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看来是在那等待好些时候了了,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停车。男人看了我一眼,给了司机一沓钱,说:“你让他下来就好。”出租车二话不说就掉头走了。“我是理安的哥哥,他让我在这等你。”男人语气生硬道。他眉毛尤为的淡,缺乏血色的薄唇抿成一条线,五官与赵理安相似,想必是他某个兄弟。他们家到底有多少个儿子这爹也太能折腾了吧。出于礼貌,我打了声招呼。“我明白你来这是为了寻一个解释,但我想告诉你,没什么好解释的,事情就是你了解的那样。”“人就抛下那些负累,继续往高处走,赵理安不过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已,你可以埋怨他,但无法否认这个事实。”我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要面对面跟他谈。”“理安不愿意见你,所以才让我在这等着。”他转过头,墨一般的眼眸注视着我,没有丝毫心虚。男人没有作出回应,领着我继续走,在宅子大门前停下,对我叹了口气:“我劝你别小孩子气。”他在可视对讲机上按了几个按钮,赵理安的脸出现在小屏幕上,他的眉目清秀而深刻,五官轮廓尤其干净潇洒。仿佛他下一秒就会对我笑。“理安”我喊道。赵理安还没出声,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笑容,不自觉地鼻翼轻颤。我想起了以往我们吵架的时候,赵理安有时也蛮横不讲理,冲动之下就穿个拖鞋出门了,等半夜回来时,他带了钥匙也不打算自己开门,只是敲门等我去开。一打开门,外面的寒气立即铺天盖地地弥漫进来,那个高大的身影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突然一把抱住我,我依然只是些微呆愣着靠在他肩膀上,看着窗外的夜晚,他的声音仿佛如天外来客的入侵。赵理安冲着我笑,那微微弯着的眼睛带着纯真和依赖,他眼皮耷拉下来,轻颤了两下,跟我解释道歉。他倒在我肩,脸上是归家的安然,道:“还是家里好,外面好冷啊”我相信这次的误会也会是这样,赵理安有自己的理由,而我会认真听他解释。但我错了。赵理安看着我,一切都与我想象的背道而驰。他说:“我早说过了,我一个字都不想跟你谈。”“接受现实吧。”这句话像把锋利的裁纸刀,轻轻巧巧地一划,我生命中最真诚热烈的那一页,就被这样轻易地割裂、撕扯下来。赵理安微微抬眼,我们四目对视,他像吐果核一般轻轻吐出一个字:“滚。”然后屏幕中的他消失了。仅此一字,干脆利落,很敷衍,却也摆明了他的立场。好像一切事情都能说通了,再也无须什么解释。这就是他最好的解释了。我足足愣了有三十秒,轻轻地拍了下身边男人的胳膊:“麻烦你帮我再叫他一次。”这一回,赵理安直接掐掉了通话请求,“滴滴”声很刺耳。一旁的男人说:“我要做的就是这么多,我送你回去。”“我可以在这等吗”我问。他看着我,神色微妙:“不要自讨苦吃。”我固执地在靠墙坐下,对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坚持。”男人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了。他走远后,我突然觉得脸上很痒,伸手一摸,湿乎乎的一片。我本以为我会嚎啕大哭,声嘶力竭,但我没有。我连啜泣声都没有发出来,脸上也没有悲怆的表情,只有无尽的液体在漫延,我双手并用,却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眼睛鼻子都疼得厉害。人在真正失望的时候,哪还有力气做多余的动作我连呼吸都尽量放轻一点。突然感觉整个人都空了。我在那一动不动坐了很久,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四周变得像午夜般漆黑一片,我打了个哆嗦,有雨点击打在我身上。下雨了。我冻僵灰暗的眼珠终于开始转动,我机械地用手碰了下脸颊,那感觉僵硬得像超市里的冷冻猪肉,眼泪早就没了,但泪水那种滚烫的感觉,仍然停留在手心里,不知算是安慰,还是煎熬。大门被人打开了,一辆黑色的车辆行驶了出来。车头灯是黑夜中唯一的亮光,把雨丝都照得清清楚楚。赵理安坐在后座。我爬起来时滑了几下,轿车驶向模糊的雨幕中。我撒腿就跑,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我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赵理安”我只能重复喊着三个字,那音调我自己听着都有些害怕,但依然本能地唤着他。“赵理安”也许是因为视野不好,车刚起步开得很慢,它莫名停了下来,仿佛特意容许我能跑过去。看见那辆车停了下来,我脸上难得带了些笑容。我跑过去奋力拍窗。赵理安看向我这个方向,但却像盯着远方,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好似听不见也看不见,我只是他窗外无声的风。他的眼神像一块肮脏的海绵,里面吸收了太多灰黑的水分,他一眨眼,里头无限阴冷的情绪便挤了出来,就像此时的暴雨,毫不客气地浇在我头顶上。他眼神中温暖的寂静消失了,只剩下无声的喧嚣。仿佛柔软轻盈的雪正在慢慢消融,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超低温,凝结成些微肮脏乌黑的、奇形怪状的、用脚碾也碾不碎的坚硬的心。我突然觉得很冷。狂暴的雨水织起一面细密的水帘,层层叠叠。我就这样看着他,赵理安也望着我。他没有笑、没有说话,自然也没有下车。有几个保镖下来了,把我拖到一旁,拿着粗长的棍子就对我招呼下来。有人掐着我的脑袋把我摁在地上,我不小心吃了一嘴泥。棍棒声不比雷声小。赵理安依然没有任何作为,我在雨夜里被打,像个落水鬼一般凄惨落魄。