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地下一言,说得犹在目前。聂风心头几寸刀,一剐一剐剔了肉,伤得要往灰飞里去了。就咬牙抹了血。他说:“我云师兄。”就四个字,刚念完,又哭了。徐福咧嘴,一口白牙森森,竖了指头戳他:“聂风,你把你的心给我。我替你救你师兄。”聂风横了绝世,拽他:“放我师兄去投胎。”徐福低头瞥了剑:“你杀我,你杀我也没用,你把心给我。”聂风看他:“我把心给你,你就能救我云师兄不让他再受着苦了。”徐福笼了袖:“我从不骗人。”聂风默了默。徐福还笑:“你不信,你同我去泉乡看看,去不去”聂风不能不去,不敢不信。他宁愿叫人诓了,也不肯将他师兄托与万一。聂风拿袖子扪了扪绝世上的血:“去。你若没骗我,你说得若是真的。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我全给你。”还说:“我全给你,你救我师兄。”聂风不是自奉甚薄的人,奈何他云师兄早在今夕之前,就已占断他往后岁岁年年,一世意厚情牵。皇影提灯回山,路上见聂风抱剑死死横着,音息都是绝了。皇影丢了火,仓惶两步于前揽他的手,握了,入骨的冷,寒得能伤人。、飞白聂风随徐福下了泉乡。大抵先生还得施个术法,将他摄在井中。聂风瞟着顶上一寸天,愣了愣。徐福笼袖子:“聂风,你上去。”聂风负了剑爬将出来。茫茫一墙的城,人烟稀渺,鬼也不见半只,寸草未生,但树很多,枝梢上燃了火,总不落的。徐福缓缓踱了两步,指点去处:“这是泉乡后门,你随我走。”聂风依言缀他往里行。过一块牌匾,正经写了“泉乡”,还用朱笔描了描。徐福见他瞧着,瞥了半眼:“笑先生亲笔书的。”聂风拽了绝世入了地界,遥遥来望,乱山明月窈窕十里,一点不少,这江南城北,与人间没两样的,只是叫火啊冰的衔了,杳杳飞的都不是花,多得头骨血肉,路上行着,不得留神,就被糊了满脸。两相撞与一处,怨鬼不识人言,呜哩呜哩的嚷。见了难免悚然。可聂风望着徐福,问了:“我师兄呢”徐福扭身看他,一手拽了翠冠。连头也扯将下来。末了拎着拂了两回鬓发。他说:“聂风,我骗了你。”聂风默了默,无甚怨怼,只笑:“我师兄投胎去了”徐福呲牙:“没,他还在河底受着苦。我骗了你,因着我救不了他。聂风,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怎么救他”聂风左右瞧了,瞟着多少没腿没手的玩意一团一团往河岸上来,叹了气:“你诓我,究竟为了什么”徐福垂眼,咕咚从脖子里掏出半条虫,塞嘴里嚼了嚼。末了说:“我要用你来引步惊云。”完了一笑,嘴角漏了血肉,徐福珍而又重,舔了。他说:“聂风,步惊云对你着紧得很,我骗你到此,他也会随你来了。”聂风拧了眉:“你本事好大,为何不亲自找他。”徐福提了头,嘻嘻仍笑:“你说我本事好大再大大不过步惊云。聂风,你一个活人,如今入了泉乡,就别想有还魂之期。我就同你说了,我不叫徐福,我是帝释天。”他念了三字,聂风便瞧着身旁白森森一瓢人棍弓腰折膝,垂了身相拜两回。聂风便“哦”了半声。帝释天又添一句:“为何我不亲自找他你不懂泉乡规矩,你可瞧见河对岸那座桥了”聂风拿眼瞟了一回,约莫离着远,只往似烟非烟里琢磨出一道梁来,却很是荒凉。帝释天叹气:“你望它不起眼,可笑先生在桥上,拎了一杆称。但凡要渡人间的鬼,都得往他左边站着,若是桥斜了,就不可回阳。”聂风没言语。帝释天咳了一声:“桥斜了,是因为鬼在地上没了存世之物,早与尘寰割舍得一讫两清。按着规矩,便不能往阳间去了。”聂风听了斜来瞟他,仍旧无话。帝释天晓得他心下了然,恻恻说了:“聂风,你别装糊涂。我能往南山化了形来,走不得正道,损了十五甲子功力,人间待不过半驻香。可步惊云最稀奇,你向泉乡问问,还有谁同他一般,阴阳来去晨昏无碍。笑老头也不管他。