其实,我在等你等你回来,亲手安葬我那药,我并未服用我舍不得用她的命换我苟延残喘我以为我放下了还那般劝说你然我仍是放不下的不过我”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颜昔心中无限悲凉,默默地接了下去:“不过你终于是可以与她在一起了,带着所有的思念与歉疚。我知道你等我,因为你知道我会如何为你入殓、立碑。你知道,我会完全明白你的心意,按照你内心的意愿”颜昔沉默地坐在地上,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出神翌日的晨光吐露,朝霞绚烂似梦。刹那间,乌云携着雷声与急雨汹涌而来,大雨倾泻而下,如瓢泼。颜昔默默地立于楚莫与谭蓁的墓前,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的脸孔划下,额前的碎发紧紧贴着皮肤。良久,雷声远去,大雨不住。他终于拔出剑,在碑上补着刻下几个字“百岁之后,归於其室”。继而,颜昔轻声道:“大哥,嫂子,往之走了”他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最初,亦是最后的留恋之地。当初,插梅花醉洛阳的自己,现今,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的自己。回眸以往,好不悲戚那匹黑马独自嘶叫,在原地踏出蹄印,诉说着留恋。颜昔只得牵了楚莫的那匹黑马,抚着马叹息道:“勿虚,逐月亦舍不得你啊我带它走了你且安心,我会好好对它,如同我的追梦那般”颜昔跨上自己的白马,牵着逐月离开洛阳重返长安,萧禄已大好了。颜昔问着萧未雪:“可还暂住长安”萧未雪摇摇头:“回家罢。”颜昔皱了皱眉:“你的身子”萧未雪莞尔一笑:“二哥为我请了一堆医师,甚至连御医都请了,无妨的。”颜昔仍是担心:“还是再等等罢。”萧未雪微笑道:“真的不必。”颜昔拗不过萧未雪,两人三日后便离开了长安。不紧不慢地回到会稽,几个月后,颜昔的孝期便满了。他站立于湖畔许久,望着天上归去的鸿雁,悲叹:“南望人更愁”等死的感觉,折磨得他心力交瘁,尤其需于萧未雪面前装作若无其事。萧未雪从未问起,只问:“往之,给孩子起何名”颜昔便会微笑着揽住她:“女孩儿便唤颜锦,男孩儿便唤颜钦。可好”她总会追问:“若是女孩儿,怎么办”颜昔笑得愈欢喜:“女孩儿好啊若随你,便愈妙了”两人絮絮叨叨便一日颜昔总也未说起身体不适之事,萧未雪亦从未过问,似是并未发觉。又逢朔月了,颜昔默默地立于窗边,紧紧地捂着胸口,咬着牙忍耐。现今,体内的毒发作得缓了,咬咬牙便挺过去了,颜昔却愈加担忧。是的,待心脏毫无疼痛,自己的命,亦将尽了。这漫天的星辰,自己即将化作其中之一了罢原来,没有月亮的夜,如此寂静;没有月亮的天,如此清澈。那万颗星辰璀璨于空中,近乎闪出悲伤来终于,连楚莫亦离开了啊他走了,他亦走了。身侧剩余的她,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辜负、不愿辜负,却是注定要辜负的人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每每想到此处,颜昔心中总是别有一番痛苦。每月忍受着的肉体的痛苦,显然,远远不及心中歉疚之痛。萧未雪又一次自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颜昔起身点了灯火,轻柔地为她擦汗。萧未雪猛地抓住他的手:“往之,莫走”颜昔浅笑道:“我还在,无须担心。”萧未雪将信将疑地瞅着那双眸子,似乎欲将颜昔的笑容参透,而终无所获。萧未雪不知是自己疑心过重,或是担忧过甚,总觉得颜昔的笑意中,总透出一丝诀别的不舍。萧未雪坐起身,不敢入眠,颜昔只得陪着她,一同坐等天明萧未雪只觉得,若自己不问,颜昔便不会开口的。定是重要之事,否则,颜昔不会如此隐忍。她几乎可以望见颜昔独自承受的悲切之痛、孤独之苦,这个素来不喜将心事表露的男人,愈是掩藏,愈是令她无措。24、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一月后,萧未雪诞下一名男婴,取名颜钦。而待颜钦满周岁时,颜昔的旧疾猛然加剧,想来是体内毒药而引起的罢萧未雪隐忍于心间的话,终于问出了口:“往之,你究竟瞒了我何事为何只字不提是很严重的事罢是关乎你的身体么莫不是,你的病”颜昔知道,不可再隐瞒,只得坦白:“未雪,我的病是有些严重,故,四年后,我需去往传闻中的海上瀛山,求访仙药。”萧未雪美目含泪:“何时归来”颜昔轻轻拥着她:“我亦未知何年何月得以归来,抱歉,令你空付韶华。”萧未雪略带哭腔,仅仅抱住他:“我等你我会等你”颜昔双臂一颤,滑落双泪:“未雪,我,终是有负于你。