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之前,奋力手脚并用地后退,退到窗边的佛龛边上,抖着手打翻了香炉,抓起香灰止血:剪刀直直地戳进去,刀口不长,略有点深,鲜血止住得很快,应该没有伤到血管,可是里面的小人儿不再动弹了。冰儿见云翘狞笑着继续逼近,亦不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可到了这个时候,那种彻骨的恐惧反而消失了,她也不由如云翘一样,嘴角带出笑来:“阿晨,冰遗我,欠阿爷一条命欠业哥哥一份情”眼皮愈加涩重,最后的余光看见云翘的笑容突然消失殆尽,直直地站在自己面前如同一座高塔,岿然不动。冰儿在昏黑彻底袭击自己的瞬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裂帛般尖锐、穿云般嘹亮的嚎叫,亦不知这声音发自自己,还是发自云翘冰儿醒来时,肚腹上还有些锐痛,头脑虽然昏沉,昨日的事情却一下子跳入脑海。她这些年宫里宫外,遭遇了不少曲折磋磨,渐渐性格偏向杀伐果决一路,然而“慕容晨”三字入心,不仅是震惊,而且多有痛楚。却不想她看“云翘”是故人,“云翘”看她却是仇人,那狠绝的一剪刀下去冰儿摸了摸肚腹,心如浸在冰水中般一凉:那里层层叠叠包裹着,却是平坦的她的第五个孩子,只在母腹里呆了六个多月,就苦命地用这种方式离开了这个人世。“冤孽”冰儿不知该怨上苍不仁,还是怨自己,觉得两耳一阵凉意湿了上来。这时英祥捧着药碗进来,见冰儿双泪横流的样子,既是惊惧又是惭愧,急急赶上几步,把药碗放在一边,执起袖子帮妻子擦去已经流到枕畔的泪水。他只看了冰儿的眼睛一眼,就不敢正视,一手扶起冰儿的背,用枕头靠好,转身捧过药碗,低声道:“你先别说话,把药喝了,我任你打骂不,我该自己打自己、骂自己。”这简直就是地狱他恨自己没有阻止妻子去怡玉院,就是这一分的懦弱,让他失去了孩子,还差点失去了爱妻。昨日,可心在怡玉院的楼下听到上头打翻东西的声音、人摔倒在地的声音,最后听到了那声凄绝如濒死野兽般的痛呼,心魂俱失,与怡玉院的人一起飞赶到了云翘的房间。里头的场景,看到的人都是膝腿酸软,喃喃唤着“老天”几乎站不住身子。倒是才十几岁的可心,显现出卓绝的勇气,奋力上前,扶住了受伤昏倒的师母,哭着叫大家找郎中,又叫人回家送信,才使冰儿得以及时地治疗。当英祥见到一身是血的妻子,紧紧闭着双眼,听到身边小女儿奕雯的恐惧尖叫,一瞬间觉得时间都停滞了,自己掉落入泥途的三昧火中,焚尽身骨,而苦痛尚不得停息此刻,他生怕冰儿会因愤怒之极而不肯用药,格外低眉顺眼,只盼着她不要用作践自个儿来报复他自己,未曾想她捂着伤口,轻轻欠起身子,另一手柔顺地捧过药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声音也那么柔和:“好了。还真有些苦呢。”英祥接过药碗放好,终究是不敢相信,凝眸瞧着冰儿,只见她脸色悲怆然而神色意外的平静,英祥终是不能自恕,伏在冰儿肩头哽咽出声,好一会儿才收住泪,四指指天发誓道:“我英祥,这辈子再招惹其他女人,就叫上天立刻收了我”英祥是家中独子,平素萨郡王和福晋娇宠有加,别说这种类似于毒誓的话,就是一般的死死活活也是绝不许出口的,这样的起誓,对他而言确实是极重的誓言了。冰儿掩住他的嘴道:“干什么”“是我害了你”冰儿长叹一声:“冤孽罢了”转头轻抚着英祥满是胡茬的脸颊:“你莫要自责。我也有错。”“我们的孩子”冰儿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似是自语,又似是对英祥在说话:“也好,何苦到人世来受一番罪呢”英祥脸颊一抽搐,他没有敢告诉冰儿,她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好在家中尚有一儿一女,此时见娘亲醒了,都飞奔前来,一叠连声地叫着“娘”问疾。英祥道:“别吵着娘”命奕霄带着妹妹出去了。奕雯屡屡回头,那张平素飞扬跋扈的小脸上全是泪水。冰儿脸上柔情一闪,转而又是怔忡的神色,好一会儿才转头问英祥:“云翘怎么样了”英祥许久才回答:“也许是怕吃官司,当时就自缢身亡了。”