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郡王失魂落魄离开宫禁。乾隆在养心殿与傅恒密议许久,虽然已有了法子,但尚未有定数。“三世章嘉朕是信得过的,只是哲布尊丹巴是否听从,便成大忌。”顿了顿,他又道:“朕也知道喀尔喀自朕用兵以来,怨言颇多,王师劳费,加之征发兵丁,总从他们头上出了大半,虽说以寇养兵,是权宜的法子,其实朕本也是打算仗打完后会好好弥补喀尔喀蒙古。只是阿睦尔撒纳降而复叛,西边战事波诡云谲,总难得收束。”傅恒见乾隆少有地收了以往乾坤在握的霸气,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很难受,只是事情紧迫至此,自己也没有切实的把握,若是喀尔喀连同整个蒙古形成一线哗变,漠北之战就算是全军覆没了。情势如此危急,自己也难有话好宽慰主上,傅恒只好缄口,陪着轻轻叹息。乾隆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其实是朕大意。当年五格儿跟朕说还是愿意下嫁萨楚日勒之子,又恰恰阿睦尔撒纳辞娶公主,朕就顺水推舟,想着不必与冰儿为难。如今看来是走错了一步,冰儿若嫁阿睦尔撒纳,朕岂不是多条臂膀,多双眼睛阿逆便未必会叛,就是叛了,朕也必能消弭。如今萨楚日勒除却空衔,毫不顶用,英祥年轻无能,也当不得朕的大事,杀鸡儆猴,最终又怕惧了谁倒落得今日朕左右为难。”傅恒心想,真许嫁五公主给阿睦尔撒纳,未必公主一介女流能拿得住阿睦尔撒纳的魂魄。万一人家挟公主自重,拖着公主在厄鲁特拥兵称霸,朝廷才叫真没办法呢。不过这话说出来必然惹得乾隆不快,雪上加霜的事情还是不宜再做。但也难免心冷:堂堂公主,说起来万千宠爱,其实也不过皇帝手中一枚棋子,当弃卒时便弃卒,说丢车时就丢车。现在公主流落在外,乾隆冷冷淡淡,无一语提及,连“捉拿”的圣谕都没有下,显见的根本没有把她的死活放在心上。正想着,乾隆道:“先这样吧。你到军机处去找个写得好的拟文给三世章嘉活佛,叫他们写得恳切些,把朕的难处说与活佛听。西面还有策凌额驸的两个儿子成衮扎布和车布登扎布,一向瞧着也很忠心,既然也是扎萨克的亲王郡王,想来还是颇有权威。你也命军机处拟谕旨过来。”傅恒连忙称是去了。乾隆此时才略舒了一口气,身边的太监小心翼翼问道:“皇上,已经交了未正了,传膳么”乾隆这才觉得肚子饿得有点难受了,但又似没什么胃口,皱眉道:“传吧。”匆匆饭毕,食不甘味,此刻并没有军国急事,然而撤驿之变,虽然奏报一时到不了,军机处的旨意也一时拟不来,总归让他心中难安。小太监也不敢像平时那样,说两句轻松的话逗皇上一笑,默然站在一边侍立,等候吩咐。乾隆愈发觉得气闷,道:“到景仁宫去。”小太监这才松了一口气,飞奔到外面传旨去了。景仁宫仍是令妃所居,她生下七公主后有失调养,身子总觉有些沉重,日常懒懒的不愿动弹,听得皇帝驾到,急忙命奶娘保母看好小公主,按规矩到宫门迎驾。乾隆到景仁宫,见令妃及本宫中所居的嫔御都在迎候,心里烦乱,泛泛抬手叫罢。令妃不觉有些忐忑,起身时连头都不敢抬,平视着乾隆衣襟,正见胸前天青色袍子上盘金织绣的一条正龙,龙首狰狞,目光仿佛直视自己,不由觉得背上一阵燥热汗出。乾隆道:“上回听太医奏报脉案,说你身子还不是很好,近来用的是什么药”令妃见乾隆眷顾如此细致,心头一阵感动,忙把太医的药方细细奏报了,乾隆点点头道:“伺候得还算细致。你若有所需,也不必太谨小慎微,如今七公主还在你这里,朕知道你也是舍不得她的,也不必急着给公主移宫,你抚养着朕也放心。”公主常有交其他嫔妃,甚或太后、太妃等养育的,乾隆此言,恰是给令妃的一颗定心丸。令妃想着之前为冰儿的事情,几番触了乾隆的忌讳,然而此时他还是体贴入微,自己心里更是春意融融,赶紧蹲身谢恩。乾隆温语笑言:“这是什么大事,值当大礼谢恩么七格格在哪里朕瞧瞧。”乾隆对儿子严格,对女儿一向温和,尤其宠爱两个嫡女和敬公主与和宁公主,是人所尽知的事情,令妃常见冰儿独当宠溺时候的样子,自己有了女儿也不免艳羡,此刻见乾隆对刚生下没几个月的七公主那么喜爱,心里自然也熨帖得紧,赶紧亲自把乾隆带到景仁宫偏殿的一间屋子。