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脸上的笑容都不勉强了,连连拍着英祥的肩膀夸他聪明。这日不放告,出了花厅便见余庆丰过来送帖子。邵则正问:“是谁的帖子”余庆丰道:“是卢老爷送来的,卢家三爷中举,今儿从杭州回来了,家里设了宴,卢老爷请父母官、县学教谕和县里的缙绅们一道吃个饭。特别说了,要请太爷赏脸呢”邵则正此刻心情大好,点点头道:“我们小小县城,能出个乡试第一,殊属不易,若是卢宝润继续加劲,连中三元,可是几百年不遇的大喜事了,连我这个县令也脸上有光呢你帮我批个回帖,晚上一定去。”转头对英祥道:“还要麻烦博先生捉刀,帮我写篇贺辞,四六骈体也行,排韵也行。晚上一道去他们家喝酒”英祥勉强笑道:“写贺辞可以,喝酒的话,我这身份也不配啊。”邵则正笑道:“怎么不配我都以先生相称,他卢宝润能不买账何况以往的例子,但凡中了生员、中了举人的,县父母依例都要带各幕府去。”他含笑拍拍英祥肩膀道:“去年那事,都过去了,卢家药铺的掌柜不懂事,未必与卢家主子相干,你也该当和卢家修好才是。况你现在还是个白身,倒也不妨请教二三,将来为自己求个功名,强过在我这里。”英祥脸上一呆,邵则正已经自作主张:“就这样定了等会儿你就费心了。晚上我叫人来叫你”傍晚天尚明亮,邵则正便叫人来唤英祥一起到卢家去,英祥无法推脱,心道有县太爷这个挡箭牌,卢宝润也当顾忌,只好跟着一起去了。卢家装饰得如办婚礼似的,大红毡子从黑油大门铺到里头仪门,梁上苏式彩画也重新描过,隔三五步便是大红的纱灯笼,点得白昼般明亮,院子里开了流水席,此刻丫头小厮们正在布凉菜,而卢家老爷和这次新近中式的三爷卢宝润,一身鲜衣,在院子里迎宾,见县太爷来了,两人抢上几步笑融融拱手作揖,邵则正也拱手回礼,好好地道了几声“恭喜”英祥实则是第一次端详卢宝润其人:不得不说,他是个富家公子、读书种子的模样。尖瘦的下颌骨配着斜飞的双目,长得称得上清俊。加之今天一身打扮簇簇新,摹本缎的马褂,细密江绸的袍子,腰间精绣的荷包、润泽的汉玉佩,笔挺地站在哪里,谁不夸是个人才可惜却不知他腔子里那份肮脏卢宝润倒是颇为惊讶地看着英祥:记忆中上大堂愿意代妻子受刑的那个粗糙脚夫,黧黑的肌肤经过这么久的休养,已经变得白皙多了,把五官整个地衬了出来,穿的是一身细布长衫,颜色也不脱佻,站在一群绫罗绸缎里反而显得风清月朗,温润如玉,只是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卢宝润还是禁不住心里略一瑟缩,旋即又恼恨自己:刚刚才中了举,怕这个小小的县衙师爷做什么卢宝润招呼过邵则正后,越过其他几位师爷,首先向英祥笑道:“这位是大令新纳入幕中的博先生吧听说好文采”他语气中挑衅的意味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英祥淡淡笑道:“举人老爷夸奖了”心里不愿意理他,连常规的马屁都不肯拍他的。卢老爷露出惊喜的笑意:“噢原来这位就是博先生幸会幸会方才读了博先生写的贺辞,实在令犬子惭愧他这次不过是侥幸而已,民间藏龙卧虎,他实乃区区而已,并没有自负的资格。”言罢,瞥眼看了看儿子。卢宝润在父亲面前不敢张狂,弯弯脖子称是。宴饮到一半,卢宝润已经被众人灌得微醺,借酒盖脸,摇摇晃晃举着杯来到次席的这些师爷们席前敬酒。敬过诸人后,他别出心裁又单独来敬英祥,带着些大舌头道:“今天内子在后院里宴请诸位女客,县太爷的夫人也到了。不知道博先生的娘子为什么没有赏脸啊”英祥礼貌地回应道:“她不见世面,又不是什么分位上的人,卢举人家的大宴,哪里有她的位置”卢宝润反而凑得更近,打着酒嗝笑嘻嘻说:“你不对你家娘子是我家常客呃那时我爹爹虽不喜欢三姑六婆进门,但内子无知,就喜欢招揽这些人呃你娘子给我内子做药婆别说呃手艺还真不坏你堂客长得也美: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旁边人见说得越发轻薄得不像了,英祥颊上虽持着礼节性的淡笑,眼睛里已经流露出恨意,脸色也跟着铁青起来,忙把半醉的卢宝润拉开哄走,又劝英祥不必与醉鬼计较。卢宝润借酒装疯,奚落了英祥一番,心里十分熨帖,尤其还想着暌违近一年的那个美人儿,越是得不到,越是迫切希冀。