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踏入丽正殿。燕哥打扮得很漂亮,绯色骑装,远山眉下,一扬凤目被勾画得凌厉而妖娆。月理朵打量她一番,道:“看来你是都准备好了。”燕哥道:“这个结局,我一早就知道。”月理朵示意碧桃先把毒酒放在一边,到外面去等她,待碧桃走后,才低低问燕哥:“现在你肯不肯给我一句实话你究竟是为的什么”燕哥道:“不为什么。我自己是早就不想活了,不妨拉上她和她的孩子两条性命陪葬。”月理朵走上前去,把手搭在她肩上,缓缓道:“说谎。和古的性命、延寿的性命,你就都不管了么”燕哥抬头,有几分狡黠地看着她:“有姐姐在,她们不会有事的。和古本来就不喜欢我这个娘亲,延寿还小,不记得事,姐姐随便把她抱给哪个娘娘,对她来讲都是差不多的。”月理朵冷笑道:“这话你竟也说得出口。”燕哥笑道:“姐姐该知道,我早就是个死了心的人,这身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真奇怪,月理朵此刻看着她的笑容,觉得与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燕哥的时候相比,她仿佛没有什么变化。都是明艳照人,都是桀骜不驯,有种恰到好处的、不会让人生厌的霸道。当年的燕哥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容不下一点瑕疵,明亮得好像山中采出的晶石。月理朵曾经很羡慕她,因为她对思昭扬起笑脸的时候,可以是出于她的本心。那么现在呢,这双依然明亮的眼睛,为何让她不寒而栗。“为什么要变成这样,”时隔多年之后,月理朵终于对她说了交心的话,“这么多年,我看得很明白。你爱他比我多,可能也比公主更多,但你为什么不试着去懂他燕哥,如果你懂得他,你不会做出这些事来。”燕哥凄然一笑,“我爱的人,是那个横刀立马的少将军,我想看他驰骋沙场,做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英雄。是他变了,你凭什么来怪我。”月理朵知道她其实说错了,但没有点破。爱上幻象本就是一个人最大的悲哀,也时常是一切仇怨的根源,她再怎样怜悯她,都不会觉得同情。一切是燕哥咎由自取,月理朵斟了毒酒递给她,平静说道:“去吧。我听永宁公主说过一个故事,说人死了之后会遇上一个孟婆,她给你一碗汤,你喝了就能忘记所有的事情,重新开始。今生的一切,你都忘了吧。”燕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她把杯子交还给月理朵,最后道:“希望来世我不要再遇见你们。但如果有可能,来世我还是想见见他。”月理朵没有选择陪她走过最后的一点时光。她步出丽正殿,只觉得异常疲惫,幸而有碧桃在一旁搀扶。碧桃焦急道:“娘娘,让他们抬步辇过来吧。”月理朵摆摆手,慢慢走回披香殿去。有些事情,她真的要想一想。如果燕哥爱的是幻象,她是否也一样多年来的心境,是坚守,还是执迷思昭在回宫的第五日才恢复了早朝。永宁还没有醒,太医说是因为她身子太虚,再调养一段会有起色,万幸的是她自己求生,有这一口气在,才算有了希望。思昭等得极耐心,事情忙完,会让宫人们都出去,自己坐在永宁床边对她说话。他说起与西夏的合约,说起他终于保全的太平。他不知道,如果她醒着能不能听懂,他只是想告诉她,没有原因。因为燕哥的死,今年的元宵节,无论宫中还是民间,都没有什么热闹。已经回府的思彰送来几条灯谜,思昭没心思猜,让王氏和李氏费神去。和古问他,母妃在哪里,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玩,思昭无言以对,月理朵见状,过来用燕哥生病打了圆场。永宁在二月中旬醒过来,又躺了半个多月才下床。或许是因为生死关头转过一次,就知道了活着的可贵,她没有像思昭起初以为的那样,沉浸在永徽之死和丧子之痛里,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好起来。虽然眼睛里还潜藏着忧伤,嘴角却努力地上扬。到了花开好的时候,永宁说想要出门,思昭解决了手头的折子,给她裹了几件厚衣服,抱着她去御花园。永宁双手勾着他的脖子,怯怯地问:“你会不会嫌我沉”思昭笑道:“自从生了病,你是愈发地笨了。我巴不得你能再沉一点呢。”永宁道:“我不要。你放我下来,我想自己走走。”他依言照做,双手扶稳了她。永宁脚步虚浮,半倚在他身上,柔声说道:“你放心,我会没事的。”思昭“嗯”了一声,没再接话,永宁认真地说下去,“我心里难过,还可以对你发泄,但你从没在我面前表露过。