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伤口上涂毒嗳,你别害怕,下毒的人不敢让人看出我是被毒死,一定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那军医我还是信得过的,秋实跟了我十五年,你的人我更不该怀疑。或者是京城御药房里混进了奸细。”永宁道:“先前大辽和大景交恶,你虽肯信我,旁人未必肯信。”思昭轻轻地叹了口气,“丫头,难道我还会把这事声张出去么。等以后回了京城,咱们暗暗地查也不迟。”永宁问他:“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这药究竟还能不能用”思昭道:“先放下吧,等明天让人看看再用。你要是不害怕,替我洗洗伤口行不行”永宁点了点头,照他说的做好。思昭看她战战兢兢的模样,安慰道:“你别这样,没准是我多心了呢。先前都没睡好吧,今天好好歇着。”永宁道:“你说得倒轻松。”思昭笑道:“好了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我是困得很了,你也一起睡吧。”永宁解下披风,除了外衫躺在他身边。思昭虽不敢大动,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永宁忽然就安下心来。次日在永宁睡醒之前,思昭已经向军医确认过自己的伤势。那一瓶药并无问题,但先前的药物里多半藏着隐患。思昭敏锐地嗅到危险临近的味道那人就在这里,而且他有胆量不再继续下毒,说明先前一定已经用下足够的剂量。思昭觉得头皮发麻,向军医再三询问毒物可能的种类,甚至不惜更直白地问起,若自己余日无多,那大概还剩下多少时间。等永宁醒了,他却作无事模样,让人送来军报,仔细盘算着关于京城局势的事情。因此方知,述律德光已经宣布了他的死讯,扶持怀训继位,册月理朵为太后。广平王带兵围困京城,控告述律德光谋反,只因思昭生死未明,述律德光借口治丧,弄得全城哀戚、同仇敌忾,倒把思彰当做来夺侄儿皇位的明成祖。思彰不想枉杀无辜,所以只是围困,并未攻城。思昭让人准备返程,他本人就是述律德光谋逆的铁证,不必再有其他解释。这一场欲擒故纵,算是演到了收网的时候。永宁原本担心他的伤势,听思昭简述过京城的情况之后,也不好再阻拦,只能一路陪着他。她很自然地发觉思昭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思昭安慰她说是因为赶路的缘故,等到了京城,休息几天就会好的。永宁信以为真。思昭出发之前,已经写了一道谕旨,让人送到广平王军中。思彰于是宣布了陛下尚在人世的消息,城里城外,甚至天下民心,就好像蜡烛上的一点火焰,在两股风之间来回摇摆。很快,思昭的现身粉碎城内的所有谣言,原本坚信思昭已经被内应杀死的述律德光,终于在这事实面前一败涂地。他已无路可退,最终选择了自尽。让思昭感到唏嘘的是,德光留下了一封绝命书,写着:一统天下,大业未成。耶律光同样畏罪自尽,余下的人已经无力再与陛下和广平王兄弟相抗衡,这一场政变,在京中百姓看来漫长且曲折,但在永宁的印象里像是一场倏忽来去的骤雨,动作快得让人几乎缓不过神来。幸好思昭还在。事已至此,最尴尬的人是怀训。月理朵在思昭平定叛乱,重新入主宫城的那一天悬梁自尽。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穿的是元妃的朝服,然而并未梳妆,一头长发披散在脑后,映着紫色绣金的华服,有种颓唐的美丽。永宁得到消息,立刻赶到披香殿。月理朵的神情安详,一如生时,但永宁明白,与她相伴多年的月理朵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思昭以“孝烈”为她的谥号,在他的授意下,大辽开始流传一个故事,说元妃娘娘是如何宁死不屈,严词拒绝反贼的一切要求;再说她是怎样忍辱负重,保护着皇子公主与宫城中所有人的性命;故事的重头戏,是陛下回銮之后,元妃娘娘觉得使命已尽,一死以谢天下。再后来这故事被改写成戏文,叫做玉宫秋。戏文中的主角叫做月娘,皇帝变成了前朝的某个皇帝,多添了皇上和月娘之间感天动地的爱情,整出戏演下来,闻者莫不叹息。永宁没有看过,她不敢去看。述律德光的罪行早已昭告天下,思昭并不遮掩自己身体受损的事实,而这成为最好的不再兴兵的理由。怀训做回皇太子,广平王改封为摄政王,大辽与周边三国的盟约被重新拟定,开始新一轮的天下太平。