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挂着一道道泥印,显然是哭过了。他抽抽噎噎地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叶凡忙把他按住,“不必忙,方才喝过了。”他坐在炕边,故作轻松地说:“二郎哥只管躺着,不要费心,疼就喊出来。”关二郎咧了咧嘴,想说什么,面上却是一白,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沁出来。关三郎端着药碗进来,三两步奔过去,“又疼了快,把药喝了。”药是边老大夫拿来的,里面有安眠和镇痛的成分。关二郎忍着痛,一口接一口地喝了下去。单是简简单单吞咽的动作就让他精疲力尽,险些摔倒在炕上。关三郎连忙扶住,惊声叮嘱:“哥,不能躺,抹着药呢。”“腿、腿也不能动”关四郎哽咽道。关二郎仰了仰头,似是要说什么,思维却被细密的疼痛充斥,最终只泄出一两声无意识的呻吟。叶凡鼻子一酸,几乎看不下去。胖团从黑痣中飞出来,圆溜溜的脑袋上冒出一团乳白色的光,缓缓地没入关二郎的脑海。叶凡一愣,在心里问:那是什么阻断他的神经元,就不会痛了。胖团的声音闷闷的,含着浓浓的担忧。叶凡舒了口气,心里终于好受了些。他方才就在想着,问问有没有合适的药可以给关二郎吃。此时人多眼杂,只能稍后了。胖团的白光很快起了作用,关二郎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表情也变得平静了许多。关家兄弟还以为是汤药的效果,低声念道:“济生堂的大夫,果然医术高明。”关二郎阖着眼,昏昏欲睡。几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外间传来边老大夫的声音,“腿是保不住了,得早做打算,若再耽搁,恐怕”关四郎一怔,又忍不住抽噎起来。关二郎睁开眼,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我回头得问问咱娘,是不是给我生了个四妹妹”关三郎心里也不好受,平日里,二哥最是爱说爱笑,声音欢快得能飞到屋梁上,哪里像现在这般、这般半死不活。铜铃叮当作响,一辆厢式马车停在小院门口,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是叶三姐发颤的嗓音:“咋样了二郎有没有事”不等有人答应,门帘便被大力掀开,叶三姐、关大郎、关五郎、关大小、关二小、关三小前后脚进来。叶凡几人站了起来。叶三姐匆匆扫了叶凡一眼,继而扑到炕沿儿上,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天爷爷,这可糟了大罪了”关二郎这时候觉不到痛,精神也恢复了些,低声安慰:“嫂嫂,别哭没啥,就看着血里糊拉的,其实一点不疼。”叶三姐闭上眼睛,别开了脸。看到平日里最爱抱着他逗他给他抓鱼吃的二叔成了这副样子,关二小“哇”的一声哭出来。“不要、不要二叔死,不要呜呜”“浑说什么哪里就死了”叶三姐杏眼圆睁,按住关二小就要打屁股。只是,巴掌没落下去,自己就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关二郎无奈地看向自家大哥。关大郎抿着唇,脸上的肌肉紧绷着,深沉的目光锁在他那条糊满血水的腿上,虽没哭,却比哭出来更要痛苦。关二郎闭了闭眼,艰难地抬起手,拍了拍关大小的胳膊,“大小,劝劝你娘。”关大小绷着脸,张了张嘴,身子却隐隐打着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叶凡再也看不下去,一手拉着关二小,一手抱着关三小,脚步虚浮地出了窑洞。关大小在他爹的示意下,也跟了出来。村里人正三三两两地蹲在院子里,看到叶凡,纷纷站了起来。叶凡摆了摆手,随意扯了个草垫子坐了问起了事故的原因。大伙边叹气边说了起来。有的说那几家年初开窑时没祭神,出事再所难免;也有的说近来挖土太多,惊了河神;也有的说叶凡捋了捋,其中最靠谱的说法是发生了地动,土窑村好几家砖窑都塌了,除了关二郎,还砸了好些人在里面。