对不起。”万千的抱歉亦无法减少颜昔心中的愧疚,若自己早些知道所中之毒,亦不会只可惜,这毒蛰伏得太隐秘。颜昔抑郁不已,安抚着萧未雪哄着幼子入眠后,只身来至颜路的墓前。他默默地站立着,心口的痛感令他脚步不稳,只得坐下来。他开口倾诉着,低迷轻柔的男音飘荡于空旷的山谷,一股诱惑的诡秘之气环绕于谷中。“你走了,连楚莫都走了。终于,只剩我自己了么前世,我是一个人,今生,仍是一个人么只苦了未雪,若我不早死,我便会安心伴她左右。呵呵,颜路,你曾问过我的真名,是否与采薇的那两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有关,若有关,是否唤作柳昔雨。我想说,是是的,颜路,我叫柳昔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柳昔雨,雨,取其字。”颜昔不再开口,或者说,柳昔雨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坐着,心下却是不住地叹气,更有颇多伤神的思量。终于,他望着冰冷的墓碑,似要吐露所有的委屈与悲伤:“颜路,我亲近了你一世,遥望了你一世。现如今,终于要又一次独赴黄泉了啊只可惜,我对不起未雪”“颜路,我叫柳昔雨,这是我灵魂深处从未更改的名字。我叫柳昔雨啊我从未对你说起我的名字,并非不想。只是,我喜欢你,喜欢得那么悲悯,连名字都未有勇气告诉你。只因,我前世作为你的妹妹,今生转世你的亲子,这,是令我怎样的悲不自胜啊我又如何开口我不想,不想在你眼中成为一个乱伦的疯子,亦不敢。若是被自己深深喜欢的人误会,是何等悲伤而无力的一件事呢”“颜路”临走前,颜昔去看了颜路。颜昔望着墓碑出神,心内无限悲凉。身侧的娇妻一直陪同自己,自辰时站立至申时。颜昔回首心疼地瞅着她,柔声道:“未雪,你先去歇息罢。我,有话对父说,说罢便回去。”萧未雪望了望颜昔,见到那双明眸中的坚定,便独自离开。待萧未雪离开,颜昔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滑落下来,却是自嘲的笑意。他瘫坐着,唇角微挑:“颜路,我终于要走了,八年之期已满。心脏再不曾痛过,我不得不离开了。我这样直呼你的大名,是否很没规矩、很没礼德不过,无妨啊,我是柳昔雨嘛我除了直呼你颜路,我不知道我究竟该如何称呼你。呵呵”颜昔抹去眼泪,轻声道:“颜路,我曾问,你妻子的名字。没想到,你的回答,会令我如此讶异与震惊。”颜昔回想起了那日颜路于弥留之际告诉他的事情,多少,令他惊讶与不解。目送着楚莫离开后,萧未雪便来唤颜昔回去。入了屋内,已见着颜路奄奄一息。颜路活了这么多年,在这医学科技不发达的时代算是长寿的了,如今大限已至,颜昔并不多么痛苦,而颜路自己,愈是一副淡然的模样。颜路命萧未雪都出去,他有话对颜昔说。颜昔抬眼,直直望着颜路,等待着他要说下去的话。颜路微笑道:“往之你曾问我之妻呵呵我不知,真的不知许是忘得太彻底了我只记得她的名字取自采薇的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若真如此应是柳昔雨罢”颜昔震住,驳道:“怎么可能我”颜路好奇地望着颜昔:“你”颜昔低眉道:“父说笑了,自己的发妻,岂会忘了名字若不愿提及,往之亦不会多言。”颜路靠着墙壁,轻咳了几声:“你不信我的话其实,除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亦不知小圣贤庄为何会有大火更不知秦朝去了何处现今是何年何月何朝何代现今的皇帝总之是混乱不堪”颜昔望着那双真挚的眸子,几欲脱口而出“因为焚书坑儒啊”,“亡秦必楚啊”,“现在是汉朝啊”但,他咬了咬唇,终究没说。沉默片刻,道:“我我,信。但是”颜路阖了阖眼:“说下去罢”颜昔恨恨道:“你的亡妻怎么可能是柳昔雨,明明我”颜路仿若明白了,顺着颜昔未说下去的话,接到:“你就是”颜昔哑然,抽着唇角:“我没说我是柳昔雨”颜路却笑了:“你的眼睛说你是咳咳”颜昔无语,别过脸不理会颜路:“是又能如何”颜路微微阖眼:“往之不柳姑娘也许这都是一场梦既是梦,何苦停留于此”颜昔挑了挑眉,问道:“你想象力真丰富”颜路却正色地望着颜昔,轻声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但现如今我已不必再费心伤神了你却还不舍得走么”颜昔咬唇沉默下来,颜路叹尽了最后一口气:“罢了”他望着那个已咽气的人,深深地问自己:是梦么若是梦,为何心会如此之痛若是梦,为何还不醒来是自己不愿意醒么那么我究竟要如何方可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