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含笑致意,“在下范阳卢氏卢温玉。多日来,我弟乔然承蒙各位照顾,温玉感激不尽。”“卢少爷哪里的话,乔然是我义子,我们照顾他天经地义。”霍离说得诚诚恳恳,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算是他亲人,你呢卢温玉不傻,听得出弦外之音,只好开门见山,恳切霍离和蒋冬生先行一步,让自己和乔然单独说会话。霍离指着十丈开外的密花山矾对乔然说道,“孩子,我和冬生就在那棵树下等你。记着,有任何变故,别慌,义父会帮你。”乔然心暖动容,连忙应道,“谢谢义父,谢谢冬生。我知道了,记下了。”蒋冬生赶着牛车,和霍离往前走去。卢温玉亲自撩起画眉成双的凝翠幽帘,请乔然上马车说话。车厢四角垂着四个流云纹的铜球,镂空处袅袅升起一缕缕青色的烟雾。“这是什么香”乔然进去就问。卢温玉眼睛放亮,“乔弟也喜欢焚香么”“呃呵其实还好,还好。只是以前在崔砚的马车里也闻到过这股味道。我问他是什么香,他没告诉我。”卢温玉眼神暗淡下去,“这种香是我妹妹亲手研制的,竹叶,莲花,幽兰,麝果,据我所知大概就是这些材料,此香安神静气,她做来送给妹郞,希望他能每夜安睡,我喜欢此香清雅,就顺便讨了点。”乔然的心思已经飘远,他想起崔砚曾经说过的话小时候,我总是不开心。我无数次地在夜里醒来,强忍着恐惧与悲愤,我问自己,崔砚,你为什么姓崔,你为什么降临在清河崔氏然后我只是睡觉,不再睡着。任何事情,一旦麻木,即不仁。满盏浮茶乳,银针上下立,卢温玉替乔然沏好了白毫银针,“乔弟心事太多,会忧思成疾的。”卢温玉用紫竹茶夹夹起紫竹茶杯,放到乔然面前。他说,“白茶味温性凉,能助乔弟静心。”天冷了,即使马车里放着梅花火炉,热着瑞炭,但开着通风换气的车窗,那盏汤色黄亮清澈的白毫银针,凉得很快。滋味倒是清香甜爽,乔然喝完放下茶杯,两人各怀心事,一时相顾无言。“乔弟过了前面那座城,再想回头,就无路可走了。”“为什么”“黄河凌汛,十月曰伏槽水,十一月十二月曰蹙凌水。”卢温玉蹙眉忧郁道,“路不好走啊。那时你想回来都无计可施,只能待到来年春末。”“我没说我要回来。”乔然耸耸肩,洒脱地展颜一笑,“皇帝要砍我脑袋,我不赶紧跑路,还要倒回去被抓吗”卢温玉踌躇不定,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不会被抓了。”“啊”“乔弟”“哎呦,到底怎么了,你快说清楚啊。”卢温玉偏过头,不忍直视乔然的眼,“你没事了,皇上已经收回成命,不知者无罪,你是冤枉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乔然断定道,“不然你也不会半道等我。”“你知道鞑靼人吗鞑靼人是我们的宿敌,他们之中最强大的部落是苏日族。就在前几天,苏日部落出兵黑水沙漠,扬言要灭了鞑靼族里吃里扒外的黑水部落,黑水部落一直以大阳王朝为靠山,如果苏日族占领黑水沙漠,那我朝陕西就危矣。”“所以是要打仗了吗”“皇上羽翼丰满,军权在握,只缺一样东西。”“钱”不出意外,卢温玉点头道,“钱。”卢温玉继续说道,“范阳卢氏是天下第一富。虽然我不懂军事,但也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年来看似关外平安无事,实际上苏日部落招兵买马,早已蠢蠢欲动。草原资源有限,掠夺是他们的本性。”“皇帝既然是皇帝,他如果要你们的钱,你们有办法抗旨吗”乔然心想,就算在也有强取豪夺强拆强征呢,古代就更不用说了。“这就是为何崔卢两家要联姻的原因。”卢温玉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有钱,崔氏有权。婚期已定,不久之后,妹郎将来范阳迎娶明珠。”乔然愣了愣,并无多话。“宫里的事我知道得不多。婚事定下以后,皇上就收回逮捕你和崔陵的成命。至于那个新齐王,杨景璃,没人知道他又躲到哪里去了。”卢温玉看乔然低着头,于心不忍地握住他的手,“其中交易,外人不知。你也不必多想。今后的日子好好过便是。”“卢兄,你妹妹的婚期定在何时”“除夕。”“除夕啊”乔然笑了笑,“除夕很好啊,十分喜庆的日子。