你说,我该不该寻他”帝释天得意:“幸甚你不负我。我拿你师兄引你,你便乖乖入了瓮。你待你师兄果然情深意浓。可惜步惊云了。等他来了,我夺了他的魂窍,那可妙了,人间泉乡随我纵着横着,躺着睡着走岂不美哉。”他一笑,底下似人非人似虫非虫的一干物什全乐了。肆无忌惮的,要伸些黏腻玩意来扰聂风。聂风抿了唇,左眼阴阴红着。唬得他们仓惶从旁滚了滚。帝释天望他,隔空一捞,拽着聂风一个踉跄,便叫水鬼钻了隙,绕他手足,都向土里死死缠了。帝释天将头还往脖子上一扣,塞得脊椎骨下了三寸。他也不管,正了衣冠,自聂风身旁蹲了。拿手指抚了抚聂风眉目,啧啧两声。聂风叫鬼摁得死紧,动弹不得,只好瞪他。帝释天笑:“瞪我,你瞪我没用。你的左眼有趣得紧,可惜我没得空再看。你的剑,你的绝世,沾了阴气,要血开锋,也没用。”聂风切齿:“步惊云不会来的。”帝释天哎呦一声:“你说他不来,他就不来他来,我要送他一份礼。”完了又说:“聂风,我泉乡还有个好规矩。新鬼到这,都怀了阴阳火三骨。阴骨抽掉,鬼就傻了,前事忘尽,连自个儿姓名都不很通了。你师兄,奈何桥里泡着的那位,就是这个讲究。阳骨么,专门操持皮肉颜容,你生得好看,损了可惜,还是留着算罢。至于火骨,最是得趣。火骨没了,鬼就发冷,唉,冷得啊,恨不能马上死了。可鬼已经死了啊,嘻嘻嘻,怎么办”帝释天乐够了,喘了气:“就只好冻着,掉皮剐骨的寒,天上下刀子,还一柄一柄往胸口戳。你说疼不疼疼到最后,没了火骨的鬼,就结成了冰,不能说话,动也不成。可还是要痛的。聂风,你试试这个”帝释天搭手往聂风额上覆着,半天一笑:“到时他来,我与他论起你,我说,步惊云,你的聂风已叫我剔了火骨,寒成了一团冰人,我遣了两个小鬼,拖去怨涧摔了。哎呀,不巧碰着崖壁,那个碎的,一块一块,飞了灰。你的耳目手足,他找上千年也找不齐。你猜他会如何他一定心痛得很。你觉得他会哭坏么步惊云,不哭死神,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完五指成爪,扯着什么,嘎啦断了。聂风喉里一声嘶,唇下扪出血来。水鬼们轰一下散罢。总有退得慢的,身上倏忽挂了素。聂风抖了抖,咳出半截儿寒气,睫上覆了一袖子霜。他颤了拽定绝世,支棱身子,晃得两晃,憋出三字。我师兄。帝释天瞧他:“你快死了,你还惦记你师兄也罢,你帮我一把,我与你指个明道,西边,你沿河走,百十来步路,界碑旁边就是,我也说过,你师兄现在没了阴骨,不记事,去也白去。”聂风没理他,瑟瑟敛了衫,走了。帝释天拧眉,招了两个水鬼衔了他,待得全冻上了,好拉去怨涧扔掉。嘱完径自笼袖没了形迹。帝释天午饭没进,只吃了一条虫,正经时节全叫步惊云这摊破事耽搁了,他也委屈。聂风行了几丈,“啪”一声照面栽倒。身下冰雪积得寸把厚,没了膝。聂风想了想,愁着。无名赞他刀腿双绝,从前何等潇洒,中州一霸,一跃九层楼高,捞猫吓狗,翩然得很。现今寥寥咫尺,他动不了,心不甘。拧得眉目绛着,拿手抠了土,蹭两下,爬。徒得一地血,水鬼于后瞧了,嘻嘻哈哈闹。聂风也晓得这个姿势不很受看了,鬓发乱着,十指一痕一痕的,裤衫陋敝,心下也疼。若为他师兄瞧了,是会笑煞的。聂风就停了停,看水在桥东,有先生凭阑坐着,逗弄几副骨头,孤零零,新发了桃李,开得很疏狂。聂风咧嘴一笑,岩洞下两声鞭响,缓缓过得数百怨鬼。聂风动了动,寒凉一记已添在他肩上,双手没了,连正一正衣冠都不成。他狼狈,却不得不叫他师兄看见,就拼命拧了身,一眼瞧定那个霜发的,笑罢,只唤一句:“云”“师兄”两字却叫新雪三寸没顶,埋了。他师兄没扭头。聂风眉目都枯了。他还剩一分气力。他想:师兄,我唤你呢。你怎么不看我,你怎能不看我。你不看我,是忘了我么你被剔了阴骨,已经忘了我了。帝释天的那些话,一刀一刀的,迟迟剐他的心来了。究竟过去二十年,他这一句相唤,从来不曾为谁辜负落空过。