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英祥边问边弯腰捡起落地的薄薄纸片。这是一张常见的素色宣纸,裁成巴掌大小一块,还带着自己书房特有的沉水香气,上面密密麻麻,是娟秀的蝇头小楷,仔细一读,记的都是一些只言片语:“察哈尔兵三百”“喀尔喀兵二百”“西路乌兰固图勒”“东路乌里雅苏台”英祥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虽只是些地名、数字,但却是自己还在军机处当差时,在与西线各封疆、将军通信时透露的军机,诚然如今已经过了扼要之时,但曾经,她写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他回过头时,蓝秋水还是一脸茫然,英祥深吸了一口气,强抑着心头的惊惧和怒火,把纸片伸向蓝秋水:“你知道这是什么”蓝秋水接过一看,脸色略略有些惊惶,但也不是很害怕的样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过是过去写的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蓝秋水见英祥神色异于往常,不由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掩着胸口“怦怦”乱跳的心脏道:“还是我干娘在世的时候,她跟我说她是喀尔喀人,家乡的亲人都上了战场,与叛党打仗,她心里急着想知道亲人的情况,却是没脚蟹,嘱咐我在伺候爷书房的时候,瞧着有关的语句告诉她些,聊解她心中的念想儿。”她见英祥脸色青黯,吓得心魂俱失,一个字也不敢隐瞒他:“我记性不好,有时候复杂的地名老记不住,就拿纸笔记下来给干娘看。”“她要看这些,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干娘说,男人家不喜欢女人多管闲事,多说无益。只叫每次记下来的东西,及时烧掉。不知这张怎么”蓝秋水说着,已经带了哭腔,“爷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要是出什么事了,我一个人担着”英祥重重地喘息着,平抑着心头的躁气,他明白乌姨娘是怎么死的了,也明白自己怎么从军机处调到了武英殿。可是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爱自己爱得深切的人儿吓得颤抖不停,又甘愿为自己冒风险的样子,心里又着实不忍起来,他好好地深吸了几口气,才说:“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想来现在应该不至于有碍。这件事,咱们都烂在肚子里,我才能保你的平安。否则,我们就是两条命去外头端个大些的火盆来。”自从入了三九,屋子里都使用地龙,炭盆火盆几乎都不再使用了,蓝秋水去了半晌,才见她吃力地端着一个火盆从外头走进来。英祥赶到门边,对袖着手在一旁观望的玉妞没好气道:“你是怎么伺候的这么重的东西,也不上来搭把手”玉妞虽讨厌蓝秋水,却着实怕英祥,见主子发话,赶紧上来帮着抬火盆进了屋子,又帮着生了火。英祥在旁边道:“火也不必太大。”玉妞恰好被一阵炭气熏了眼睛,忍不住地双泪直流,咳嗽不止。英祥道声:“笨出去吧”自己蹲身拨火,蓝秋水怕他被熏着烫着,也赶紧蹲下来帮忙。玉妞见他们恩恩爱爱的样子,无声地撇撇嘴退了出去。好容易火着了。英祥道:“快把那张纸片丢进去。”“哎”蓝秋水应和着,起身寻了一圈,“爷把纸片放哪里了”英祥奇怪道:“不就在桌上”“没有啊”两人桌上桌下、橱里橱外寻了一圈,甚至连书本里都翻了一遍,那张纸片跟飞了似的,再寻不见踪影。英祥仰头失神地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发白对外头喊道:“玉妞玉妞”一个别样的声音脆生生响起来:“爷叫玉妞她刚刚说肚子不舒服,去解手了。爷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吧。”英祥愣了瞬间,拔脚出门,问应声的丫头:“她往哪里走的”那丫鬟见他要吃人一般的神色,唬了一跳,战战兢兢指着门道:“不就是从门里走的”英祥暗道糟糕,不及说话,发足追出去,四顾茫然,问了好几个人,一路指着,道玉妞说是送东西,竟是往公主府的方向而去。