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牙齿掉光了,当我的波浪卷发全部都花白了,当我匀称苗条的身材已经佝偻弯曲了,当我年轻的脸庞衰老,涂再多的脂粉也遮盖不住雀斑了,当我的脚步蹒跚得再也追赶不上这个城市的节奏了,当我呼唤东方明珠的嗓音再也不能甜美清澈如初了,就唯有那黄浦江水波涛澎湃的声音沁入耳畔来:我已经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了这大上海,我的灵魂将与东方明珠同在而我口出狂言,不过是个海上漂而已。宦淑在风中打了个寒噤,她转身抱住了凛昙。“凛昙。”她把头颅埋藏在他的颈窝里,口中喃喃地呼唤道。“嗯”他一时没有领悟宦淑此举的用意,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问道。“凛昙凛昙”她又连着呼唤了几声,大波浪卷发遮住了她的脸颊,只剩一片璀璨绚烂的灯光照耀在她雪白色的风衣上。“我在。”宦淑听见凛昙的声音从她的耳畔传来,穿过清风掠过耳根一直流到她的心窝里,沁入她的灵魂里,就像那东方明珠的光芒化作音符在她的生命之弦上弹唱。这倒不像她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了,矫揉造作得简直叫人看不出痕迹。她把额头从他温热的颈窝里抬起来,又望了望他的脸庞,笑道:“领带歪了。”她说罢便伸手去理。凛昙笑望着她,却又像是故意等待她整理好了,方才道:“送你回去。”“不坐汽车。”宦淑立在原地,仍旧忌讳那夜外白渡桥上的谈话。“一起搭地铁。”凛昙走了几步,转身回答她道。“车呢”宦淑笑着道。“它累了,让它休息。”凛昙只管往前走,不理会宦淑的刁难。其实宦淑心中何尝不清楚,汽车肯定是叫黎衍直或者其他人开回去的。她本不必过问的,如今她倒又要责怪起她自己较真的意气和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来了。而究竟有没有矫揉造作的痕迹呢宦淑不知道,怕是只有凛昙才会知道。跟着道路旁标识牌的指引,二人经过三四百米的长途跋涉确实是长途,因为一路说着话,走得慢,终于到达了距离最近的地铁站。凛昙倒是对路途极其熟悉的,就算道路弯曲没有导航仪也没有向旁人问路,他也还是能够正确地定位方向。回想起在浦东新区为他引路的那一次,宦淑心底里也醒悟过来凛昙是刻意为之,但是时至今日宦淑也没有把话挑明。二人皆是对前路极其明确而又熟知的人。宦淑初到上海时,曾把上海市所有轨道交通的线路图背诵了下来,哪条地铁线经过哪个区,哪个区有哪些地铁线,地铁线与地铁线的交汇点在哪里;每个区的主要公交,主要公交的起始点,经过的主要站点;换乘公交和地铁的地点,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最便捷的搭乘方式,最省钱的出行方式所有这些,都像地球的板块分布、国家的地理位置一样,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脑海里;而凛昙,在北美生活了多年,熟稔了安第斯山脉、落基山脉连贯起的一切,美国大西洋沿岸、太平洋沿岸以及内陆的每一个州,每一个城市。他是那种对道路有着超级记忆力的人,因此,回到上海不久,他便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了它的轨道交通分布。虽然他从不乘坐公共交通,那样的知识他根本用不着。晚风轻轻吹着,四月的空气里还夹杂着些料峭的春寒,绿化带中的花草是四季常开常绿的。几日前刚下了场春雨,道路两旁的树木吐了新绿,一片郁郁葱葱枝茂叶浓的,很是青翠。但是,宦淑竟是一时间叫不出那些树木的名字,只是听见晚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她觉得十分地响亮悦耳。这样现代化的城市里面是没有鸟类珍禽的,树上栖息着的,也不过是那些无声的只会发出光亮的小灯泡罢了。两人穿过那一棵棵散发着琉璃灯光的树木底下,铺着沥青的马路湿漉漉的,吸附了飘扬的灰尘却不是前几日下的雨水。沿海的大城市都特别注重排水系统的修缮,每年暴雨或梅雨后郁积的水都及时地流到了下水道中,哪里还停留在地面上宦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面。她只是思忖,前几日刚下的春雨,刚落到地面上就不见了,难道是蒸发了难道是雨变小了一路上都是这样琉璃的灯光,夜幕渐沉,二人的脚步却不甚匆忙。