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喂食的模样,发上半晌的愣,最后一句例行的“朕乏了,你跪安吧。”来结束这次会面。冰儿脚里拌蒜,几乎用尽力量往外头自己的轿子边走,每行一步,都觉得心力憔悴,累得透不过气来;可每行一步,又会感受到自己肩头重担不能松开,只能用她唯剩的智慧和勇敢,踩稳脚下的每块砖石,一点点扛下去离开圆明园,抬头看天色尚早,冰儿沉吟了一会儿,对随扈她的侍卫班领道:“这会子不回去,带我到鲜花胡同,傅中堂府上。”那班领愣了一下,陪着笑说道:“傅中堂常常蒙召晚面,日日在军机处老晚才回去呢”冰儿不由一笑:“你脑子没转过弯吧他当然是忙,可他是我舅舅,我去舅舅家看看舅妈和表弟表妹、小侄子小侄女们,还非得他在不可么”她知道这个班领在担心什么,淡淡说:“你不放心,你去请示皇上,我是不是不可以到亲戚家串门儿”班领忙赔不是:“夫人这是哪里话我今儿糊涂死了,真真闹笑话呢夫人要去走亲戚,哪里有不让的奴才护着您的驾就是。”这根老油条也是滴水不漏的主儿,冰儿暗里冷笑,嘴里很甜:“如此就麻烦你了”一路上无聊,也随意问着话:“尹岱额这孩子倒是挺老实的”班领笑道:“可不是他家里阿玛在东北做都统,他自己年纪轻轻就是二等侍卫出来历练,将来出息可大着哩上回他无意触犯了夫人,我看这孩子也慌张了好一阵,好在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真是宰相肚子里撑船。”“他没找你们聊聊委屈”班领呵呵笑道:“委屈啥要长大成人,哪有不挨巴掌的他爹临去赴任时就关照过我:不必顾忌他是都统家的孩子,该骂就骂,该打就打,不打不成器。夫人肯开导他,是他的福分”冰儿陪着呵呵笑着,放下了些心。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傅恒府上。通报进去,在二门迎接的是傅恒的夫人,近五十岁的妇人,皮肤几乎还是光洁白皙的,只是脸颊微微有些下垂,眼角稍稍有些细纹,她蹲身请了个大安,冰儿抢上两步扶住,又回了礼,嗔怪道:“舅妈这个样子,叫我多为难”傅恒夫人打量了一眼冰儿,眼角微湿,道:“这么长时间,也没有来走动,我总以为是我哪里做得不周全呢”冰儿蹲蹲身道:“舅妈也知道,我现在日子艰难。今儿是趁着到园子里陪皇上,回来得早,才想着要来走动。以往礼数多有不到的,还要请舅妈海涵”傅夫人拉着她的手,又是仔细看了一轮,见她一身素青袍子,除了玄黑缎条滚边,一丝镶绣都没有,头顶用的也是白色珍珠和银器,知道她尚在热孝中,为见驾不得不换了这么身不伦不类的,也是叹息:“我知道你艰难,你舅舅回来也提过,都为你叹息孝贤皇后的孩子,都是命”她觉得忌讳,把那个“苦”字吞了下去,可谁又不知道呢听到娘亲,冰儿真的落下几颗伤楚的泪珠,自己用手绢掩着,哭了一会儿才抬脸强笑道:“我又失仪了,在舅妈面前哭哭啼啼的,真不像样子”傅恒夫人未免也跟着鼻酸,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说:“是我不好,招你伤心了。这样,到后花园转转,散散心也就好了。”使个眼色吩咐服侍的丫头们跟着,搀着这个许久未见的外甥女儿慢慢绕弯儿。走了一会儿,西边天上渐渐看见云霞了,冰儿有些疲劳地坐在水畔的亭子里,吹着习习荷风,贸然问道:“水边湿气大,这里蚊虫之类多不多”傅夫人道:“有呢蚊子、蠓虫不说,有时候还有蛇和蜈蚣,有一回石径上的一条蜈蚣把一个丫头的脚咬了,肿了多半个月呢我就吩咐下面,没事碧纱橱一定要关严实,看到蛇虫就打,防着蹿进来咬着大人孩子,都是极受罪的事。你要是担心这里有蚊虫,要不要去我屋子里坐一会儿应该刚熏了艾,有点烟味儿,但是虫子都飞走了。”冰儿笑道:“我哪里怕这些,只是突然想起前一阵我家里也是闹蛇虫,大概园子那片近山,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多。后来自己捣鼓了一个方子,主料是雄黄、冰片,和着一些药材,驱蛇、蜈蚣之类的,效果最好。家里四处撒些,再做些香囊大家随身带着,既好看又有用。我明儿就把药料送过来,舅妈不要嫌弃,用着总比不用好,横竖过了中秋,蛇虫们就少了。”