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地戴上。戴上不到半分钟之后,她便手指灵活地解下油瓶颈上的细红绳,两手握着红绳的两端用力绷了绷,拉直对齐了从油瓶的底部一直量到瓶中油的“水位线”处。宦淑看见,“女葛朗台”凑近瓶身,睁大了眼睛去看测量结果,她的整张脸都倒映在黄色的油瓶里。而这个测量的动作,她每天至少要重复六次,一日三餐,一餐两次,做饭烧菜前一次,做饭烧菜后又一次。如果有时候她看见别人趁着自己不在,鬼鬼祟祟地烧了菜,或者是做了饭,她还要重复测量更多次。而如果这一整天都没有人烧饭做菜或者使用厨房,那么她便会洗把脸擦亮眼,或者用湿布反复地擦洗自己的老花镜片。“等会儿我得再去测量一次,有可能我的视力下降了,看的不真切呢”“女葛朗台”口中咕哝道。宦淑走到她身边,把大波浪卷发甩到一只肩膀上,提醒她道:“食用油每天都在使用,数量肯定是会减少,而你红绳的长度却一直是这般长短,又不做记号,怎么能够测量得准确”“女葛朗台”的两颗圆眼珠子从眼镜上方斜溜着宦淑。斜斜地溜了几十秒钟之后,她才不声不响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修眉刀,把红绳拉扯在两个手指间,对着它摩擦据扯,小心翼翼地,就像她拿着修眉刀,对着残缺的镜子修剪自己的眉毛一样。等到她把红绳锯断修剪好了,她便得意洋洋地对宦淑道:“仔细看看红绳的长度还是持续不变一样长短吗”宦淑被她问得无言以对。整栋公寓楼里,除了个别高租金的自带卫生间和厨房的房间之外,每层公寓楼里的租户都是共用厨房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海上漂们,就这样拥挤在楼道旁的一间低矮狭小的隔间里生火做饭。成了家的主妇们系了围裙弓着身子在炉灶旁忙活着,都是在下班回来的路上买了蔬菜肉类回来,然后简单而又迅速地做了顿晚餐,夫妻两人一起或者和子女一起围坐在圆桌旁吃顿晚餐。每回做完饭烧完菜,大家总是把自己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放在对应的抽屉里锁好,等待下一次生火做饭的时候,便又拿来继续使用。但是,偶尔也有粗心大意的没来得及或者遗漏了放进抽屉锁好的食材,就这样在公共的砧板上搁置一天或者好几天,等到忽然想起或者发现的时候,仔细瞧瞧,好像油又少了米又不够分量了。每当这个时候,这家的主妇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同在这间屋子里生火做饭的人来那个胖胖的梅二婶前几天从农贸市场提着几斤鲜猪肉回来,听说昨天晚上他们全家吃的都是红烧肉,把鲜猪肉烧成红烧肉一定得用不少香油,而且有了这么丰盛的佳肴肯定得多食用几碗米饭。可不是,一说起米饭,就有人透露说,她亲眼看见梅二婶前几日在公共水龙头下淘米淘的比平常多得多,满满的一锅呢众人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又经过“女葛朗台”层层的推理和缜密的分析之后,大家便认定,梅二婶百分之百就是偷盗的真凶了。为了整顿公寓楼的风气,房东太太可是一个月都不和梅二婶说一句话呢。宦淑看着“女葛朗台”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心道:幸好我孤家寡人的不用做饭烧菜,要不然这老太婆还指不定怎么折磨我呢。宦淑先前是如此地痛恨和厌恶这悭吝刻薄的老妖婆,但如今,走在这灯火如昼的柏油马路上,她却是将她说过的话一丝不苟地思忖了起来。她内心里如同打翻了酱油瓶子,五味陈杂,万般辛辣,很不是滋味。“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平等的,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是得到了支持还是受到了排挤,无论他外貌是美的还是丑的,无国籍之分,无性别之分,无阶级之分,他们在灵魂和心灵上对等。把他们放置在同一地平线上,一同见证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四季的变幻,潮水的涨落,鲜花的盛开和衰败。”宦淑脑海里的一根神经这般思忖道,这倒像是心灵的福音和灵魂的诵唱。“繁华底下的肮脏与罪恶,在蚀骨温柔的掩饰下总是欲盖弥彰。就算我是一株弱不禁风的野草,我也渴求能把这世俗的伦理纲常和社会准则狠狠地践踏在脚底下。”宦淑脑海里的另一根神经那般思忖道,爱慕虚荣的人总是会这般义愤填膺地幻想。