乾隆瞧着小公主已经睡着了,黑绒绒一头胎发,白亮亮的脸蛋,长长的眼线,嘟起的粉红色嘴唇,抬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裹在粉红织锦的襁褓里,睡得香极了,真正是个粉妆玉琢的可人儿到底是父女天性,乾隆心里也存了几分温柔,伸手轻轻抚了抚七公主的脸颊,七公主张了张嘴,小手一阵乱舞,偏头又睡着了。乾隆笑道:“小小年纪,已经调皮起来。将来嫁了人,只怕让额驸家鸡飞狗跳了。”令妃跟着一笑,道:“皇上真是圣虑深远,才三个月大的娃娃,离嫁人还不知多少个年头。”乾隆干干一笑,转头对令妃道:“朕打算即刻为六公主和七公主指婚。”令妃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乾隆知道这话突然,自己解释道:“喀尔喀那里,策凌额驸的两个儿子成衮扎布和车布登扎布俱是忠心于朕的,此时恐怕要遭大变,朕也有倚重他们的地方。虽然他们素来忠心,但此时情形危急,人心相隔,朕不加诸特恩,只怕也难保西边万全。朕知道他们兄弟俩各有两三岁的幼子,也都是熙朝公主的后代,身份贵重,人品自然也贵重。等军机处回奏来,朕就将两位公主择情指婚。”令妃把“是不是太早了点”这一问咽下肚子,虽然明知乾隆此举没有不妥,指婚的必是将来的亲王郡王,对自己幼小女儿也没有什么不好,然而想到冰儿在婚姻情感上的不顺遂,心里难免为自己女儿惴惴:民间娃娃亲、肚皮亲素来遭禁,自己的公主出生才三个月,终身大事竟已订好,为如此小儿订婚,焉知将来额驸贤愚寿算且成衮札布的领地已经到了大漠西北头,与准噶尔交界的地方,荒芜的地界多,气候也寒冷,公主嫁过去少不得要吃苦受罪。令妃忍着泪,轻声道:“谢皇上恩典。”乾隆岂有不了解令妃想法的,但见她此刻忍泪顺从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温语劝慰道:“放心,既是朕选下的额驸,自然和色布腾巴勒珠尔一例看待。将来读书历练,也会一例栽培,断不让我们的女儿受半分委屈。成衮扎布和他的儿子将来是要袭亲王爵的,他们家又是世代皇亲勋臣,七格格将来必封固伦公主,来般配他们家。”乾隆许的好处算是特恩,让令妃心里好过了很多,含泪笑道:“皇上大恩,臣妾焉有不知感激的道理这一阵宫里宫外事情太多,皇上日理万机,臣妾只恨没有分忧的能耐。若臣妾生的女儿,能为大清国略尽绵力,也是臣妾做母亲的荣耀。”乾隆轻揽令妃入怀:“知朕者,令妃也朕将来必不负你”作者有话要说:1这个人选是活佛三世章嘉。他得到乾隆密旨后,立即写了一封信给二世哲布尊丹巴,派徒弟火速北上传信。三世章嘉对二世哲布尊丹巴进行了规劝。尊丹巴顺水推舟放弃兵变,喀尔喀的这一场的动乱终于消解。未几,青滚扎布被擒。、耽差池风露中宵宫中王府,波诡云谲,而另两个人,身如飘萍,在城内躲躲藏藏,以期能够瞒过步军统领衙门的追兵。不过追兵身影可见,却一派自在散漫的样子,并没有平日里的那些利落炯炯。冰儿心里渐定,偷偷在外城人烟不多的一条小路上找到一间小客栈。寄放在小客栈的马匹上有铺盖、衣包和些出门用的物件,还有出入外城门勘查需要的关防,冰儿解开贴身的小包,里头是满满的金叶子。冰儿道:“出来不敢太扎眼,也不能用车,只能尽少了带东西。出城门得尽早,趁着这会儿消息尚未递到,我这公主府出具的关防还能有用,过了时辰,就等着被捉吧。”她清点了一下随身物品,防身的是两副弓箭,两把解手刀,其他贵重的除了金叶子和她的玉佩、玉箫,就没有了,荷包里的碎银和褡裢里的制钱虽然装得满满的,毕竟也有限。冰儿见英祥有点不解的样子,解释道:“我特意吩咐王嬷嬷给我换的,金叶子在黑市上总好兑换,但其他东西多只有进当铺换钱。你想想,若是太值钱的东西,当铺子里肯定要留心眼的,万一偷偷摸摸把我们出首了,才叫划不来。所以,我那里虽有大东珠、火油钻和猫睛石之类的东西,都没有敢带出来。”英祥才知道她事前已经做了不少准备,倒也佩服她的缜密,不过还是要问:“就算能出得了京城的门,直隶各府衙门的缉盗功夫一向是天下闻名的,他们若有心拿我们,派出番役来,我们也躲得过”冰儿道:“真有心拿我们,连外城的门都出不了真有心拿我们,就准备回去乖乖等死吧”不过,她心道:乾隆若肯稍抬贵手,其实也是成全这些年的父女之情。