冰儿又是怔忡的神色望着丈夫,半晌似哭又似笑:“她是个急性子,竟不等我把话说完”“冰儿”英祥生怕冰儿受了刺激神志不清,万分担忧地坐到了她的身边,“你要哭,你就哭出来;你要气我恨我,我这就给你解气解恨。”言毕,狠狠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冰儿忙伸手阻止第二记,英祥粗糙的掌心带着风扇下来,刮在她的手心,手心顿时火辣辣的痛。冰儿觉得牵得肚子上的伤口也痛,倒抽了一口凉气才说:“你使好大劲做什么”抬头看英祥的脸,那带着淡淡麦色的脸上赫然凸出几道红印子,若不是以前做脚夫时晒得太狠肤色变深了,真是鲜明的幌子。冰儿不由又气又痛:“男人家明日还要出门,你是打算给我按个悍妒的名声么”英祥见冰儿不似对自己有大火气的样子,倒是没有想到,见她如此体贴,心里不由更生愧意,揉着她的手心,赔笑道:“好了,都是我的错。只要你不气坏了身子,我怎么样都行。”冰儿道:“给云翘置办一下葬了吧。”英祥一愣,见冰儿神色凝重,不像在说反话,这才答应了。歇了两天,郎中道没有大妨碍了,冰儿自己看伤诊脉,也觉得恢复得还不错,只是肚子上一点结痂的伤痕,丑陋难看得要命。这时奕雯在门外吵着要进来,可心劝了半天也不听。冰儿把衣襟理好,在床上喊道:“让她进来吧”奕雯小鸟儿一般飞进来,神色却不是以往那样似乎总是笑容可掬的,她仿佛长大了一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仔细打量母亲的神色,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抚摸着冰儿的肚腹,好半天才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说:“唉,小妹妹没有了”冰儿不由伸手去抚摸女儿的鬓角,笑道:“没事,有你,娘也心满意足呢”奕雯的眼睛突然亮汪汪的,俄顷就是两行泪水挂了下来,在白嫩嫩的小脸蛋上流出两道闪亮的痕迹,那只还带着五个小酒窝的手背,在母亲的腹部越发轻柔:“娘,还疼不疼”冰儿心痛地把她的小脑袋揽到自己的胸怀里,柔声说:“不疼了你别怕。除了没有了小妹妹,其他都好呢”奕雯终是抽抽搭搭哭了好一会儿,才平稳了情绪抬起头说:“娘,都是爹爹不好”“谁说的这话”冰儿问道,旋即为她譬解,“爹爹并没有做对不起娘的事,这里头有好多误会,你现在太小,还没法儿明白。”奕雯抬起泪眼说:“是爹爹自己说的,是他不对是他害了娘受伤要不是可心姐姐救得及时,娘的命都要没有了我不能没有娘”说着又哭了起来。又是好半天,她才又抬起脸,哽咽着说:“将来我嫁人,不找爹爹这样老和人家一起吃饭喝酒不回家的”冰儿被这童言稚语逗得“噗嗤”一笑,笑得肚子上的伤都有些扯痛了,忙捂着伤口道:“好,你将来嫁个你喜欢的人,好不好”转移了话题,小奕雯这才忘记了为娘哭泣这回事,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此时英祥进门送药,奕雯见父亲,撅着嘴一扭小身体,嘟囔道:“讨厌爹爹”英祥歉疚地看看妻子和女儿,连辩解都没有,小心伺候冰儿坐好吃药,见小女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对她也有些抱愧,拍拍她的脑袋道:“雯儿懂事了么”奕雯一闪脖子撇开脑袋,又大声道:“我讨厌爹爹”英祥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中,见冰儿又要挂脸,忙为女儿开解:“雯儿孝顺娘亲,说得不错。爹爹这回犯了错误,是该挨骂。”他服侍冰儿把药喝完,说:“我决定了,官场上的路太污浊难走,我积蓄着一些银子,准备在杭州郊外置办一些田亩,平素在家课课学生,另外还有官学的一份廪粮,日常糊口应该没有问题。两个孩子大了,你也不宜太多操心,我们也享一享田舍翁的福气罢。”“邵知州同意”“出了这样的事”英祥苦笑道,“他也不好意思强留。他自己也在四处运动,希冀着再升一升,做个几年也要归田。好在情分还在,不光是主幕的情分,也有日常互相帮持的情分。我们以后,可以好好地过平淡的生活了。”