走近地铁口,苗圃带的围栏边有坐着拉乐器的老头,黑不溜秋的一个印度人,吹着一柄金灿灿的萨克斯,声音却呜呜咽咽的,透露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老上海的寂凉和沧桑。头发花白的老叟,腰板直挺,坐在小矮凳上,面前照例放着一个铜罐,双目紧闭,自我沉醉在音乐的世界里,等到路人走过,朝破碗中扔一枚硬币或者一张纸钞时,他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一个眼角;空气里飘香的味道迎面扑来,是台湾的鱼豆腐和内蒙古的羊肉烧烤,地铁口附近的生意总是要热闹一些的,小小的餐车上烟雾缭绕,也有馋嘴的行人驻足购买一块鱼豆腐或者两串涮羊肉,道路保洁大妈是不高兴的,又给她们的清扫增加了负担;不远的角落里,搁着篮玫瑰花,灯光暗影下,站着位老妪,脊背佝偻,满脸皱纹,手里拿着几枝绛红色的花束,语调亲切地招徕顾客,脸上带着标志性的微笑。宦淑跟在凛昙的旁边往前走,眼睛却时不时地凝视着那卖花的老妪。真是讽刺,她明明惧怕贫穷,但是她又时时刻刻望见贫穷。并且,在与贫穷对望的瞬间,她又总是携带着悲伤、怜悯和让人疼惜的情感。该有人疼惜她的情感,就像她如今疼惜别人的情感一样。凛昙转头看了看她的侧脸,尔后,便和她一同朝那老妪走去。剩余的玫瑰足有大半篮,挨挨挤挤地簇拥着,有些病怏怏的神态,花瓣上却残留着晨曦的露珠应该是喷洒了自来水或者矿泉水,为着花朵新鲜的缘故。凛昙弯下腰来,问老妪要了篮中那些滞销的花束,全部。老妪咧着牙齿都掉光了的牙床痴痴地笑着,忙不迭地把那扎好的花枝往宦淑怀里送。她唧唧咋咋地说了很多,但是口音很重,二人皆是听不懂。等到她终于停止了说话之后,凛昙便从皮夹里习惯性地抽出一张信用卡来、但是右手在空中呆滞半响之后,他又把它放回皮夹中,转而拿出几张红纸钞放在老妪手中,宦淑听见他的声音里带着歉意,道:“不用找零了,您把这些收好。”宦淑捧着玫瑰花走下台阶去。凛昙走在她的后方,他脚步快,没几步便追上了她。“父亲每天都会差人送一枝殷红色的玫瑰到戴倩凝的办公室内,从热带地区的种植园里空运过来的,养在专门的保鲜柜里,虽然时间空间都是长久的变化,但是园艺师护养得好,几个礼拜过去之后,也依然是新鲜得像刚采摘下来的一样,不像”凛昙刹住了话语,伸手扶着宦淑走下台阶。“地铁口的玫瑰怎么能和花店的玫瑰相提并论”宦淑笑着望了望凛昙,却并不忌讳,反而是敞开了心扉道:“只不过你要是从花店买了束玫瑰,店主会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你们就是纯粹的买主和卖主的利益关系;但你要是向地铁口的老妪买了束玫瑰花,她便会觉得你像是她的恩人一样,可能在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会对你感恩戴德,心存感激。”凛昙心中默许。及至走到台阶底层,他便松了宦淑的手臂去售票机前购票,常年不乘公共交通的人没有交通卡,宦淑并不觉诧异。她告诉凛昙她要到的站点,二人过了闸机验票口后走到地下来。一个粗大的向外指的黄色箭头,旁边是稍小的向内指的黄色箭头,一个出一个进。宦淑让凛昙站在小箭头所指的区域里站着,旁人皆投来惊奇又艳羡的目光当然是由于那束绛红色的玫瑰花。地铁内很拥挤,摩肩接踵地站立着,找不到座位的情况早已成了家常便饭。为了保护那脆弱易损的玫瑰花束,凛昙便让宦淑站在自己前方,用身体避着她。两个人靠得这样亲近,宦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在自己的波浪卷发旁升降起伏。耳畔不时有嗡嗡的话语声传来。宦淑转头看凛昙,他却只是浅笑并不言语,想来是地铁上其他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了。她略略朝四周一瞥,和其他人在这种境况下羞涩尴尬的反映迥异的是,此时此刻,宦淑倒是神色自然地微笑起来。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向谁讨了什么东西,比如一句“我在”,或者一束绛红的玫瑰花,或者一只扶着她走下台阶的手,或者一个同行的伴侣,或者一片艳羡的目光,或者其他的什么,她只是神色自然地微笑起来。人们常说,一个城市交通的运行速度往往代表着一个城市经济的发展程度,便捷迅速的交通运行会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这个城市经济水平的蓬勃发达。