“这是哪儿来的”冰儿握着纸片,屏退了旁人,神色严肃地问玉妞。玉妞跪在地上,被屋子里明晃晃的灯光照着,也有些害怕,声音抖抖索索:“回公主的话,这是额驸爷今儿在书房商量着要烧掉的东西。他前头和蓝姨娘好好在说话,突然听到高了声音要火盆,我看蓝姨娘脸色吓得发白的样子,估摸着有什么事。进去瞧见桌上有这个,想起公主以前说要把她那里的消息及时传过来,也不知道有用没有,就带过来给公主瞧。”冰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慎重地对玉妞道:“这事你烂在肚子里”玉妞哭着磕头道:“奴婢的命是公主救的,公主怎么吩咐,奴婢死也要做到只是奴婢求公主奴婢不想回浅晖院了。”冰儿知道她在怕什么,点点头道:“那我问额驸要你这个人。这会子你出去,我要一个人静静想想。切记我刚才说的,再有一个人知道这事儿,我就保不了你的命了。”玉妞关上房门走了,暖融融的屋子里只剩冰儿一个人,乌姨娘的事是全本西厢记都在她肚子里,这次事发的前因后果便也是一梳理就明白了,她甚至小有欣慰:英祥毕竟还是忠心的。可是转念又是担心:事情如果捅出去,英祥在家中写这样机密的信件居然不避小妾,这小妾居然与敌人细作有关系,其他不谈,仅就“玩忽职守”的罪名就了不得何况事关军机,又是惹乾隆近来屡屡发作怒火的西线战事,单单“辜恩”一条,就足够英祥掉一回脑袋了。正捏着纸条想着,外头一片闹哄哄腾起来,冰儿正是想得入神的时候,禁不住直从椅子上跳起来。正想问话,门外传来玉妞的哭腔:“额驸说什么,奴婢听不懂公主,你救救奴婢”冰儿顾不得许多,捏着纸条起身打开门,见英祥正站在门口,眼珠子里冒火星似的荧荧闪光,玉妞似是被他踹了一脚,歪倒在地上,捂着腰抹着眼泪嚎啕大哭。周围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循着常理劝解,都劝得不在点子上。冰儿怒气冲头,对英祥晃晃那张纸条,冷声道:“闹什么打丫头光彩得很么进来说。”英祥心里虽又气又急,但被冰儿的冷语倒也似浇得清醒些了,警示地盯了玉妞一眼,又对周围人道:“全部让开,谁让我瞧见离这门户小于三丈的,回头打死不论”几步抢进门里,把门从里面闩上了。自打上回出了英祥几乎要动手打妻子的事情以来,苇儿她们一直是心存警惕,见进屋就闩门,越发害怕,可那边狠话撂下来,又不敢截然不遵,心里急得没办法。苇儿绞着手中的帕子,对身边的小丫头吩咐道:“快去郡王府请福晋来,说是公主额驸两口子了不得的大事快快快”自己凝神听着屋子里的动静,万一有什么,就算被打死,也要进去救。里面两人却都是压低了声音说话。英祥沉沉道:“给我”冰儿扶着腰坐在椅子上,把纸片攥在手中,乜视着他冷冷说:“在我这里烧掉不是一样的”英祥怒冲冲伸手过去:“我不信你给我”冰儿心里火气腾腾腾地往上扬:“你不信我什么我会害你”英祥道:“事关蓝秋水,你们之间恩怨,不要在这上面发作好么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冰儿冷笑道:“你也知道这是人命关天你倒是信她什么都信得过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至于她,我要真想动她,也用不着这东西”确实也是这样,可是此时如搏命一般,英祥不敢轻信,他逼上两步,几乎凑到冰儿面前:“我跟你好好说呢你既然不想害我,东西给我。今儿我一定要得到的”冰儿骨子里有威武不屈的犟性,他越是这样强硬,她越是不肯屈服,背着手道:“你试试看我肚子里是你博尔济吉特的骨血,你要是觉得他还没有你那个小妾重要,你就朝我狠狠打,打到我松手为止”英祥突感颓然,忍不住地泪流满面,捧着胀痛欲裂的头退后几步栽坐在椅子上:“冰儿,你不要逼迫我了我不想伤你,可是我也不想伤蓝秋水的”冰儿觉得心脏酸楚得几乎都跳动都无力了,霎时也是泪水纵横,心头一馁,刚刚强撑的一股气力消失了,胃里顿时一阵不适,忍不住捂着嘴作呕,见英祥似要来扶,却畏缩不前的样子,既是胃里难过,又是心里难受,远远地把纸片抛了过去,声音也变得虚弱起来:“我不逼你,你拿走吧你不想伤我是假,不想伤她才是真。自打她出现,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了”英祥亦觉得难过得几近绝望,抬起泪眼迷迷蒙蒙望着妻子:“不是的。我只是为了这个家”“家谁的家我的家你的家蓝秋水的家”冰儿在他朦胧的泪光里冷笑,“你别骗我了我安心生下孩子就是了,你们小两口热乎去吧。”