冰儿听着他的话,不由也心生向往,含笑点点头,又问:“奕霄参加院试的成绩应该下来了吧考得如何也没有听你告诉我。我们虽然不欲他走功名这条路,但是他既然是个读书种子,倒也不宜半途而废。考完了,哪怕就和你似的,安安分分做个教书先生,日子也可以过得很好。”英祥笑道:“他自己可是满怀雄心壮志呢这次院试,都推他第一,轻飘飘拿了个廪生。你不要小看这个廪生,中举容易中廪难,他年纪还小,我怕他太得意,一直不肯夸他,只拿了伤仲永叫他好好多念几遍,他也写了散文给我看,小子确实有些文采。这些天他除却在你这里侍奉陪伴,日日攻书那个用心,我都自愧不如只不知道他肯不肯考个生员就歇手”作者有话要说:、儿女齐欢享天伦奕霄榜上有名,让辞去幕僚职务的英祥,在杭州的乡里,一样名声大噪,多少人巴望着把自己孩子送到他这里来读书,期待着也能够有发达兴旺的一天。英祥初始高兴,后来也有些不胜其扰,摆着手对托人来讲情的邻里朋友道:“文章憎命达。我自己就是个蹭蹬在科场上的,大家不要期许太盛就是我们家奕霄,除却小时候我带在身边以外,后来也都是送在塾里,他的先生也是硕儒呢”不明就里的人们笑道:“奕霄的先生不论启蒙的,还是教文章的如今都红得很”英祥便也跟着笑:学业这种事,既需要天分,也需要良师,自己诚然算得上学富五车,也有淡然的心态教学儿子,但奕霄在杭世骏那里得到的东西更是一般人等闲教不来的。一味追着功名而去,只读四书五经、只看八股文章,没有文史做底,亦没有强健的身体,哪有大成就如当时的歌谣唱的:“摇头摆尾,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唐宗宋祖是哪朝皇帝只叫他占据高堂,也是这朝廷的晦气”奕霄中式之后,就改到县学读书,几家杭州城里有名的书院也对这个十来岁的小“神童”敞开大门,任他自来求学。家中这段也开始忙碌起来,不为别的,为给奕霄做冰的媒妁,几乎要踏破了门槛。“你晓得,刘家的女孩子,养在深闺人未识,长得可真配得上你们家奕霄”“朱秀才家四小姐,啧啧,女红针黹做得巧夺天工”“要说起杭州城里最温婉贤淑的,莫过于曾家的姑娘”英祥不意儿女婚事也来得这样快,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有赔笑奉茶的份儿。回去后和冰儿商量,笑道:“霄儿真是抢手,女家主动来说的,还真不多见”冰儿亦笑道:“你儿子抢手岂不是好事你慢慢看,慢慢挑,总有合适他的。”英祥笑了一会儿,却又叹了口气:“若是还在京里,他的婚事只怕也不能自己做主,许配的是哪家的格格连我们做父母的都不得而知。不过,不会是这样的普通人家。”“普通人家挺好”冰儿笑道,“我只愿意他一生平平安安、普普通通的,就心满意足了。”正聊着,可心在外头说:“霄儿回来了”接着又“咦”了一声,亲自把奕霄送到正屋里,欲言又止的样子,半天才说:“你自己跟爹娘说罢。”英祥一看,奕霄右手紧紧握着左手,脸涨得通红,少有地忸怩万状。调皮的奕雯跟在哥哥屁股后头,乐得又蹦又跳:“哈哈,哥哥也有挨打的一天羞羞羞”奕霄被她说得耳根子都红透了,瞪圆了眼睛扭头轻声道:“回头再收拾你这个小屁孩”奕雯扮着鬼脸,绕在哥哥身边。冰儿奇怪问道:“怎么了过来让我瞧瞧你的手。”奕霄犹豫了半天,又拗不过,几步路走了半天才来到冰儿身边,又不肯伸手出来。冰儿哪有那么好的耐性,一把捉出他的手来仔细一看,左手大约挨了戒尺,掌心又红又肿,不过也没有什么重伤,她不由跟着笑话儿子道:“哟,我们小神童也挨戒尺啊是不是今儿个没背出文章”英祥素知儿子读书上颇有天分,也肯勤奋,断不会有偷懒不背文章的事情。见十来岁的小人儿眼圈一点点红了,接着“金豆子”一颗一颗往下落,忙拉过儿子说:“你娘开你玩笑呢。怎么了,告诉爹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子疼痛不作兴哭的。”奕霄又是忸怩了半天才道:“谁为疼痛哭”却也不肯再说下去。冰儿取了凉药来,小心地为儿子涂抹手心红肿处。奕霄有时跟着父亲学习骑马开弓,也练些简单的防身功夫,偶有受伤,都很坚强,断不会因为这点小伤痛哭泣,儿子大了,常被她拿来开心,笑问道:“别丢人了这两日家里为你做媒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