“那敢情好”傅夫人由衷谢道,“难为你细心上回蜈蚣伤人的事出来,我正愁呢这下子可好了”正说着,一个丫鬟过来,脆生生地回话:“夫人,二爷从宫里下值回来了,三爷、四爷也读书回来了。今儿老爷被留在宫里用膳,叫夫人不必等待,和小爷们一起用饭便是。”傅夫人挽住冰儿道:“瞧瞧,都这老晚了你也别见外,别多嫌我们这里饭食简陋,一起用个便饭。你的表哥表弟们,都是几十年没有见了,以往瞧着你跟天上人似的,如今随常亲戚走动,反而倒自在些。只是你别嫌我不知好歹,和你没轻没重地乱攀。”冰儿推辞说:“舅妈这话岂不是叫我没脸我小时候不懂事,惹了多少祸出来,还天上人呢三表弟、四表弟以前见到时都还是娃娃,倒是二表哥、又是姐夫来的,以往他多照应着我呢不过,我如今身上有孝,虽说自己守制也马虎得很,毕竟在外头吃大鱼大肉的,有违规矩,所以饭是不敢领了见见表哥表弟们,我也该走了。”这个理由,傅夫人倒也不好强她,忙叫家里三个男孩子过来拜见。丫鬟口里的“二爷”就是福隆安,和硕和嘉公主的额驸,公主去世多年,他却日渐受到乾隆重用,是很得倚重的左右手;而“三爷”名叫福康安,从小聪敏好武,和“四爷”福长安一起在宫里伴读。皇室里等级严格,冰儿在身为公主的时候,除了和经常出入的宫禁的福隆安常能见面外,其他两个表弟几乎不认识。彼此见了平礼,寒暄了几声。冰儿察人的能力较以往强了很多,一眼瞥去,福隆安行事端稳,说话平和,滴水不漏,颇像傅恒的风格;福康安不过二十多岁年纪,自负几乎是写在脸上,而一双眼睛亮如晨星,又是聪明绝顶的相貌;福长安一看就是个纨绔形容,一脸堆笑,油嘴滑舌,却很会拍马屁,“表姐长表姐短”的,喊得傅夫人一巴掌扇他背上:“昏了头了表姐也是你乱喊得的吗滚一边去”福康安上下打量着冰儿,笑道:“我与奕霄同在上书房读书,他江南小才子的名号果然不是盖的十三经集注几乎是过目不忘,且在野多年,说话也有见地。我总想着,若是我将来也能在读万卷书后也这样子行万里路,大约才能不辱我富察氏的门风。”他说的话谦和,表情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孤傲,眼神不见温暖,反觉犀利。冰儿对他笑一笑说:“三表弟这话,太抬举奕霄了。他读书是多些,未免有些呆气,前一阵皇上让他抓总剿灭清水教的事务,我瞧他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就思忖着,若是三表弟能多教导着他,或许能好些。”福康安略带矜持地说:“表姐说笑了我不过爱打打布库,兵书读得也并不多。朝廷里打仗厉害的,未必都是武将。早年我敬服兆和甫,没料到正当壮年就战死疆场,可惜之至;后来称得上聪明能干的便是富德,可惜心思用得歪了,皇上不得不挥泪斩马谡,若只论他的能耐,也是可惜了的;现在能让我佩服的,大约只剩阿桂和海兰察两人了。奕霄有海兰察指点,想来不愁打不赢那些撮尔毛贼的。”他没有参与剿灭清水教的事务,因而也不大明白冰儿、奕霄在里头的尴尬处境,说话有些不检点。傅恒夫人却是明白里头利害关系的,轻轻咳嗽了一声。冰儿虽小有难堪,却很机敏,特特问道:“你说得是可惜现在奕霄为他祖父奔丧去了,清水教的事务,如今也不知是怎么办的。”福康安微微一笑,故作淡然:“这个仗不由我负责,不过,如果让我来定计,也不是多难的事”“康儿”傅夫人突然出声,福康安吃了一惊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停下说了一半的话瞥向母亲,见她目光凌厉,带着浓重的警示,忙噤口不言。冰儿见形势尴尬,忙打圆场道:“是我不好,如今提到这个话题,心里总想着多知道点什么。其实,知不知道,也是一样的。”她瞅瞅福康安,转脸对傅夫人道:“打扰了,我该走了。听说我舅舅他从缅甸回来身子骨不大好,还望舅妈转告他注意休息,别太劳心劳力。”“你那个没名没分的侄女儿,”傅恒夫人在正房亲自帮傅恒宽解朝服,见他又在咳嗽,忙先帮他顺背,只等痰咳出来了,才又继续道,“如今大约过得也很不容易啊”傅恒长叹一声:“皇上对她是真心疼爱的,但是怪她命不济,摊上的事情总是没法子轻易过去的。