在这个时候,思昭问永宁:“你想不想回大景看看”永宁正坐在昭阳殿里绣花,微笑道:“我当然是想回去的,不过还是陪着你比较重要。”思昭道:“我倒是也想去看看。何况上京的冬天太冷了,这一回,我还真怕自己熬不住。”永宁忙道:“呸呸呸,哪有你这么咒自己的明明太医都说没什么事,好好休养两年就成,你倒把这个挂在嘴边上,像什么话。”思昭笑道:“我在大辽活了将近三十年,常听人说起,你们大景有很多好风景。难得有个正经理由逃开这堆国政,当然想去亲自看一回。你要是不肯,我就自己去好了。”永宁道:“这是什么话,荒疏国政,可不是你的习惯。”思昭道:“你从前也跟我说过,治国之道,本就不是事必躬亲。我既然已经做到了选贤举能,就让我偷一回懒吧,大不了还有思彰呢。”永宁没了脾气,又听他安排得周全,只能勉强答应。二人自然是轻车简从,起初是扮作商旅,后来就扮作一对贵族夫妇,由大同府、真定府,一路入大名府。多年前的那场饥荒,如今已看不到影子。那天是十五,城中有很多人都到一处庙宇参拜。思昭觉得有趣,撺掇着永宁跟过去,到了地方,一抬头却瞧见三个大字:公主祠。永宁觉得奇怪,找人问过才知道,这还真是给她立的生祠。在大名府人的记忆里,是那位公主救了无数人的性命,更难能可贵的是,公主始终没有忘了自己是大景的人,入辽宫之后,还掀起了辽国的内乱。永宁听得一愣一愣的,待那人说完,匆忙扯着思昭从人群里挤出来。好容易回到客栈,思昭大笑道:“没想到,你还有惑乱君王的本事。”永宁没好气道:“你听听他们怎么说的,再想想我都做了什么,唉,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只怕我就成了大景的罪人了。”思昭道:“得了,我才不信你会跟他们一般见识。内乱什么的自然与你无关,不过你一个人,促成了两国的两次和解,又何尝不是有功劳的”永宁道:“你倒会替我抢功。”思昭笑道:“左右你也抢过董彦的功劳,不妨再从我这儿抢一份。他乐意不乐意我不管,我倒是挺乐意的。”永宁语塞,索性抬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啄,随即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思昭就从她身边凭空消失,连秋实都失去踪迹。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卷三结束。关于真人和戏文,灵感来源于最近刚读完的笛安的南方有令秧。不过目的和戏文内容都不同,写到了就拐过去了,应该算不上抄袭吧。、夕波红处近长安思昭留给她一封信,信上说大辽有要事需要他处理,让永宁以归省为由,权且回临安去,等事情忙完了,他会来接她。另外,他原本为她备了一件生辰礼物,既然多半赶不上日子,就先送给她好了。信的落款是两方印章,右侧那个刻着“长安”,左侧那个刻着“永宁”。一起被留下的是有一方石印,上好的风门青,正是那颗长安印。永宁觉得事情来得蹊跷。以思昭的性格,这样突然消失的事情不像他,他也不可能说出让永宁回临安的话来。如果他要办的事是在临安,完全可以一起先过去再说,如若不然,他又何必跑到那里去,给自己多添一重危险。永宁随即想到,大辽非思昭不可的事情,几乎就只有与庞特勒对阵的战事,庞特勒已死,思昭的借口未免找得太不聪明。她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样的事情值得让思昭来搪塞她,只是心中极度不安,偏还不能声张。她找来念蓉和绮绣商量,那两个人原本也没有多少主见,还是要永宁自己拿主意。她想要去找他,却全无方向;想要回大辽去,但他们原本就是微服出行,即便亮明身份,只怕大辽国内也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眼下仅凭她们三个弱女子,连边境都未必能安全走到。永宁心想,思昭是不会骗她的,更何况他最擅长筹谋,听他的话,日后的局面都会在他料想之中,应当也不会让他为难吧。永宁并不知道,她就此定下自己未来很多年的方向。大名府如今的知府是宋盈百姓说,他是因为查了不该查的案子,触怒龙颜,才落得这个结果。永宁不禁暗自吃惊宋盈也不过是才过而立的年纪,做到这个官位,足以让人咋舌。多少也算是位故人,要去见他,永宁倒不觉得如何紧张。她镇定地让绮绣去结算了客栈的花销,问明了府衙的方向,就带着念蓉绮绣去见宋盈。那座公主祠的存在让她知道,在大名府这个地方,永宁公主的名号大概也就仅次于皇上,所以她没有对门房表明身份,而是淡定地拔下了头上的珠钗。宋盈很快向朝廷上了表,一路亲自送她进京。