奈何今日独角戏,没了应和,聂风手生,学他师兄给自己回上一声:风师弟。可惜唱不好,仿得不像。调子太凄楚。还是要他师兄来叫,消闲的,冷冰冰的,三个字,风师弟。但话中的情谊,只说给有意思的人听。聂风听了不得不笑,一笑起来折了那双宜怒宜喜的眼睛。他会说:“云师兄。”“你,笑什么”“云师兄。”“我看见你笑了。”聂风到此也笑了。然而就只一刹,连这个笑,都给冻住了。两鬼呜哩呜哩来捞他。牛头马面甩完了鞭,见着有鬼停了停。牛头瞧得真切:“是那个云”马面嘿嘿鸣了两声,凑前与他问:“你干嘛停了”因着这个鬼与别家不相仿的。但凡新鬼叫人摘了阴骨,旧事都不很能记省了,也怕黄泉凌迟之刑,成天哭得惨。可他往奈何水里浸着,忒硬气了,一声没吭。泉乡里未得纪年,全仰仗桥上花来忆取。今时早梅放了,一月过了,明朝桃夭灼灼,一月又过,李子杏儿菱叶芙蕖轮过一番,正是半载。牛头先前还听他囫囵念过什么惊云风师弟之类。罕得竟有一个不那么太有忘性的怨鬼,两差由此得趣,也不怎地为难于他,还与他添了一尊名姓云。待得笑三笑将梅子送与他们吃了两回,云嘴里只剩了一字。风。牛头老逗他:“你喜欢谁啊”他说:“风。”牛头又笑:“你叫什么呀”他依旧说:“风。”牛头愁了,还要勾他:“你死得早,可有舍不得谁”他仍说:“风。”名字大抵惦记不住,论什么都是风。每每他一念起这个,鬼差颇觉好笑,可这霜余日暖,得意春风,统统往川上渡了,叫他说罢,当真向阴寒底处艳了艳,不知怎么个缘由。今早他伫足,一怔,回了首,隔着一湍水,往岸上瞟。可就这么一迟,一瞬抵一世的,错过了。马面顺他瞧着,见过两个白鬼裹了什么往北去了。莫名稀奇,问他:“你看清了”他说:“没看清。”马面竖了眉:“那你停什么”他默了默:“有人,唤我。”牛头哂然:“你名字都没了,一把骨头,面目模糊血肉丛生,就头发还是素的,谁会唤你。”马面拦了牛头,还问:“谁唤你”他一愣,想是又傻了。半天低头:“风。”他一说,果然有风。可望不可及的,将今晨第一枝雪,落到他肩头。两处一般的飞白,相与衬着,萧萧疏疏,消融尽了。、婚嫁破军撵了刀要砍步惊云。步惊云由他来。贪刃天狼往他衣袂添了几道痕,铿锵两声响,满堂挂味的。步惊云垂了眉,拽个拳,籍着缝,避过刀剑,迎面撞在破军鼻子上。碰着自然一滩血。步惊云拿眼借灯瞧了瞧,一笑。翻掌隔空拽得什么,扯了破军踉跄,左脚一斜,总归慢上一慢,已叫步惊云指尖攒出几团黑气,森森绕了。破军听见嘎嘣几句响,一愣,就瞧着下边身子骨啊肉的,招呼不打,各奔东西罢。破军没了腿,站不稳,咣铛栽倒。步惊云探手拎了他,意兴终究颇是阑珊。他平时少施重手,奈何将晚兜了怒,一腔凶煞无处去,七搭八搭的,叫破军遇上,不逢时也。他低头敲了敲破军的髌骨,听个响,问了:“你死了,可有人给你烧钱化纸”破军也痛,可不愿显给他瞧,切齿憋了。颤得两颤,他说:“我死了,没人烧钱化纸,打什么紧步惊云,聂风死了,你会给他烧钱化纸,坟头哭去吗”步惊云一恍,心下轰然裂了。他死拽着破军,眼底阴着,一字一句,问了:“你,说什么”破军攒了一个笑,咧齿:“帝释天,找他去了。”皇影抱得聂风掠入院来。易风只瞟一眼,抖了抖,已从檐角跌将下地。倏忽化了人形,仓惶两步,抠出一声嘶。皇影将聂风向椅上置了,寻个枕头垫着。麒麟桌畔直了身,默了默,唤他:“风”完了要近前衔他,皇影拦了:“麒麟你别过来。聂兄弟魂魄叫人勾了,徒得一窍存着。你天生祥瑞,会把他惊散的。”麒麟一听嗒嗒拿蹄子抹了泪,向后退了半寸。易风从旁垂了头,捞他的手,往怀里暖着。可易风也冷。他拧了眉,眼里五劳七伤的,有痛,见了红,他问:“聂风”聂风抿了唇,阖着眼,没声,眉目素的,同井口那一把蓬头垢面的早月没甚两样。他平常里笑得怎地好看,辞色从容来去,绝少寒着对了人。如今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