她的笑声在他喃喃的“你相信我”中变得尖利:“我信你什么信你曾经在皇上面前说过的:虽则如芸,匪我思存信你曾经在书房里写过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信你在新婚之夜对我发誓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呵呵你的花言巧语那么多,叫我信你哪一句啊”这话说完,心口一阵翻腾,忍了许久的恶心感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口,把下午喝下去的牛奶与晚上喝下去的热粥尽数倒个干净。英祥心痛得像被掰碎了一般,顾不得污秽,抢步上前抚着她的背,又拿绢子替她擦拭,见她吐过一场,有些有气无力,但也不再万分难受的样子,才坐在她身边,流泪好一会儿才弯腰捡起地上那张惨白的纸条,在手里揉搓着,抬头道:“这次的事过了,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从来就没有从头来过这回事”冰儿一把擦了眼泪,语气格外决绝。此刻听到外头丫鬟们一叠连声向刚刚赶来的萨郡王福晋请安,冰儿摇摇晃晃站起身,亲自打开房门,面见着自己的婆婆一脸匆忙焦急之色,想强挤个笑容却挤不出来,只好尽力使自己语气平和:“额娘不必操心。没有什么事”福晋抚着胸口,似是放下心来,冰儿看着她嘴唇开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些什么,可是耳边阵阵尖锐鸣声,什么都听不清楚,只朦胧响起内在的声音:爱上一个人那么苦,婚姻那么苦,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慕容业死的时候,自己就随他一道去了,那样,或许才是全自己一份有始有终、全须全尾、了无遗憾的感情罢作者有话要说:1乌梁海,又作兀良哈,应也属于蒙古,后西卫乌梁海人生活在阿尔泰山附近,是密林中的渔猎民族,与准噶尔民族交往良好,清军攻打准噶尔时,自然要先对付他们。扎哈沁按指准噶尔边防军。、碾玉佛陀牵旧因英祥第一次在父亲的花厅里坐着流泪,带着些不解质问:“阿玛,乌姨娘到底是怎么回事”萨楚日勒瞠目结舌,听英祥说完了蓝秋水那里的前因后果,才长长地叹一口气,跺着脚道:“是我误了是我误了”“阿玛,乌姨娘来自准噶尔,平素倒也没什么,可这个时候,正是交兵的关键时期,皇上的心思又是好多疑的,我们府里纳这么个人,太冒险也太疏忽了”英祥道,“而且,她欺骗蓝秋水为她递信息,若是传出去,是了不得的大事她是已经没了,可阿玛额娘,还我和蓝秋水,牵扯进去怎么说得清楚”萨楚日勒一脸“悔不当初”的样子,叹息道:“我如今知道自己走错一步,可又怎么样呢事情还好翻过去重来不成你做得对,如今只有瞒着,不牵出来,大家相安无事;牵出来,我们一起去理藩院坐牢吧。”英祥年纪尚轻,也没有别的主意,想了半天也只好点点头说:“也只有如此了。要不要告诉额娘”萨楚日勒白了脸直摆手:“告诉她还得了她读汉人的书读得中了毒的,万一搞个忠君报国的腔调,我们都去殉葬你别犯傻这是男人家的事情,别把女人牵进去。”英祥道:“可是蓝秋水已经被牵进去了。”萨楚日勒道:“所以,你要下决断。我那时,有多舍不得”“乌姨娘是阿玛”英祥亦听得脸色发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萨楚日勒无处可瞒儿子,点点头又是长叹:“唉,我也叫没办法。是不是长恨歌里讲的君王掩面救不得,我心里头和刀绞似的,又没有丁点儿法子”英祥想起若是事发,自己要把蓝秋水也一样灭口,简直无法接受,怔怔地想了半日,仍是无法应答下来,好在萨楚日勒也没有逼迫,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若是扯到蓝秋水,总是公主那里才会泄露。你赶紧把你婆娘哄好,别再和她别扭,闹得大家都提心吊胆”萨楚日勒自以为算盘打得好,却不知百密一疏,刘统勋一个月来在京里明察暗访,并不是全无收获的。这日见乾隆,汇报了已经查到的线索,其中便有与萨楚日勒相关联的。“京里当铺,见是这样贵重的东西,作价不及市价的三分之二,已然存了心,他们都是极活络的人,一头哄好了前来质当的人,一头就按着臣给顺天府的要求,但凡来路奇怪的东西,一律汇报。顺天府的人看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