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过一遭,寻遍了,他也没找到。就暂且放下,抬眼来看步惊云,才省起来:他没问步惊云会不会用剑。一时忧得愁了,悄悄瞥两眼。一瞟愣了,步惊云拳掌精妙,刀剑也很通,把绝世使得滴水不漏一顾洒然。刚劲剑招叫他揉了指风,凌厉也凌厉,虚空留痕的,往帝释天跟前摄去。帝释天横臂来挡,叫他以剑锋寸丝寸缕这么一缠,剐得骨肉俱裂,生生一只左手当下绞得粉碎。帝释天袖口一凉,心下瞬时寒了,急急于后退过几丈,拂袖欲招泉乡鬼气疗伤。步惊云稍得胜势,哪里容他再是喘息,足底半点不让,挺剑掠前与帝释天斗做一团。聂风见着,歪歪斜斜起了身,往岩上跌将下来。拧眉扶额想了想,依稀觉得步惊云方才一势很有些眼熟。念了半天恍然,他同他师兄向无名门下习武读诗的时候,无名授他以刀腿,他师兄学了掌和剑。聂风彼时往墙上趴着看了,也能记得他师父论起什么“三云十剑”之类。他师父拈了剑指,比一个招儿,没什么话。末了问他师兄:“惊云,你懂了么”他师兄提了木头剑,人比桌子腿矮上一分半寸的,拱手来应:“懂了。”聂风看他师兄一脸整肃,恭恭敬敬,和书里描的那些人物好生相仿,历百劫而虽死不辞的,老气横秋,抿了唇。就哈哈笑了。他一笑,手没扒住,向院底栽了,中华阁高门大户,一下叫他摔得不轻,损了腰腿。最后被无名从灌木丛里抱出来,他师兄垂眼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给他捣了药膏。聂风床上躺了,也没嘤嘤嘤,只望他师兄。他师兄瞟他:“你来看我么不走门”聂风没话。他师兄拧了眉:“很疼哪里疼”聂风瞟了,觉得他师兄愁得更老,又乐,一乐浑身疼。聂风把这些一一记得清楚,自也识得步惊云那一招“剑留痕”的来处。他拂散了衣上烟尘,呆了一阵,想起城里老人说他师父不知年岁,为声名所累,是故隐居中州,大抵不是论着虚的。满算起来步惊云也多得三千载了,难不成步惊云竟还是他师祖辈的高人。聂风一抖,再看帝释天与步惊云一场胜负已写到末句。步惊云得了绝世助益,捭阖之间让帝释天甚为忌惮。步惊云以掌带剑,旋身盈怀团一撇阴气,直向他撞来。帝释天避讳绝世神锋,不敢冒进。却见步惊云合衣掠至跟前,错掌之间帝释天探指成爪,去势急变,切至步惊云喉间。奈何一招行得老了,手中一虚,揽得半撇雾,步惊云人已不见。聂风一愣:“剑气留形”帝释天遇势不好,堪堪退了几步,背心莫名一凉。步惊云不知何时往他身后站了,挺剑向他胸口一捣,挑得皮肉骨分。一瓢零碎之中衔衣卷得什么,仰头已于嘴中塞了,噶嘣一声,咬得粉碎,嚼也没嚼,吞了。帝释天瞪他,嘶了几下,扪腹跌过两步,翠冠黄衣操持不住,一下散了,露了手足胸膛,腰骨如柴,皮肉转眼干了。乌发一寸一寸,秋声拂面的,往两鬓添了霜。他尚存一分气力,拿眼看步惊云,瞪得太狠,把一对招子挣脱了眶:“步,步惊云,把,把我的玄阴还来。”步惊云看他:“已叫我吃了,还不了。”帝释天惨笑:“你,你坏了我五千年鬼修,吞了我的玄阴,我如今已是废物,再成不了气候,为何不直接把我,杀,杀了”步惊云也笑,无晴无雪的,往眉上挂一串怒,瞟他身后一群水鬼呜哩呜哩涌上岸来,卷巴卷巴来扯帝释天的小腿:“你平时作威作福,要他们拜你畏你,现下也尝尝他们反噬的滋味,如何你自命泉乡之主,一瞬红颜枯骨,连新鬼都不如的滋味,又如何”他阴阴瞧了帝释天:“我说了,风这一笔账,一分一厘的,我要你统统翻倍还来。这黄泉水湍有多痛,你再清楚不过。至于火骨之恨”步惊云停了停,探手拽上帝释天脚踝,一勾轻撕。帝释天疼得喉中渗出血来,拽了身下草叶自有一颤。左右便见几重霜寒漫上他的腹下,及至腰间,竟是停了。步惊云低头看他:“我剔你一半,我不杀你,剩了半边,叫你往奈何桥下受尽剐刑之苦。”帝释天听了呵呵低笑,却甩与步惊云一句:“泉乡之主步惊云,你太高看我。