关二郎还算好的,有几个被埋住了,挖出来时早就烤成了焦炭,根本认不出谁是谁。有和关二郎在一家做工的,叹道:“二郎兄弟原本已经出了窑洞,看到情况不对又返了回去,把三郎、四郎并好几个人推出来,自个儿却被顶上掉下来的砖头烫到,腿也被砸住了。”其中就有被关二郎救的汉子,红着眼圈说:“俺这条命是二郎哥给的,他若有个好歹,我、我”“行了,不要说丧气话”叶凡握着拳头,难得语气生硬,“二郎哥不会有事。”他决不相信世上会有“好人不长命”这种事,大不了拼着暴露系统的存在,他也要救关二郎一命。叶大姐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她和樊大郎一起,没多待,看了看关二郎,把沉甸甸的钱袋塞到叶三姐手里,又嘱咐了叶凡一些话,就要走。叶三姐湿着眼,说:“眼瞅着就要黑了,路上不好走,便住一宿吧,权当是跟我就个伴儿。”叶大姐拍拍她的手,“又说傻话了,我在这儿关家不得把我当客待帮不上忙不说,还得给人家添乱。”叶三姐知道她说的有理,虽不舍,却不再劝,只是对叶凡说:“替我送送阿姐和大郎。”“不用。”叶大姐指了指门口,“这不雇了车么,车夫是老熟人了,不会有事。”刚好,边老大夫从屋里出来,道:“大娘子不若同老夫的车一道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叶大姐屈了屈膝,“再好不过。”樊大郎执起手,行了个学生礼。边老大夫还了半礼,继而看看墙根下趴着的白鹿,又看看叶凡,微眯的眼睛里带着未竟之意。叶凡转着眼珠看天看地,准备装傻到底。不过,他也不能装太久,毕竟还有正事要问:“二郎哥的腿当真保不住了吗”边老大夫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叶凡攥了攥拳,又道:“劳您老多费些心,一应药材都用最好的”他看了眼屋内,压低声音,“不必同关家说,稍后我去结。”“安心罢。”边老大夫叹了口气,背着手走了。叶大姐再次同叶三姐作了别,被樊大郎搀着上了马车。叶凡没走,他今晚决定留下。一来,关家人全都守在关二郎那边,三个小外甥没人照看;二来,按照边老大夫的说法,关二郎还没有度过危险期,随时都有可能他在这边待着,为的是以防万一。门外只剩下叶家姐弟二人。叶三姐捏着手,欲言又止。叶凡抬起手,十分爷们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故作轻松地说:“啥都不用说,姐,你弟弟我现在可是赚钱小能手。”叶三姐抿着嘴,被他的样子逗笑。继而有更汹涌的泪流出来,无法对着关家人说的话,当着亲兄弟的面再也不用顾忌。“你说,这要是真把腿锯掉,二郎这以后可咋整眼瞅着还有两三天的工夫就要摆喜酒,咋就偏偏且不说人家小娘子嫌不嫌弃,就算依旧嫁过来,以后的日子咋过”叶凡心里也是不安,就算他有系统,也不能保证把关二郎囫囵个儿地治好。更何况,方才胖团说了,暂时还没搜到可以用的药,理论上来说,就连后世的消炎药,这个时代的人都不能随便用。姐弟两个正说着体己话,便看到一行人急匆匆地走过来。叶三姐就着月色一瞅,身子顿时一颤,当即迎了上去,“亲家来了这黑灯瞎火的,还劳你跑一趟。”“不过来看看,我哪里安得下心”打头的是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梳着整齐的髻子,两鬓在月色下微微发亮,看样子像是抹了头油。后面跟着的有男有女,皆是年轻的汉子和娘子。叶三姐亲热地拉着中年妇人的手,向叶凡介绍道:“这便是你二郎哥的岳家人,这位是焦大娘,论理你该叫声婶子。后面这几个也都是自家人,唤哥哥嫂子便好。”叶凡礼貌地叫了人。焦大娘家也种着金针菇,有心同叶凡套套近乎,心里又记挂着关二郎的伤,只得匆匆行了个礼,迈着小脚往窑里走。“这不要办喜事么,今日一早我便回了娘家,支会我那兄弟侄子们一声。原是要歇一宿的,谁知我家老大急吼吼去了,说是女婿这边出了事”焦大娘边走边说,一路没住嘴,也容不得别人插话。叶三姐显然已经习惯了,只点头微笑,时不时提醒一句“当心脚下”。直到进了关二郎的屋子,那焦大娘才像哑了火的炮仗似的,突然收了声。“这这”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看关二郎,又看看叶三姐,视线最终落在自家儿子身上。