先前,宦淑从不觉得,自己有何丑陋和罪过。但此时此刻,倏地在她脑海里描摹出的画面:是一条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疽,化了美美的妆,站在华丽的舞台上,映衬着东方明珠的光芒,尽情地舞蹈,卖弄风骚。她忽然觉得那样的一幕恶心得她简直要呕吐了,晚风吹乱她的大波浪卷发,她无法再想下去了。把情感放置于金钱之上,把精神放置于物质之上,把灵魂放置于肉体之上,把他人的罪过放置于自己的失职之上,这是爱慕虚荣的人所拥有的最悲哀和不幸的品性。宦淑赶回杨树浦的公寓,原本想向一个人倾诉她心底里压抑的苦闷,放松她紧绷的神经。或者是巴耶娃,或者是梅二婶,她们漂泊的时间更长久,经历的世事更繁杂,她们总是能够说出更浅显易懂的智慧,做出更善解人意的举动。宦淑亟需向这样的一个人倾诉。但是,等到她走至楼下时,她才发现,夜深了,楼层里所有房间的灯光都熄灭了。人,总是要在该休息的时候休息。宦淑走上楼梯,掏出钥匙开了房门之后,便趴倒在了床铺上。她也逼迫自己休息,撇开纷扰,在另一个世界里休息。从今以后,她应该怀着怎样的一份心情去与凛昙交谈呢这是宦淑在另一个场景里的模样了。凛昙与她相约在一家sta。她的身心和头脑懵懵懂懂的,思绪和心思一片混乱,大波浪卷发遮住了她未曾描绘过的两道柳叶眉,凌凌乱乱的,她也顾不得去管理它们了。以前每逢外出,她总是要修理和添补一番她的眉毛,或是修成灵动的秋娘眉、嫦娥眉、黛玉眉,或是化成俏皮的新月眉,秋波眉,又或者是最简单的小山眉和一字眉,那是最干练和清爽的。但此刻,她与生俱来的爱慕虚荣似乎枯萎和凋谢了一般,她的大波浪卷发耷拉着发梢,懒懒的似乎失去了活力和光泽。她推门,木讷地走进二人约定的那家sta,她看见凛昙闲坐在位置上等待她,一道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宦淑犹豫着走了过去,身子僵硬,脸上没有表情。她伸手拉了椅子,坐下来。凛昙问道:“喝什么口味的咖啡”通常情况下她是点美式咖啡的,不加牛奶孜然不加糖,就喝咖啡最原始的味道。但今日,宦淑接过凛昙递来的咖啡单,她甚至连名字都没看清,就随手点了一杯咖啡。侍者给她送来了,然后,她加糖,加糖,一小勺地,一小勺地,不停地加糖,加糖,也忘记了搅拌,也忘记了饮用,只是一直加糖。凛昙把孜然和香菜放进自己的咖啡杯里,看见了她的模样,便提醒她道:“搅拌一下应该就可以饮用了。”宦淑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悲伤地,痛楚地,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认真地看过他的眼睛,他亦没有瞧见过她眼睛里这样悲伤的神情。今天,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欢喜的笑意,乌黑的瞳仁里洋溢的是无以言表的快乐;今天,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闪一闪的波光,含蓄,内敛,有些爱慕虚荣,令人捉摸不透。她笑了,他亦笑他们都是这样睿智得可以看穿彼此灵魂的人。宦淑站起身来,道:“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回去了。”凛昙没有强留她,他只是微笑着目送她离开,用一道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目送她离开。没有言语,只是一道微笑。宦淑推门走出去,黄浦江风迎面吹来。夏日的风,寒冷的,刺骨的如冰锥,如匕首,如尖刀,切入肌肤,深入骨髓。远方的天空一片晕红,她看见自己的心脏一瓣瓣撕裂开来,她看见自己的血液一滴滴流淌下来,她看见自己的青丝一根根变得苍白,她看见一条又一条的皱纹攀爬到她的脸颊上,她发现自己的口齿不清晰了,她发现自己的身躯佝偻了,她发现自己的步履蹒跚了,她发现自己的眼睛视力下降了,她发现自己的波浪卷发消失不见了。她站在黄浦江边,面朝着东方明珠。她看见,东方明珠倒映在黄浦江江水中,不再是五彩斑斓的颜色,而是,殷红一片,像个火球一样。整条黄浦江都像是要燃烧起来的火红色,从东边一直延伸到西边,从天的一边蔓延到天的另一边,整片天空,整块陆地,都是这样熊熊燃烧的火红色。东方明珠矗立在黄浦江边,被烈火包围着,灼烧着,就要被吞噬了,就要被燃烧尽了,再也不是华丽丽的颜色,五彩斑斓的色彩。一颗明珠就此毁灭。宦淑惊醒过来。