喜酒我就不去喝了,卢兄你知道我一穷二白,可拿不出什么好礼来。”“别,别这么说。”卢温玉停顿一下,有些忐忑又有些希冀,“其实我我希望你也能成为我们家人。”乔然哈哈笑着抽出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完说道,“我们情同手足,你叫我乔弟,我叫你卢兄,虽无血缘,可我一腔真情,是真把你当兄弟了。”卢温玉也给自己倒了杯冷掉的茶,一口喝下去,从喉咙凉到胃,整个人清醒不少,他扬起嘴角,温柔地朝着乔然笑,“乔弟,那你是决定了,非上华山不可吗”“我留在这里也无所事事。”乔然自嘲道,“唉,反正我呢,本就不属于这里,来来去去,不过换个地方混日子。以前无亲无故,现在有个义父,终归有点家的意思。到了华山以后呢,我就跟着义父学点功夫,种几块田,后半辈子就这样吧。”“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卢温玉一声唏嘘,再看乔然,他又若有所思,虽然人在这里,心却根本不在这里。“乔弟。”“嗯”“还有件事,虽然妹郎说不必让你知道,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那你千万别说。我不想临走了还要被他的事牵连。”“不是他,是青鸦。”“青鸦他怎么了陆燎又找他麻烦”“他好像生病了。我听说你从家乡带来很多奇药,能治百病。”“具体是怎样的症状”“青鸦,说不出哪里不对,经常一睡睡很久。”乔然脸红,“我也爱睡懒觉。”“你知道习武之人,一般不会熟睡,有点动静就能翻身而起。可是青鸦,我们已经很难叫醒他。而且青鸦的肤色,越来越苍白,身形枯瘦,越来越像陆燎。”“听上去,不像生病,倒像中毒。”乔然很担心,“可我不是医生。无论是生病还是中毒,得找大夫。我那些药,都是专业治病的,比如感冒伤风消炎止痛舒缓肠胃这些七七八八的常见疾病。哪里有”乔然戛然而止,老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倒是有牛黄解毒丸。”密花山矾深褐色的树枝上开出白色的小花,椭圆的叶片等风来了沙沙作响。老黄牛低头吃草,偶尔甩几下牛鞭。霍离等乔然走过来,心中已经知晓。“义父。”乔然垂着头,叫了一声义父,便没下文了。“孩子,别慌。遇到什么事情,首先要把心思稳住。”“义父,我不想回去。但是我的朋友需要我的帮助。”乔然心里很难受,霍离眉目慈祥,乔然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一刻他特别无助,特别想流泪。“朋友有难,应该帮助。”霍离转向蒋冬生,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朴素的木头长盒。“这是”“这是橘子她母亲身前用过的兵刃。你拿去防身。”乔然赶忙推辞,“万万不可。我受不起。”“你不会武功,徒手打斗必死无疑。有兵器在手,好歹能挡几招。这盒里装着的东西,虽然不名贵,但有情意在。橘子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母亲是谁,我也不能告诉她。所以你接下这遗物,就当是为我,为我女儿,传承下去。”“义父”男儿膝下有黄金,当初乔然连齐王都不跪,如今却跪在了霍离面前。“义父,大阳王朝地广人多,我却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不想还能遇到您,我我”乔然哽咽,几度说不出话来。霍离拉起乔然,心里亦是酸楚,他抱过乔然,就像抱过一个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背,“我跟你说过怎么去华山,记得吗”乔然泪眼模糊,“记得。”“自古华山一条道,但回家的路,有千万条。只要你想回来,我和冬生就不会把你拒之门外。”“乔然。”蒋冬生上前送他,“早去早回。”乔然最后跪拜霍离,“义父,一路保重。”树下两人,看着马车远去。老黄牛吃饱了草,哞哞地叫。风吹,草动,山矾的花落下。“该来的终要来。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蒋冬生不知道霍离是在说一路暗中尾随的霜霜,还是在说吕梁城里的女儿霍离,还是在说性命朝不保夕的乔然。