我对聂风下手,你以为笑老头不知道,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不过想激怒你,借你之手除了我。哈哈哈,泉乡之主,你恐怕早是忘了,三千年前笑老头他”末了步惊云没能听上,因着帝释天已叫水鬼缠了卷罢,拖往川底下去。步惊云默了默,散了一地霜雪寒,衣上血渍拍得结痂,转来抢至聂风身旁,仍要抱他:“风,我们返阳。”聂风摁了他的手:“你,你学过剑”步惊云想了想,不知他缘何还有如此一问:“没学过,剑握在手里,我就会了。”聂风思忖着这一句约莫是个无师自通的意思,深以为步惊云果然是他某个顶顶了不起的前辈,便整衣敛衫弄了两下,与他躬了身:“师祖。”步惊云一头的雾:“师,师什么”聂风拱手:“您虽然,不,不是人了。可礼数万万不能坏的,师祖。”步惊云听他连称呼都改换了,心下发急,只觉这泉乡阴深瘴浓的,莫不是坏了他的神智,遂再没耽搁,也顾不得聂风不依,搂他怀中沉了沉,仓惶往井边去:“风,你撑着点,回去便好了。”两人“咚”一声向井中坠罢。今日早点儿发,晚上要出去、回家皇影桌旁再来剔亮一盏烛花,眉头几夜未展的,愁了又愁。易风倒是罕来宽慰,竟往聂风肩上团了睡。皇影握刀一叹。忧得剑廿十三捂紧了叶子:“离人心上秋,这一入秋,我就要谢了。”皇影看他:“你是骨头,不会谢的。”剑廿十三一笑,未及说些什么,就见阶上廊前簌簌莫名的,天夜雨,衬了枝梢半轮月,相与对看,最是人间一番温柔造化。皇影看了心下欢喜,两步上去推了窗:“到了。”他说到了,果然便是到了。剑廿十三瞧着院里井口那点子方寸之地,倏忽冒了一袖子云气,冉冉搂了抱了谁,直往堂下边来。越窗过户的,掠至聂风身畔。三鬼听得一声喘,聂风扭头咳了几句,仓惶续得吐息。步惊云化了形,上前扶他。易风犹未醒的,自聂风肩头滚入他怀中,幸得片儿警一把捞了。皇影瞧这一场兵荒马乱终究尘定,忒体贴地向屋后煨茶。聂风揽着易风,尚得闲心四顾了堂下,犹是旧时景致。三灯两盏,几个檐柱,还有枝四株七叶的骨头花。他同剑廿十三一笑:“我回来啦。”剑廿十三哐当哐当摇瓶子:“你回来就好,呜呜呜呜。”麒麟往他后边探了头,瞥见聂风,动了动蹄子,没挪步。皇影拎了壶子转出厅来,一瞟:“麒麟,不用担心,聂兄弟魂魄已经归窍了。”麒麟听了,叭哒叭哒跑他跟前,歪头衔了他的衣袂,嘤嘤哭了:“你,你返阳就好,那个什么鬼的,他没伤了你吧,下次叫我遇了他,一定一把火烧他飞了灰。”聂风累他受怕,好生歉了,拈他掌心捧着,劝了又劝。麒麟抱他指尖不肯松。步惊云一瞟,拽他尾巴从旁甩了,扶了聂风:“诸事已毕,我们可以回家了。”皇影桌旁置了壶子,一怔:“不休歇一晚,明早再走帝释天如何了”步惊云冷哂:“帝释天再也不能碍着笑三笑了。泉乡如今清静了,他该安心了。”完了转与聂风又说:“风,南山院阴寒,你刚自鬼界回来,不宜久待。我们回家。”聂风看他,没动,拱了手:“师祖,这次也多谢你老人家相救。”步惊云噎住了。皇影从旁扣了杯盏,低咳两声,扭头憋了一阵,总算兜了半分矜持:“师,师祖”麒麟如此便就显出神兽的天真来,哈哈往桌上笑得滚了两滚。乐完拿蹄子顺了毛,正容:“不错。论起年岁,你当当人家师祖也不怎地冤枉了。”步惊云没闲来理,替聂风敛了衣襟:“风,我不是你师祖。”聂风自是不信的。他瞪眼瞧了步惊云:“你不是我师祖,怎么会使剑留痕,还有剑气留形,旁人不晓得,我很清楚,那是我师父的绝学。”步惊云一叹:“我两千五百年都在瓶子里待着,如何成你师祖”聂风抚掌:“你便不露面,也能是我师祖。电视剧里都这么演了,一个普通少年落崖不死,掉进一个山洞中。里头有高人遗墓,他一拜两拜三拜的,就拜出一本秘籍来,石壁上还有什么重剑无锋,人剑合一的绝妙言语。天下的师祖,都一样一样的。”步惊云愣了,扶额:“我没有什么遗墓,也真不是你师祖,更不是什么老人家,你不信,我到时与你同去师父那儿,做个明证。”聂风拧眉:“你不是我师祖,那你是我什么”步惊云哑了,他默了半天,一时也思忖不得,失了安徐自在,他想啊想的,知道聂风究竟不是那个意思,但止不住曾经念过几个名分,都不然,末了还叹。