的确,一路上地铁门开开合合的,没过多久,二人便已经到达预定的站点。宦淑挪动身子,欲提醒凛昙下地铁,但转头却发现他面容苍白,神色憔悴,一副想要呕吐却又想要极力遏制住的样子他晕地铁。这是宦淑始料未及的紧急状况。她来不及多想,便立刻随手把玫瑰花束扔给近旁的一位中年大叔,那算什么意思宦淑也顾不得旁人惊诧的目光,便搀扶着凛昙下了地铁。过了闸机验票口,台阶是一节一节走上去的,凛昙支撑着扶手栏杆,宦淑在一旁扶着他。两个人走得很艰难,但是她强力支撑着,她得让他尽快到地面上呼吸新鲜的空气。及至二人走到地面的梧桐树下来,凛昙一手支撑着梧桐树干大口吸气,宦淑少不了要一边询问他的状况,一边拍他的后背。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凛昙自己倒先嗤笑出声音来。宦淑见状,心中的不安便瞬间变为嗔怒,他怎么能够对自己耍弄这样的伎俩这样吓唬自己伪装得确有其事似的,害自己心惊胆战虚惊一场如今这嗤笑声,倒好像是在嘲笑自己方才太过当真似的。宦淑转身便要走,凛昙拉着她解释道:“地铁似乎是我命里的天敌,以前在美国的时候就千方百计躲避它,为了支付外出走动的车马费用他说的确实是车马费用,像西方中世纪上流社会的侯爵贵族驭马出行一样,还不得不到教堂去吃每周一次的免费圣餐。”宦淑心底里暗自叹服:他这捉弄人的伎俩倒比自己之前画梧桐叶和白玉兰捉弄人的伎俩更高超,她懊悔自己竟然当了真,还为他急得团团转。于是,她也不理会他的解释,挣脱着他的拉扯便要走。但是没有想到,她一挣脱,凛昙却从梧桐枝干旁转过身来抓得更加用力,宦淑的手腕被抓疼了,轻声叫了出来,凛昙有所抱歉,便放了手。宦淑低头只顾抚弄着手腕,凛昙见状便搂着她的腰,凑近身来,亲吻她,在她嗔怒犹存的嘴唇上。她在他的亲吻下感觉晕晕的,就像方才在地铁上,跌跌倒倒的重心不稳,也是这样晕晕的感觉,似乎要让她整个人都往他的怀里靠。在他们身旁,粗壮的梧桐枝干上悬挂着一盏橙黄色的路灯,凛昙觉得,那像是夜空中的月亮,散发着凄清却又柔和的光芒。但在宦淑的心底里,这盏灯火却胜似月亮,因为月亮总是高高悬挂在天上,虚幻又飘渺,倒不像灯火,总是真真实实的,携带着人间的味道。灯光照射下来,宦淑清晰地看见,洋溢在她周围的一道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它的色彩,它的温度,像东方明珠一样,华丽,耀眼,让人眷恋,无法抗拒。凛昙把他的嘴唇在宦淑的嘴唇上停留了很久,绵延悠长,像无穷无尽的漂泊的生活一样,让一瓣嘴唇在另一瓣嘴唇上无穷无尽地漂泊。许久之后,凛昙才放开她,盯着她的眼睛道:“宦淑小姐,从今以后,我要你的眼睛一只看着我,一只看着东方明珠。”凛昙往前走去,远方梧桐树的树影下,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宦淑看见,他的背影在灯火阑珊处渐行渐远。他倒,终究是个中国人。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十四章这是一段静谧又惬意的休憩时光,就如同长期漂泊在外的流浪者历经贫困潦倒的旅途生活之后,终于到达了一个歇脚的地方。在这个不再荆棘丛生、哀鸿遍野的地方,在这个没有暴雨狂风、毒蛇猛兽的地方,在这个到处笑语欢声、春风洋溢的地方,流浪者停住脚步,驻扎下来,在一片纷扰中紧闭双眼,在春暖花开中舒展耳朵,在和风细雨中敞开心扉,好好地歇一歇那疲惫的双脚,那垂死的心灵,还有那困顿的灵魂。在你全身疲倦、心力交瘁的时候,生活总会给你这样一个时间或者那样一个空间,让你调整自己,在全新的环境里找到方位,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姿态;让你脱胎换骨,摒弃旧世界里的怨恨和恶俗,向着阳光向着希望蓬勃生长。五月的清早,微风夹杂着黄浦江里氤氲的水汽,掠过茂密的梧桐枝叶飒飒吹来。杨树浦老区一片安静的气息,又是清晨的时光,周遭的一切还未真正苏醒,古旧的街道昨日刚刚被清扫过,地上没有一丝儿果皮纸屑,空落落的显得十分干净;只见那些浓郁苍翠的梧桐树木伸了个懒腰,刚刚从香甜的睡梦中苏醒过来,它们的枝桠一摇一晃的,此时此刻正睁着惺忪的睡眼瞅着周遭不曾改变的一切;绿化带里的花草从水泥雕砌的围墙上探出了一个脑瓜儿,迎着晨风左摇右摆,仿佛也要加入到欢迎清晨的队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