思昭,你一定比我更苦,每次想到这儿,我都会心疼你。我再疼,也不想让你再苦下去了。”“傻丫头,”他把她搂在怀里,低头吻她,并无侵略,软软缠绵。永宁尝到一丝咸涩,以为是自己哭了,睁开眼睛才发现,思昭正与她一起流泪。早春的新绿和桃红里,年少的夫妻彼此舔舐伤口,共同相信着此番眼泪的洗礼之后,会看到明天的彩虹。蓝天、碧草、花树、黄莺,化作模糊不清的背景,她只记得他温暖的怀抱。等到四月的时候,永宁的身体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行动不再需要搀扶,兴致好的时候,还不时亲自下厨做些点心。她喜欢孩子,自己的骨肉没有了,就把那份喜欢加倍地给襁褓中的玉堇,就连月理朵都曾私下对思昭说过,永宁有时候比她这个亲生母亲还要周全。怀训前些日子刚满了五岁,已经开蒙,每天早早地起来,跟着师傅们背书、练骑射,总要到晚上才回来。小孩子吃不惯苦,时常跟月理朵闹脾气。永宁听说之后,特意照着怀训平时的口味,想了好几道夜宵出来,与怀训说好了,如果在学堂表现得好,回宫了就有得尝,就这样哄了一段,后来怀训习惯了,才没有每天下学就跑到延福宫向她讨赏,永宁照旧每三五日做几样点心,让念蓉送过去。她早已不是两年多之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思昭偶尔显露出的无奈、宫中不时兴起的流言,以及佳节宴会上某些宗室的态度,都让她明白,因为自己的身份,在这大辽有无数人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燕哥的初衷,思昭和月理朵都不说,但她猜得出的。她会怪她,也会恨她,可她心里同样明白,和古与延寿两个孩子,在这件事情里是无辜的。永宁没有办法做到像一切不曾发生一样,去全无芥蒂地关心这两个孩子,但是在一应用度上,她从来不曾对她们苛刻。她会给她们准备生日礼物,小金锁、小绢花、小衣服,都精巧可喜,但她尽量回避去看到她们她害怕从这两个无辜孩子的脸上,看到燕哥疯狂的影子。关于燕哥的死,昭告天下的理由自然是暴病而亡,延寿还不懂事,和古被迫接受了现实,却不愿意接受搬来丽正殿照顾她们的王德妃,缠着闹着要到永宁那里去。王氏千方百计地哄了很久,才算勉强压下她的念头,然而和古每次见到永宁,还是本能地想要亲近。有时是花园里遇见了,扑到她怀里撒娇;有时是嘴馋的时候,支开奶娘,偷偷溜到延福宫去。永宁的表现难免让她觉得冷淡,思昭也不像从前那样宠她,和古有时候会当着思昭的面嚎啕大哭,那样子让永宁想到失去父皇的自己燕哥再不好,都是会为那两个孩子遮风挡雨的,这与父皇对她别无二致她心软,总是惹得自己难过,后来就故意躲着和古,思昭也有意对王氏嘱咐过这些,和古渐渐就很少出现在她眼前了。直到永宁偶然听闻,说外面的人传她悍妒专宠,她才发觉,思昭已经很久没有往别人宫中去过。两个人每日相见,吃住都在一起,居然也没有互相看厌。她有意不让这传闻被思昭听到,虽觉得对不起月理朵和王李二人,还是想多有些这样的日子。思昭极利落地赏了造谣之人一顿板子,算是杀鸡儆猴,也将自己对永宁的宠爱,堂堂正正地摆上了台面。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思昭的心思的确恍惚过,患得患失得几乎不像是他,不过眼下他早已恢复在感情上一贯的张扬,事情原本简单,他看重她而已。、天长地久有时尽那年七月份,大景来的使臣同样是永宁不熟悉的人。她简单打扮了,和思昭一起出现在宴席上。因为是夏天,哪怕入夜,屋子里也闷热,宫中的御花园不便让外人进入,思昭便把宴席摆在了鸿胪寺的花园,傍晚时候,带着永宁一起乘车过去。永宁平日懒得打扮,头上步摇簪子之类,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两支,花式也简单。府库里有不少样式华贵的金簪,也都在她那儿,却几乎每见她戴过。此时的永宁,难得地绾了个样式复杂的发髻,带着赤金的小花冠,发髻两侧各垂下三支金凤步摇。她推说头上的东西太沉,一上车就无精打采地缩在角落里,思昭原想着让她把头枕在自己肩上,却见永宁脸上施了脂粉,弄花了她的妆,只怕两人都要难堪。他便问她:“你这步摇要是摘下来,头发不会乱吧”永宁道:“这发髻是绮绣盘的,我也是头一回梳这种头,不知道步摇是不是只当装饰。”思昭道:“既是这样,你暂且忍一忍吧。”说着话把右手伸到后面让她枕着,忽又问她,“你月信里肚子疼的毛病好些了没有”永宁一怔,“好些了,不过还是疼。你问这个做什么”思昭道:“算日子这就快了,既然还疼,今晚别吃凉东西了。”又忍不住薄责了一句,“你总是这样,一点都不顾着自己的身子,还不是要我费心。”