他坐在舒适的豪车内,对我的生死毫不在乎。刚从医院出来,我又进去了,也挺可笑的。医药费得自己付,别床的病人都有鸡汤喝,我却穷得连医院餐都不舍得买。赵理安二哥又给我来了个电话,他说:“倪川,你给我列张单子吧,赵理安想补偿你,我一会儿过去跟你谈。”我低低地笑着,有些像打嗝:“好啊。”“你还好么”“好,吃嘛嘛香。”躺在病床上,我随便撕了张纸,我狮子大开口,把我能想到的富贵之事都写上去了。末了还添了句:“钱比你可爱多了。”我还画了个笑脸。就像儿时写新年愿望一般,这份东西我写了一个多小时。可惜上面没有一句真心话。我到底想要什么事到如今,我也迷茫了,这几年好似我自导自演的一部喜剧,现在该散场了。我捏着那张写满字迹的单子,最终将它扔进了纸篓里。没有等赵理安二哥过来,我就出院离开了,买了张火车票,开始了真正孤身一人的人生。最初的几年我去了北方,赵家好像依然没对我放松警惕,我处处受到不公的限制。头几年的日子是最苦的,为了生存,什么事情我都干过。都说初恋是炸弹。我那青春的梦境,被这颗炸弹炸碎成了雪花,晶莹的美好融化后,流下肮脏的雪水。之后的十年间,我在社会的泥潭里摸爬滚打,我也不再认真投入一段感情,寂寞了去约炮,各取所需,全凭自愿,好聚好散。快感是不会背叛自己的。其实,后来的很多年我都在想,那辆车为什么停了下来,如果它不停,我也许可以自欺欺人地一直跑下去。而就在赵理安看我的那一瞬间,我意会到,我的生命在此时被划分为“以前”和“以后”这两节。我过去纯白热烈的一切,都被赵理安一脚碾碎。33逛完了自家老房子和出租屋,抱着“来都来了”的小民心态,我干脆又走去了五山街道,去看赵理安那栋旧屋。所有的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老旧而残破。晚风混合着一点淡淡薄荷的香气,我定神一瞧,原来那窗边依然摆着薄荷盆栽,但肯定不是当年那株了。里头灯亮着,想必是住着新住户。我站在路灯,叼着根烟,用目光细细描摹着眼前的房子。一回望,十年只是弹指须臾间。我突然开始瞎琢磨,十多年前的此时此刻,我会在干什么那年赵理安还没毕业。我猜我会和赵理安一起躺在床上,我们枕着手臂,看那外面飘飘忽忽的晾着的衣服,身下的木板床很硬。电扇辛勤地不停运转,却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这燥热的夜晚只能由凉凉的夜风吹散。明明是不咋的的环境,但那时躺在床上的我,抖落了一天的疲惫,感受着刚洗完澡的洁净清爽。黑夜偶尔吹拂过我,只觉得踏实又幸福。那时的我们并不孤单,因为我知道我们有明天还有希望。这里是“观光项目”的最后一站了,我便逗留得久了些。突然屋内的灯暗了,一个老阿姨开门出来,她应该就是新来的住户。老阿姨走近时,我点头,有礼地笑了笑。她神色突变,站在我面前打量了我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好,请问你认识赵理安吗”老妇的问话出乎我意料,她居然会认识我。我客气道:“我们是朋友。”她愈发笃定地笑道:“我知道,你方不方便进来坐坐”“谢谢,还是不了,我只是路过,马上就走。”我说。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又补了句:“对了,请问您是怎么认识我的”“先自我介绍下,我是负责照顾少爷的佣人,这回我过来帮忙拿点东西。”她捋了下头发:“少爷桌上摆着你的照片呢,有十多年了吧,那张照片我看得多了,当然记得你的样子,每次我问少爷照片上的人是谁,他也不愿多说。”“”我有些晃神。“想必你和少爷关系很好吧那这么久了,怎么都不来看看他”她疑惑道。我真假掺半地解释:“嗯我十多年前就移民了,最近才回来。”她感叹:“原来如此,难怪当年少爷车祸时你没来看他。”“”“车祸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心尖仿佛被烟头烫到了般,涨热得厉害。老妇犹豫了会儿:“十多年前吧,从那次车祸起,少爷就一直住在本家了。”十多年前,那刚好是赵理安突然离开的时候。“少爷那时很惨啊,好不容易被救回来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着,幸好只是暂时的。”“他一开始脾气可暴躁了,整天和老爷吵架,说要找一个人,后来老爷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少爷就放弃找人了。”“少爷也不容易,年纪轻轻的,身边没个人,就独自打理家里那么大的生意。”暂时性的失明,失聪。这两点与当时赵理安对我的冷漠对应起来,便能解释得通了。至于所有的巧合肯定都是赵家在蓄意操作。我背过身,在原地跺了几下脚。妈的。我当年是他妈没带脑子吗她又说:“少爷很想你呢,经常对着照片看。”有些小虫子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打转。我心里泛起酸涩。“我照顾了他这么多年,少爷是个好孩子,但他真的很寂寞,我都看得出来。”老妇声音很柔和:“如果可以的话,请多去陪陪他吧。”十年了,我错了十年。当时不是赵理安不愿理我,而是因为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我可以想象他听到我离开的消息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我懂。我怎能带给他那么大的伤害。我错得太离谱了。轻轻抱住老妇人,我鼻子有些酸:“谢谢,我现在就去找他。”我给赵理安拨了个电话,然后抓着电话就拼命跑。“赵理安,你在哪”电话那头乱哄哄的。此时听到赵理安的声音,我的鼻涕快要流下来了。他似乎有些惊讶于我给他打电话:“西区体育场。”“有事”“你站在那别动”“”赵理安什么都没说,直接挂断了电话。妈的,他可别给我关键时刻跑掉了。我咬牙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