若是遇上个胆小肯认命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她就是不服命,总要自己闯一闯、试一试,皇上担心她就是这一点。”傅夫人帮傅恒换上家常的软罗袍子,端上药茶,看着他喝,才说:“你也别说她不服命,服命的,就有好命了么”“所以,人这一辈子不好说”傅恒啜了一口苦苦的药茶,皱皱眉头,但仍然一丝不苟地仰头都喝了下去,哈了一口气,就着夫人的手吃了一枚压药味的蜜饯,摇摇头道,“人生哪有多少圆满的人人巴望着富贵、长寿,殊不知这二者能居其一就算是上苍赐福了。富贵了,想着多活两年而不得;活得久的,往往又是些穷苦人。依着我说,子孙们有没有功名富贵都是假的,一辈子平安幸福才是真的。可是,参透这点的又有几个谁又不是冲着拜相封侯,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再譬如,你想想咱们大闺女,人都说做皇子福晋该是富贵荣华到顶了,永瑆又是以才华著称的王子,可你觉得她日子好过”傅恒长女,嫁给十一阿哥永瑆为嫡福晋,谁都想不到,以皇家惯常的奢靡,竟然养出永瑆这样的奇人:吝啬得不成话傅恒家风亦是较为奢侈的,这位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从来没过过日啖薄粥、粗衣布服的生活,结果婚后在永瑆府里全过齐全了,她回来哭了多少趟,傅恒一家除了心疼之外亦没有办法。傅夫人摇摇头叹息,见傅恒颊上还有浓重的潮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说话间免不了微微喘气的样子,劝道:“倒不是我说你,咱们家就算是富贵人家了,可你这身子骨着实让我担心皇上再离不得你,也肯定不希望你这么忙碌,生生糟蹋自己的健康。你或是请假好好歇息一段日子,或是换些御医调养调养。如今已经立秋了,等往深秋过,肺气不宣的时节,我实在怕呢”傅恒摆摆手:“生死有命,怕也没用。御医请了多少个了,开的药都能当饭吃了,但这病去如抽丝,急了也没用。”“要不,请你那外甥女给你把把脉不是说她的医术相当不错么”傅夫人道,“虽然有些僭越,不过横竖自家人,也要常常走动才是。对了,上回我提起家里闹虫子,这不,才两三天功夫,她还真送了香料来,那么多分量,真够咱们家所有人都用上了。我昨儿个让丫鬟婆子试了试,撒在各处阴湿的地方好像真的能避蛇虫,已经叫人做成许多香囊,回头给你也佩戴上。”傅恒点点头:“这些小事,你去办就是了。”夫妻俩正说些家常话,外头来禀报,说领侍卫内大臣海兰察前来求见。傅夫人嗔怪道:“真是多早晚了你从宫里忙到家里,成日家没的休息,好人也要给累出病来这些人真是不知趣”傅恒和气劝道:“没有急事,他也不来打扰我的。人家官阶跟我一样,又不是那些赶着拍马告帮的。”吩咐丫鬟给自己披上见客的外衣,戴上帽子,到外书房迎客。海兰察亦是便装,敦实的身子,笑容满面的脸和以往一样,此刻正和福康安在聊天:“三爷的见解不错,将来如果肯出去历练,说不定胜过令尊呢”见傅恒到了,皮了脸吐舌一笑:“糟了,当着和尚说贼秃,令尊要不高兴了”福康安忙打千给父亲问安,傅恒对儿子是素来的严肃神情,瞥瞥他,先向海兰察寒暄几句,然后才转脸对福康安道:“又不知轻重了吧你那些能耐放到外头我都嫌丢人,别自高自大的净现眼。”福康安有些不服气,笑着说:“阿玛训斥得是。儿子是恰巧想到上回表姐提到的清水教的案子,和海叔叔切磋切磋看法。”傅恒板着脸说:“这事你少管”福康安有些难堪,勉强挂着笑道:“是”海兰察忙上来打圆场:“这事里头的麻烦,确实不是一般人所知,傅中堂不要怪公子了。倒不是我当面拍马,康三爷的见地非凡,将来如果走武将的路,真会是中堂家的跨灶之子呢”傅恒摇摇头道:“这条路是好走的”海兰察笑道:“自然不轻松,不过古话说若个书生万户侯,说不定您富察家再兴旺发达几百年,少不得康三爷呢”他笑着冲福康安一抬下巴:“是啵”傅恒看看他那个聪明而自负的三儿子,虽是皱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眼神深处却有层层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