如果他俩被抓,英祥八成要被杀不说,就是自己杀人劫狱威胁大臣,也不可能不重处以全天家颜面。而自己赌的就是乾隆会看着情面放过自己一马,眼睁眼闭间就是他们俩的生死路。将来无论过得如何,总归眼下还是条活路。不过虽然这么想,也绝不敢大意。出了城门一路行进,绝不敢走官道,都是从无人的小道上借过。官道上有定点的驿站,也有不少供一般行客商旅搭打尖住宿的旅店食铺。小道就不同了,运气好的,遇到荒村里有几户人家,尚可讨要点水米供得一饱;运气不好,饿着肚子在山林间披荆斩棘,自行开路,餐风饮露的日子是英祥前所未有过的。前几天还新鲜,尚能挺得过去,连饿了三五天只靠林间野果度日,英祥几乎连继续的勇气都没有了,一步一步跟着冰儿捱蹭,用自己男子汉的最后一点尊严坚持着。好容易出了直隶的境地,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冰儿问:“如今我们往哪个方向去”英祥仰头想了想以前在皇舆全览上琢磨过的天下地形图,道:“若说要讨生活容易,莫过于关外或江南,只是关外素是禁区,等闲进不去;江南又是丰饶之地,户籍管得甚严,不知道哪面可行”冰儿问:“我们去科尔沁行不行”英祥道:“你只见过科尔沁夏季的美丽,没见过冬天的那里,几百里地见不到一个人,活活冻死都不算奇。更何况我们空身过去,一只牛羊都没有,拿什么讨生活呢”冰儿只好打消了对大草原的向往之意,道:“那就南下吧,那里我熟悉些,看到合适的地方留下了,应该不会没有活路可找。”此时已值阳春,草木欣荣,鸟兽也到了繁殖的季节,过了直隶境,不那么愁着被捉拿,两副弓箭便派上了用处,两人的骑射功夫,原本只在陪皇帝秋狝时像玩儿一般施展,此刻倒是活命的本领。打来鸟兽,找一处溪水洗剥,抹上粗盐,砍柴生火烤一烤,便是山林间的至味了。英祥看着冰儿娴熟地烤制着猎物,闻着令人垂涎的味道,忍不住问:“你怎么还会这些”冰儿全不避忌地说:“跟我义兄学的,那时我被流放到尚阳堡,他过来陪伴我,我们就靠这些打牙祭。”英祥听了便不由不快,那烤熟的肉香味似乎也没有那么吸引人了,自己默默地缩到一边,默默地看冰儿劳作。冰儿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他做派,刻意不去理睬他,直到可以吃了才叫声:“过来吧。”英祥的肚子实在是已经饿到咕咕作响了,打小儿不知道饥饿滋味的他,这一路算是备尝艰辛,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情愿,但此刻摆架子无异于自讨苦吃,因而还是过去,从烤架上把一只野雉拆下来,把肥美结实的两条腿给冰儿留着,自己捧着脯子啃起来。背囊里还有一些烙饼之类的干粮,只是缺乏热汤水,不过总也混了个肚儿饱,两个人围着篝火坐着,不时往里头丢几根柴火,听着那“哔剥”作响的声音。他们此刻是同船合命,但似乎还是没话讲,除却之前讨论些生计的问题,再不像以往那样,逮着个话题就有说不尽的甜蜜闲话了。篝火旁是个山洞,两人在篝火边挖出防火的沟渠,仔细清扫了山洞,才把马背上的油布、铺盖一一铺设好,晚来天气依然有些寒意,两人都只解了最外头大衣裳,和衣而卧。英祥听见身边人呼吸一直不得匀净,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冰儿半晌才则声:“怪你也无用。”英祥翻身,伸手搭在她肩上,感觉那小肩膀一僵,别扭地挪了挪,不过也没有硬要离开他的掌心,因此他不觉在手里略使了点劲,不让她挣开,叹口气道:“我在理藩院的牢中,每每无事,心里就念着那个孩子,若是他还在,如今也该四五个月了吧”他凝神听了半天,才听到冰儿冷冰冰的声音:“老天作弄,谁都没法子。也好,若是有个孩子在肚子里,我也狠不下心来劫狱救你。天意”是啊,若是她有个孩子,纵然是守寡,这辈子心里总有个盼头了,也不用冒这么大的风险与自己亡命天涯。英祥亦觉心头酸软,叹息一声,突然听见冰儿隐微的抽泣声,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脸,手刚触到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