这使得永宁想起靖和四年的那一场远行。已经是六七年过去了,靖和十年的秋天,她身边的人变成了宋盈,她心里的人变成了思昭。永宁想起董彦,想起好像宋盈提过,他娶了一位施姑娘,她想,那位施姑娘也是有福分的。到如今,少时心境都已远去,她想起他如同想起一个久别的朋友,关乎过往,而无关风月。满川春绿作秋黄,万里秋风改春雨,乡间的未必还是六年前的那些百姓,田中麦也已经种过了几茬。唯有山川如画,磅礴依旧,将天下商的熙来攘往、天下民的生计奔波、天下士的抱负情怀都包蕴其中。从前的永宁只识山水之美,而今才逐渐省得这“天下”二字的分量。大辽内部的你死我活,都是为了这片天下;思昭想要欣赏的,德光想要征服的,也同样是这片天下。永宁想,还是思昭是对的,这天下原不会被任何人真正征服。他们轻车简从,路上走了一月不到,相较于当年的走走停停,自然是快了许多。永宁觉得事情未免太过巧合,在她自己的故土,靖和帝也给了她一场盛大的亲迎,他和他身后的百官,迎接永宁如同迎接一位刚从战场得胜归来的英雄。靖和帝向她敬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在阳光下漾起金色波纹,永宁一饮而尽。她跟着他,穿过欢呼的人潮,回到阔别已久的大景皇宫。从前觉得无限遥远的归途,原来真走起来这样迅捷。只是她的归心仍旧似箭,念着另一个人所在的地方。宫中自然还要设宴,靖和帝与宋皇后作陪,永宁因为还有大景皇后的身份,远来是客,被奉为上宾。她惊讶地发觉,永懿是一身女冠的打扮,悄然混迹在一众长公主和驸马之中,看到她的时候,眉目间有显而易见的不忿和失落。她不知道为什么永懿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但时至今日,永宁已经不会再如多年前一般觉得幸灾乐祸那毕竟也是她的姐姐。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梨园的歌舞换了新的花样,舞姬广袖长舒,将雅乐也渲染出几分妩媚。所有人坦然地享受那纸醉金迷的氛围,包括靖和帝、包括他身边那位比前些年消瘦很多却依旧端庄优雅的宋皇后。永宁忽然想笑如果不是思昭的一念仁慈,此处大概就要应了那句“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长途跋涉一场,总也算辛苦得很,永宁推说身上不适,就躲过了很多酒去。靖和帝也大方地替她拦酒,他酒量原本不佳,最后就喝到了微醉。他执意送永宁回寝阁,一路绕过太液池,由御花园东边的含凉殿和望云楼边经过,最终抵达绛雪轩。林皇后仙去之后,永宁是在这儿长大的,虽然这绛雪轩从前的主人们那位秀美的沈妃,和那位风姿惊世的永徽公主都已经埋骨黄泉,以至于绛雪轩成为宫嫔们最不愿要的去处。但永宁是真心的喜欢这里。绛雪轩中的一草一木,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哪怕已经让人觉得有些陌生,但陌生之中那一丝熟悉,仿佛就能带她寻回过往的时光。一路上永宁时常会想念思昭,但她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地希望他出现在自己身边。她有好多故事想要讲给他,有的有趣,有的略显平淡,譬如那株已经枯萎的夹竹桃,从前开得很漂亮,永徽会带着她用花瓣染指甲;譬如沈妃娘娘喜欢梅花,所以每到梅花开的时候,她们都要赏梅饮酒,有时候还要用古人的梅花诗连句,所以她旁的诗词背得未必多,写梅花的却几乎是一首不落。她觉得思昭一定会笑着听她讲完的,虽然在那之后,他未必会提起自己枯燥而艰苦的少年时光。永宁想要用自己的快乐,去冲淡他回忆里可能存在的伤痛,仿佛这样她就能提早许多去陪伴他,那些日子都能像是彼此分担。她在绛雪轩各处转了许久才回房,想要叫念蓉和绮绣进来服侍洗漱,进来的却只有念蓉一个。“绮绣适才被皇上看中,带去侍寝了。”念蓉如是说。永宁低低“噢”了一声,不由觉得绮绣的经历有些坎坷侍寝说起来光鲜,若是不能有名分,其实最终反倒如同一个洗不去的污点她那个年纪、相貌的女子,皇兄若不是醉酒,只怕都不会多看一眼,又如何能指望着露水情缘换来名分呢。然而次日一早,传遍了宫城的消息却是:皇上宠幸了永宁公主的侍女绮绣,并且封了才人。封赏之高,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念蓉拿这个当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