宴毕,众人渐渐离散,英祥望着卢家的黑油大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这个世界如此现实,位卑者被欺,位尊者欺人,虽然有着孔孟约束,但若是有心不遵,什么孔孟、程朱,也不过一句空话。而卢宝润喝下了一大碗醒酒汤,吐过两场,脑子里终于清明了一点,面前却是父亲严肃的脸庞:“醒过来了”卢宝润一个激灵,陪笑道:“是。老爷有何训示”卢老爷死死盯了儿子一会儿,才说:“你今日醉得好不大像一个新科的举人,倒像个堂子里吃飞醋的嫖客。我替你留着面子,但不知道这面子能给你留多久”这话说得不轻,卢宝润更加清醒过来,不由身子一矮跪在地上:“老爷这话,儿子不大明白”卢老爷背过手去不理睬他,半晌才问:“博英祥和你有什么过节”“没没有”“那你老提人家堂客是什么意思”卢宝润在家怕父亲,此刻更不敢答话,半天才回复道:“只是玩笑而已”“玩笑这样的玩笑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卢老爷手一挥,几乎巴掌要甩到儿子脸上,不过只是一阵风擦过卢宝润的脸边而已,“你自己屋中娇妻美妾还不足意在外面吃花酒,沾惹那些,我也睁眼闭眼没有太过束缚你可是人家有男人的妇女,你还去招惹做什么你那时的事,真当我全不知道”卢宝润低着头,酒液都随着冷汗从额角渗了出来,跪着听父亲训示不敢有一点不恭敬。卢老爷的怒声在他耳边响起:“人家现在是县令那里得用的师爷,你看他的样子,比你聪明百倍有余人家肯吃苦在码头做脚夫、受腌臜气,这样的隐忍,这样的才气,一朝翻覆便是大成你以为你做得两章好八股,就通晓世事了史书读过几篇韩信、张良、苏秦、朱买臣都知道么你现在只管轻狂,等人家翻起身来记起仇,还有你的葬身之地”卢宝润心里不由有些不服气,但只敢偷偷腹诽,并不敢当面顶撞父亲,在晚风里跪了半个时辰听父亲训示。他从卢家几代的家风,谈到如今官场的不易;从宦海的险峻,谈到和气做人的道理;从程朱理学的根基,谈到释教来生往世的轮回直说得口干舌燥,要了茶来喝了,才挥挥手道:“爹爹也是看中你,才教导你这些道理。以后请你不要再去沾惹这个博英祥和他的内人。真有喜欢的女人,要家世清白、愿意嫁你的,才可以纳娶。走吧”卢宝润如蒙大赦,弯着腰退着身离开了前院。心里这口窝囊气憋得难受,回到自己的院落,见堂客们的宴席也早结束了,自己的妻子正在翘首盼望着自己,他不由恶向胆边生,见等门的小丫鬟打着哈欠神思困倦,便一脚踢上去骂道:“老子在杭州这多半年辛苦读书应考尚且没有喊一声累,你们倒好,享着清福还嫌累么”小丫头被踢得欲哭不敢,爬起来忍着痛一溜烟走了。卢三奶奶不知道是怎么了,呆了呆陪着笑过来道:“爷这是怎么了金榜题名,多快活的事儿,谁惹了爷了”卢宝润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理睬妻子,大踏步朝房间走,三奶奶忙跟上去,怕他气性不好,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小心从事,自己主动上前为他解外头褂子,脱靴子,陪笑道:“爷今儿怎么不痛快了”卢宝润用一根手指挑起妻子的下巴,冷冷笑道:“我痛快什么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手的美人没了。金榜题名的快活比得上洞房花烛么”卢三奶奶不由眼睛含着泪,硬撑着笑道:“爷若是又看上了谁,不妨告诉我,我想法子聘了来给爷做小。”卢宝润狞笑道:“我看上谁,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不过人家老公如今一飞冲天,成了县太爷的幕府,你大约也好好松了口气吧我倒奇怪,我喜欢哪个女人,咱爹怎么知道那么快呢”卢三奶奶极口称冤,卢宝润也不待她多言,自顾自道:“我卢宝润想要的东西,还没有过得不到的他不过就是个县衙的师爷,总有被我找到漏洞的时候”他气恨恨地盘算着,一时却也没有法子,只是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心里想着冰儿的样子,只觉得愈加美艳动人,无人可比。回头看见自己妻子坐在脚踏上饮泣,那弯眉细眼的,一点都不觉得漂亮,纵使是满头珠翠、一身绫罗,也比不上记忆中的那人粗服乱头的小模样。