一缕夏日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脸庞上,蒸干了她眼角咸咸的水分。窗外传来一声罕见的鸟叫,还有嘈杂的吆喝声、交谈声、汽笛声,和平常一样热闹的街道,只不过,是新的一天而已。宦淑决意要使自己在心灵上和头脑上清闲一段时间。她致电王经理,以感染风寒,口干舌燥,头晕目眩,神经衰弱以及腿脚痉挛等疾病为理由,要求他批准自己请两天的病假。她没有夸张自己的病情,昨天夜里她吹了一夜的黄浦江风,今日,她确实是感到身体不适,状态不佳,需要调整心境。王志拿着手机,不动声色地听她把理由陈述完毕,而后便带着革命烈士特有的激情,义正言辞地教育了她一番:“当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时候,爬雪山过草地,连草根都吃过,连树皮都啃过,开过刀剜过肉,冰天雪地和吴牛喘月什么没有经历过你这一点小感冒算什么生病的啦就咳嗽几声流点鼻涕还要去医院看医生打点滴,简直就是浪费血汗钱的好伐直接用注射器吸一大杯二锅头注射进去,保管药到病除”宦淑心底里暗自咒骂他,开玩笑也要这般心肠歹毒。口出恶语还不懂得体恤下属,真是活该受大家的诅咒,找不到对象,打一辈子的光棍。但她嘴上没有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她只是简短地回答他道:“你这般压迫我工作,不让请假,要是明天哪一时刻我猝死在工作岗位上,到时候你可别说赔不起”王志听她这么一说,马上吓坏了。他以为,如果坚持让她来工作的话,她就有可能猝死在工作岗位上,而万一她真的猝死在工作岗位上,别人查起来,自己肯定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他连忙转变成殷勤的语气,像对上级拍马屁一样地说道:“那一定要及早就医,班可以不来上了,无论你请假请多久我都批准和同意别说两天了,就先批两个月的假好伐赶紧去医院挂号打葡萄糖浆,请个好点的医生,病情轻的话就打针吃药,严重的话就住院请特别看护,病情恶化的话就转入重点病房,实在不行的话就就转到上海市重点,中央医院。还有,千万别怕打针吃药,中医西医都要尝试,无论砸多少钱都别放在心上,毕竟好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宦淑见他翻脸比翻书还快,马屁拍得天花乱坠,便随便敷衍了他几句,就挂断了电话。她在心底里思忖道:王志说话跟机关枪扫射似的,不切实际,没有依据。他也不想想,这大上海看病抓药多昂贵。感冒流鼻涕去药店随便买个止咳药退烧药就跟买金条似的,谁还敢请特别看护住重点病房他自己倒好,每次生病都舍不得花钱医治,无论咳嗽得多么厉害,都拖着忍着,时间一长,竟然形成了抗体,倒真成了百毒不侵了。而宦淑,年纪轻轻的身体,一感冒咳嗽就持续个十天半个月的,哪里有这样的抗体抵挡得住又哪里有这样的闲钱住院治个十天半个月她只觉得自己的扁桃体痒痒的着实难受,喉咙里沉甸甸的仿佛搁了块铅块似的,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公寓楼里的其他人都照常忙活着,宦淑步行到附近的药店,想买些退烧止咳的感冒药。于是便从药架上拿了一盒葵花牌小儿止咳糖浆,正要走到收银台去付账时,又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还买小儿感冒药品。于是她又转身到架子上换了几包板蓝根。回到寓所就着白开水冲了一包,然后便拿了一摞时尚杂志和财经类书籍,端坐在床头翻看,她的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棉被,这么做的缘由,是因为曾经听人说,生病时,如果用棉被裹着让自己出一身汗,病痛将会痊愈的更快速。她又要追求速度。她像是在五光十色的汪洋大海里漂泊,像一叶孤舟,一根浮萍,没有船桨,没有方向,只是无止无尽地漂泊。她设想自己是鲁滨逊,独自漂泊流浪在一座孤岛上,周围没有人烟,没有毒蛇猛兽,没有孤坟野鬼,没有荆棘野草,没有这只是一片不毛之地,没有一点儿生命的迹象,她被一场突来的风暴和海啸刮到了这座孤岛上,她没有充饥的食物,没有取暖的衣服,没有维持她生命的一切养分和资源,她必须独自谋生、自力更生,以她所有的力量来寻觅生存的资源和养料。在孤岛上漂泊和流浪的人,只有依靠自己来谋求生存,马不停蹄地去谋求生存。就像当初听闻林振宇事件之后,宦淑依旧面色如常地去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