人各有命。“风雨今如此,何人不须别。”刀光闪闪,霜霜从四个大男人身后走了出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蒋冬生抽剑,“毋须别,何须见。”霍离镇定地看向霜霜,“姑娘跟了我们一路,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霜霜冷笑,扬手道,“喏,伤疤还在。该还的必须还。我身后是御前四大护卫,你们今日有幸,可与皇上身边的人一决高下。”“不急。”霍离依旧没有出剑,“江湖有恩怨,但与它无关。”霍离牵走老黄牛,将它赶远。在霜霜的嗤笑中,霍离缓慢又郑重地抽出他的剑。刀光剑影。白花落尽。悲欢事,随血流。作者有话要说:、二十九呜轧江楼角一声,声声回荡在范阳城。微阳潋潋,空水澄鲜。蟹爪纹的紫檀木大床上,斜斜侧躺着一个大男人。棱角分明,五官深邃,完美的侧颜。崔砚轻轻地把他凌落发丝撩到耳后。他注视着青鸦的睡颜,再看到一旁田允书手里的银针,崔砚心里如被阴霾笼罩。他退了开来,请田允书上去。田允书拿着银针,寻问似的最后看了一眼崔砚,崔砚点头。银针准确无误地刺入穴位。一根又一根从手指排列上去。第五根。他醒了。青鸦疲惫地说道,“我又睡过去了。”田允书收回银针,手指按在青鸦的脉搏上,良久无语。崔砚:“如何”田允书摇摇头,起身道,“青鸦的病,我力所不能及。”崔砚望着青鸦,苍白憔悴的脸,眼睛深深陷了下去,连嘴唇都如结了一层霜。崔砚把水端到青鸦嘴边,看着青鸦喝完才松手。田允书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道,“本来扎一针就能醒,情况越来越糟,现在要扎五针才能醒。也许再过几天,扎多少针也醒不了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青鸦只要醒来,除了虚弱点,就与常人无异,他洒脱地笑了笑,“大不了就顺其自然,死在梦里。这并非不是最好的结局。”田允书剜了他一眼,“若不是临涯敬你是兄弟,你们又在玉皇顶替他挡下几招,我田允书不会留在这里。”“无论如何,多谢田公子。”崔砚送田允书走出房门。“我听说卢少爷已经把乔然带回来了。”田允书说道,“等他们到了范阳,我和临涯就回蜀中。”“田公子随意。”田允书匀了一口气,范阳堂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他却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始终我都讨厌河北。”别人家的事,崔砚从不多问。于是他沉默着,等待田允书离开,或者把没说完的话说完。田允书选择离开,身影消失在月牙门。崔砚心中的云雾又浓了几分。他回房,遣开下人,合上房门。青鸦已经下床,披着白狐长裘,背对着门口坐在八仙桌边。崔砚看着青鸦消瘦的背影,一时僵住,半天也没有走过去。千言万语,汇在喉间。只恨当时年纪小,不觉情深只觉恼。青鸦回头,招手道,“你愣在那干嘛过来陪我吃饭。”崔砚陪他在八仙桌前坐下。他也不吃,只是看青鸦吃。青鸦扒了几口饭,忍不住斥声了,“崔砚你有病啊,你这个样子看着我,我都不敢咽下去。”崔砚低头,盯着牡丹秀丽的桌布。青鸦继续吃饭,没几口,啪地放下筷子,“崔砚,你看着我。”崔砚抬头,看着青鸦。青鸦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要死了。”崔砚:“”青鸦:“”崔砚伸手,青鸦不解地看着他,直到他的手指从自己嘴边抹下一粒饭粒。“小砚。”青鸦抓住崔砚的手,“我不会有事的。”这一声“小砚”,如一声魔咒。开启了尘封的记忆。年少相伴,多少欢笑。如今只剩眉间惆怅,浮生破碎。“你为什么护着他”崔砚反握住青鸦的手,“为什么”“我没有护着他。”“青鸦,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件事与陆燎无关。”青鸦深呼一口气,几次想说,却终究沉默下来。崔砚松开他的手,“你不说,是怕我杀了他,还是怕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