他厌恶地在妻子肩膀上推了一把,道:“滚吧看着你就恶心叫五姨奶奶过来侍奉”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唯有三奶奶这场重逢,竟是这副模样作者有话要说:、相依伴爰求柔桑劝课农桑,原本也是一方令尹的职责所在,晚春天气正好,邵则正便叫了衙门里几个谈得来的,一起到乡间,既是踏青,也是查看蚕桑事项。英祥笑道:“不瞒大人,拙荆也在桑林讨了个差使,寻思着贴补些家用,也是大令前些日子劝课的功效,妇女勤劳,税赋有余,则家国丰饶。”邵则正笑道:“你妻子殊属不易”定定看着英祥道:“你好福气”英祥心里百味杂陈,既觉欣慰,也有些对不起妻子的负疚,只好淡淡一笑,不再做声。此时天气晴朗,到了郊外桑田,只见四野一片茫茫的浓绿,裹挟着嫩桑叶清新气味的春风,吹面不寒,倒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起来。邵则正深吸一口气,满脸适意的笑容,吟着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英祥笑着往下接:“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他掸了掸一身月华色布衣,此时不是公子,不穿绫罗,不着朱紫,反而觉得坦荡磊落,以前还不时有一些牢骚意气梗在胸膺里,现在渐感自己能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然而沉着多了。一片桑田里传来阵阵欢笑声,邵则正道:“我们这么闯过去可是唐突”英祥笑道:“大令多虑了”自己撩开一丛绿色桑枝,为邵则正开路,邵则正亦未穿公服,哈了哈腰进到桑田中,身边衙役正待喝令里头的人出来拜见知县,邵则正皱眉斥道:“偏是你们爱做这些花间喝道的败兴事我今日便衣前来,就是想看看民风。你们在外面候着便是。”欢笑声是从一群忙碌的采桑女那儿逸出来的,其间有梳着长辫子的姑娘,也有盘着髻、带着孩子的少妇。在春日暖阳的光照下,在碧绿桑枝的映衬下,一个个肤色都显得白嫩红润而充满生机。这片桑田开了八行树,大多是齐人头顶的高度,一名采桑女见有男子过来,“呀”了一声,但也没有如大家闺秀一般羞红了脸后退,不敢看人,她瞟了瞟英祥,突然脸一红,别过头咬着嘴唇一笑,见一边其他采桑女也在看自己,互相一使眼色,便与一旁同采桑的姐妹望着笑做一团。英祥被她们笑得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上前拱拱手道:“劳驾敢问博家的娘子在哪里采桑”其间有一位少妇似乎大胆泼辣些,抚了抚鬓角落落大方笑道:“博家娘子最美,你是慕名而来的么”话音落,两旁顿时一阵喈喈咯咯的笑声连绵起伏地响起来。桑树深处有人高声道:“谁又在派我的闲话”先说话那少妇笑着提高声音道:“没有一个好英俊的小倌特特地来找你呢”那双神飞的双眸又在英祥脸上绕了一圈,回首握着嘴偷笑。英祥循声望去,桑田里头站着一位女子,青色布帕包着头,耳边垂下几绺乌黑的发丝,一身蓝花布衫,黑色褶裙,肩头斜背着竹编的深筐,背上还有一个睡熟的白胖娃娃。她手里拿着笼钩,钩下桑枝,麻利地撷取中间部分不老不嫩的碧绿叶片放入背篓,显得利落极了;她粗服乱头,全无粉黛,而在一群年轻女子里依然美得耀目,不仅仅是如雪的肌肤和如画的五官,更是那脸上沉静而自信的神色,自然地和别人比较出一种清贵气息来。除了冰儿,却还有谁英祥满心遏不住的欢喜,也不怕旁人笑话,几步到冰儿身边,含笑道:“累了吧”冰儿的额角已经有微微的汗水,越发蒸腾得皮肤如刚刚做好的酥酪一般,她嫣然笑道:“不累。才摘了半筐。”英祥从袖子中掏出一方绢子,小心为她拭去额角的汗水,轻声问道:“可被辣毛虫蜇到”冰儿听见旁边人已经开始“吃吃”地偷笑,低了头有些脸红:“你也忒小看我了”英祥见她神色,已经明白了三分,从她颈边探头过去,亲了亲儿子奕霄的满含着奶香的小脸蛋,笑道:“他睡得倒熟”冰儿便放下肩上的竹筐,把背上背着的儿子移到胸前抱着,果然见他还是沉沉地睡,偶尔咂咂嘴,偶尔还会露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