焦大郎点了点头,眼中带着些无法言说的意思。关二郎看到他们,下意识地就要起身。焦大娘怔怔的,一时间也忘了拦。倒是关五郎,不想让自家哥哥受罪,硬生生把他按住,“大夫说了,老实躺着。”关二郎拗不过,只得笑笑,说:“娘,大哥,二哥,嫂子们,快坐。”按照当地的习俗,催了妆、换了大礼就是正经的亲家,会来事儿的就早早地改了口。从前时候,焦大娘听着关二郎喊一声“娘”心里还颇觉得意,然而眼下看着关二郎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只觉得心惊肉跳。是的,在焦家人看来,关二郎此时的样子就是“人不人,鬼不鬼”。那些个小媳妇们只怀着好奇的心思瞅了一眼,便纷纷白了脸色,转头出去了,还没走远,便纷纷说着“吓死了”“还有活头吗”之类的话。叶三姐面上一冷,抬脚就要出去理论。关大郎按住她的肩,摇了摇头。焦大娘终于回过神儿来,讪讪地说:“咋、咋就整成了这样”“二哥是为了救我。”关四郎生怕自家哥哥遭到嫌弃,忙不迭地解释,“不光是我,还有三哥,还有木家哥哥若不是二哥,我们都活不成。”“是吗,二郎可、可真有本事。”焦大娘不尬不尴地笑笑,实际上,心思早就不在这里了。叶三姐捏着衣角,极力想说一些亲近的话,然而越是急越想不出来。叶凡看透了焦大娘的心思,心疼关二郎,也心疼自家阿姐,便拍了拍自家阿姐的手,不冷不热地说:“姐夫,请客人们到外间去坐吧,大夫不是说了,二郎哥刚吃了药,得注意休息。”叶三姐终于找到机会,极力强调道:“你个糊涂虫,你二郎哥马上要和焦妹子成亲了,哪里算是客人”焦大娘忙趁势说道:“叶小郎说得对,不能扰了二郎歇息,老大、老二,咱们、咱们就先回去罢”关家人神色一黯。叶凡嗤笑,如此迫不及待,这是沾都不想沾一下了么叶三姐抓着叶凡的腕子,眼中满是焦急和紧张。炕上,关二郎闭了闭眼,面上现出明显的灰败。关三郎抿了抿嘴,一句话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关四郎怔怔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焦心极了。只有关五郎,稍显粗鲁地帮自家二哥拽了拽被子,摆了摆腿,一副心大的模样。关大郎送走焦家人,刚进屋,屁股还没落稳,便听到外面响起清晰的马蹄声。胖团在脑海里尖叫:“统治者来了”叶凡面上一喜,不自觉地叫出声:“前男友来了”说着,便迫不及待地朝门外冲去。李曜掀起衣摆,抬脚进屋,怀里猝不及防扑进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少年。少年仰着脸,黑亮的眼睛里满是信赖。叶凡看着面前的男人,就像看到救星似的。李曜挑了挑眉,“前男友”第59章你有什么资格亲老子李曜就像一根定海神针。他在这间破旧的窑洞里一站, 空气中弥漫的焦灼、忧虑、愤懑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荣幸, 还有踏实。叶凡悄悄抓了抓李曜的手,又迅速放开。李曜垂眼看着他, 浓黑的眸子里带着点点笑意。不知怎么的, 这个向来厚脸皮的家伙突然就害羞了,推着他站到关二郎炕边。“二郎哥这也算工伤吧, 你这个当侯爷的不能不管。”“嗯。”李曜一本正经地应了声,偏头向阮玉示意。阮玉冲关大郎点点头, 说:“侯爷已命我等查清, 此事与临县地动有关, 不慎牵连到土窑村,一应赔偿俱由州府承担。”“果然是地动么”关二郎神色怔怔的,就像满腔的怒火没了发泄的渠道般, 只剩下悲凉和茫然。事故刚刚发生的时候,村民们都以为是砖窑的缘故, 差点没把那几个管事给活埋了。关家兄弟也是这样的想法,若不是关二郎此时情况危急离不了人,他们早就扛着锄头找过去了。没成想, 真的是地动。不对呀,他们当时就是大宁城北,离临县不过三十里,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再说了, 没听过地震只震一个村子的叶凡转着黑亮的眼珠,狐疑地看向李曜。李曜背着手,昏黄的灯光下,面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