躬身抱了他,转一怀云气,摄了剑廿十三,向堂外掠。聂风一惊,抱紧易风,捻了麒麟没撒手,还抽了一撇闲来,与皇影辞别:“皇影,近时多得收容。我先回去,日后定来登门造访道谢。”皇影跟了几步及至阶下,同他为礼:“聂兄弟不必客气”还得半句未说,步惊云何等迅疾,已携了几人下得山去。徒得他倚门小立半天,孤影窗灯,霜痕深院的,一叹。易风发得一场大梦。枕下依稀还是旧时光景。他爹负了雪饮,高头大马的,哒哒哒哒的,抵了暮色来寻他。两人提一壶酒,交了杯。他爹捧了盏瞧他。他说:“风儿,你我父子,本不至落到这个田地。爹应该多陪陪你。”易风灯下吃吃笑,瞧他爹袖子上斑斑火色,往墨里深深去,一下愣了。他爹,风中之神,传奇,是中州话本里剪下来的那种人,点尘不沾清凉无汗,莫论真假,多少八卦里黑纸白字都这么下了词笔。易风自也罕得见他衣衫染污,就又看一眼,无端哂然:“你叹什么,你铸你的侠义铁石心,我走我的歪门邪王道,两不相干,陪什么陪,大道无朋,你听过没”他爹现下听了,听了也不通,偏向炉下添一枝柴。两人对坐,一至夜烬火熄。隔日天阴,他爹起行,易风没留,临别无话,就向赌坊前那块匾儿后立了,看惯了送往迎来的,瞟他爹的马蹄掌得好,又哒哒哒哒于通衢上去。他半天省起来,要望他爹一眼,可只剩了一折长风,春尽花辞的,拂过他的鬓发和衣袂。几天后,易风从乡民手里弄了几颗骰子,象牙的,剔透得像玉,带点隐香,磨在掌里润得很,握久了有余温。他把玩两下,甚是得意,心情大好。向坊中摆了庄,一赢十五局,大利。他笑。惊得嫣翠进来,持了一封书函。易风挥手:“放着,等会儿再看。”姑娘默了一阵,没挪地:“主人,是惊云道门主写来的。”易风“哦”了一声,半记眼刀叫一众赌徒噤了声,拧眉:“写什么了”嫣翠抖了抖:“旬月前步惊云和,和神风盟盟主,与连城志约战大佛巅。”易风扣了盅盖:“这个我晓得,好大事情,好大阵仗,风云嘛,谁不知道。步惊云说什么了”嫣翠垂了眼:“当时一战风云虽胜,但着实惨烈,神风盟盟主重伤未醒,叫步惊云带回道中救治,奈何回天乏术药石难及,已于五天前,殁,殁了。”易风心下轰然一响,怔了怔。半天才晓得低头摸信,手中骰盅叫他一握碎为齑粉。他往乡民那处百般讨来的玲珑骰子也一并成了飞灰。寸把大小的物什他都守不住,更妄论珍重何人。易风捻了步惊云亲笔,踉跄向椅子里跌了。拆到半途,一笑。嫣翠早唤荆奴将一厅子闲人赌客赶将出门,转头瞧他莫名欢喜,难免悚动。姑娘瑟瑟问了:“主,主人你,节哀才是。”易风呵呵罢手:“你们骗我,我,我三日前还和聂风在这喝过酒呢。聂风活了七老八十了,龙元傍身,死哪有这么容”他突然没了声,噎了噎,将晚未能问出的那一句,现今绕了个囫囵,终归没放过他,又横往他胸前去了。他爹衣袖上的一笔一笔深痕,非素皆黑的,远近瞧着,都像涸了的血。易风无话,躬身向灯下展了信笺。文墨稍有些潦草,在皱巴巴的纸上胡乱抹了,无非一事:他爹已敛入棺椁,后天下葬。落款也得纵横捭阖,瞧不太清,唯独“风师弟”三字,叫步惊云描了又描,半点不差的,写了分明。易风这才恍悟,原来他爹当日携了一缕魂,是与他告别来了。可临走两人究竟没甚言语,生死离合之事提也未提。易风又笑,他爹就有这么一个本事,说着该多陪陪你,一转身就丢下了你。易风给乐醒了。睁眼见着聂风沙发上抱了他,替他顺尾巴毛。麒麟茶几边上卧了打盹,厨房里隐约一股卤香,一荡一荡的,锅盖儿挡不住,往客厅里飘。绝世大咧咧挂在壁上,步惊云一旁拨电视,往他这一瞥,抽了半叠纸递与聂风:“风,这猫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睡着了都能掉下泪来”聂风听完了来瞧,瞧了替他拭一拭。易风拿爪子挠他,聂风只好放手。易风呲牙蹿在茶几上:“别老摸我的尾巴,我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