永宁听了这话,觉得心里暖得很,故意嗔道:“偏就是要你费心。”席上觥筹交错,永宁和思昭都被上一次的事情弄得怕了,谁都没贸然开口问大景的事情,那位使臣也不提,于是凉风好月、名花美酒,都被客套和虚礼糟蹋。虽然彼此都没什么兴致,这顿酒席还是道月明星稀时候才散,使臣将二人送到鸿胪寺门口,拜了三拜,思昭和永宁才升车离开。不待永宁说什么,思昭就取下了她头上的两支沉重步摇,永宁倚在他身上,说脖子好疼。思昭难得的好脾气,让她背过身坐好了,自己替她揉。忽然觉得这场景有几分熟悉,方才记起大婚那一天,永宁被凤冠折腾得不轻,却顾忌着怕在他面前失礼,咬牙硬撑下来。这丫头而今是顾不上那些了,思昭轻笑出声,永宁问他:“你笑什么”思昭道:“想起来从前的事情。那时候跟你说,皇后的常服里有六支金步摇。你果真是没再跟我拘礼,如今这常服也不习惯了。”永宁想了一会儿,气鼓鼓道:“那时候谁嫌我个子小来着我要是习惯了这身常服,被压得长不高,可就愈发不入你的眼了。”思昭笑道:“你不提我还想不起来,这都有两年多的工夫了,等会儿我可得看看你长高些没有。”永宁啐道:“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又拿我寻开心。”思昭笑道:“气性愈发的大了。”展臂环住她的腰,宽厚手掌覆在她小腹上,“别闹,肚子好凉,我给你暖一暖。”永宁无礼也先占三分:“明明是你自己贪凉。”思昭好言哄着:“嗯,那你迁就我一回。”永宁轻笑,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身子一僵,想起来从前也有过这样的动作,那时她肚子里有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虽然很久没提过,这年头还是让她心里一阵抽痛,思昭有些担心地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永宁摇了摇头,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思昭,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思昭恍惚片刻,柔声道:“你身体还没养好,别着急。我们两个,来日方长呢。”大概是方才饮了几杯酒的缘故,永宁觉得头有些昏沉,说话前也顾不上先想一想,便问他:“你说的是真的思昭,我会害怕的,害怕哪一天你忽然就烦了我。如果有个孩子就不一样了,哪怕为着孩子,你也会来看看我的。”思昭头痛道,“说什么鬼话呢。”永宁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得满足,借着酒意说道:“思昭,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喜欢你。你说,是不是劫数”思昭笑道:“怎么能说劫数呢你就当是命数吧。”很多年之后,永宁再想起这段话,偏过头微微一笑,惘然道:“其实真的是劫数的。”无事的光阴最好,春来赏花,冬来赏雪,他指点她练剑,兴致来了也会教她骑射。永宁好容易学会了瞄准,力气却总是不够,左右思昭不指望她靠这个跟人拼命,就时常握着她的手,帮她拉弓弦。思昭几乎从来不和她吵架,而她也很少能找到发火的由头。对永宁来说,那三年是她最好的时光。思昭的爱情,有少年人的张扬,和成年人的细致。永宁二十岁的时候,思昭在御花园给她办生日宴,先前没走漏半点风声,给了她一场盛大的惊喜。夜空被花灯点亮,使得永宁想起辛稼轩那首久负盛名的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思昭问她:“你喜不喜欢”永宁轻轻点头,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即便是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觉得再有避讳的必要。月理朵还是老样子,大约接手了永宁半数以上的公务。她极少抛头露面,唯有每年的秋猎时分,惊艳全场。思昭始终敬重她,甚至为了她而废除立子杀母的规矩。怀训长到八岁,愈发聪明伶俐,先生教的书,不到下学时分,都能倒背如流。永宁暗想,即便是大景最出色的皇子,即便是她的皇兄,都未必有这等聪明,不过是靠着勤能补拙,才修习出一身的学问来。又不禁想到思昭,不得不感叹,她的确是嫁了个奇才。哥哥惊才绝艳,弟弟也不会逊色太多。思彰已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