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业愈加得意,声音更高亢有力起来,却又一丝箫声飘飘乎乎地钻进他的耳朵中:音极轻、也极悲,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凉了,浑身竟然一抖。声音似乎又没有了,他闭上嘴,四处去找寻声音的来源,可此时,声音又被压抑在沸腾的市声中了。西市的刑场已经布置好了,两个着红衣的刽子手持着鬼头刀昂然站立在那里。慕容业被推下囚车,几乎是被“拎”上刑台的,因为乾隆担心他再度倚仗冰儿逃脱,所以已暗暗命令狱卒将他手肘和脚踝的筋都挑断了,加之狱卒的捆绑是有技术的,粗麻绳狠狠地勒进皮肉,稍稍用力筋骨就会折断,所以慕容业早已是无力回天。当然,此时的他竟还超脱,许是临死之前人业已麻木,他甚至连疼痛都觉察不到,只是忘情地伸长耳朵去追寻那若隐若现的箫声。雨滴打在地上的声音渐次变响,而那箫声又飘飘乎乎地响起了。慕容业心又是一颤。刑台下有人高声叫道:“咦,刚才不是还一副好嗓子么,怎么这会儿哑巴了”又有人应和道:“八成是吓得尿裤子了吧哈哈”慕容业厌恶地一皱眉头。雨渐渐大了,雨声渐渐盖过了其他杂声,雨帘也渐渐遮掩了其他景色,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恍惚中,慕容业仿佛见监刑台上坐着的人执起了朱笔,似乎画了什么。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最后的时刻了,可箫声呢箫声呢吹箫的人已经吹不下去了,雨中,她脸上的泪早已模糊成一片。冰儿浑身在冰冷的雨水中颤抖、战栗,她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业哥哥”冰儿发出沙哑的声音,这声音早被淹没在人群的嘈杂声、雨水的淅沥声中了,然而就像心灵感应似的,慕容业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呼唤,他心底里突地泛起悲凉来,他多么想再见见这个喜欢过却以不能再喜欢的妹妹、偷爱过却不配深爱的女子;但他又不希望冰儿看见自己凄凉落魄、身首异处的惨状。众里寻他千百度,此时不须灯火,自然瞧见她阑珊的模样:无数观刑的闲汉中,她一身如天色般的灰衣,煞白的面色,几乎脱了色的嘴唇,身上唯有那杆翠绿的玉箫,及箫杆上点点鲜艳的红斑是唯一有色彩的东西。她在人群中挤过来近了近了此时,慕容业突然想挣扎着动一动,可捆绑的麻绳给他带来钻心的疼痛,使他动弹不得。“拜托”慕容业低声下气地求着旁边看守着他的卒子,“帮我眼睛上的水擦一擦”“咦”那卒子十分奇怪,“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看什么”他顺着慕容业的眼神瞟去,挑眉笑了,给慕容业擦去眼前的雨水:“是那个小妞么蛮漂亮的,有点眼光。你这人真是洒脱,这辰光了,居然不忘过过眼瘾怎么,打算到阎王那里求求下一世牵牵红线”慕容业只是贪婪地望着冰儿:她一夜之间就瘦多了面色那么苍白,乌黑的眉眼写满了悲伤,头发衣服湿透了,浑身就像秋天即将落下的树叶在带着寒意的秋风秋雨中瑟瑟发抖他突然前所未有地心疼起来、前所未有地害怕冰儿会被他牵连。慕容业的脸瞬间扭曲起来,冲冰儿吼道:“谁让你过来的我不要你看我”就在此时,刽子手已经拿来了画上了红色朱砂的令牌午时三刻到了“不”冰儿猛地推开周围挡着她的人群,不顾各异的目光,冲到刑台的最前面:“等一等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还说什么”慕容业哀哀地望着冰儿。“业哥哥”冰儿泪水不断地涌出来,“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答应你跟你走”那一瞬间,慕容业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自阿爷死去、自己流放,只觉活在世间,只是苟延残喘,并无分毫的意义,然而小义妹的娇笑柔情,让他在家破人亡之后,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的万般美好,他正怕泪水会挡住他再看一眼冰儿,想眨眼挤去时,刽子手已来到他的身后,狠狠地往上往前一拉他的发辫,使他的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露出后颈。“不,不”慕容业哀求着,只是想再看看冰儿,刽子手以为他像其他人一样贪恋生命,恶声恶气道:“得了,早点死掉早点投胎大丈夫家,别婆婆妈妈脓包样”“不要”冰儿已是近乎疯了,就要往刑台上扑想阻止行刑,却不知何时,福隆安等二十余个便装的侍卫已牢牢地拉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小主子快回去”冰儿拼命挣扎,又如何挣扎得过,眼前隐隐见刑台上刀光一亮,十年前义父慕容敬之受死的一幕恍惚出现,她害怕地紧紧闭上眼睛似乎隐隐传来刀划过的风声、传来血溅出的声音、传来慕容业若有若无的轻声一吟、传来手中玉箫叮当落地的脆声而天空中无尽的雨声、两边人们的欢呼声、侍卫们的劝解声,她已经完全听不到了。慢慢的,所有的声音都弱化了,冰儿仿佛做了个长长的、可怕的噩梦,睫毛颤抖着慢慢张开一条细缝,面前是福隆安担心的脸:“没事吧结束了,都结束了”冰儿如同仍在梦中一样,不认识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下意识地舔舔极干燥的嘴唇:“慕容业没事了”“没事了”福隆安只好说道。冰儿不信任地推开他,福隆安也不再阻挡,任凭冰儿傻傻地凝视着刑台的地面:尸体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拖走了,刑台上唯余溅出的斑驳血迹,在雨水中已氤氲成深浅不一的一滩滩红渍。“你骗我他死了”冰儿缓缓走向刑台,几个侍卫忙亦步亦趋跟了上去,冰儿蹲在一滩血迹前,伸出纤纤手指颤颤地抚摸着,心里痛得如万箭穿过一般,口里喃喃道:“业哥哥,你当时就错了就错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福隆安终于道:“差不多了吧,该回了。皇上真发了好大的火呢,把我都骂得狗血淋头的。您回去,可得陪着小心”冰儿看都不看他,脸上竟浮起一个狰狞的冷笑:“回去就回去,发火就发火,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的业哥哥在等着我呢”乾隆端坐在皇后所居的承乾宫正殿上,支颐不响。皇后和一群嫔妃侍立在一边,心事各自不同:有的木着脸看地缝儿,有的闲来抠指甲,有的心头正在乱跳,手紧攥着衣服或帕子。皇后那拉氏面无表情,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瞥到乾隆藏在冷漠神情下的怒火。令妃魏佳氏也面无表情,两只手一个劲儿地绞着一块绿绸帕子。和敬公主跪在父亲面前,颊上道道泪痕:“皇阿玛,女儿今日不知轻重,违了圣意,请皇阿玛重重责罚”乾隆冷笑道:“你们姐妹俩原是一娘胎里出来的,怪道都是一样的心思胆大妄为到极点”和敬公主不由伏低身子重重碰了几个头,说话间声泪俱下:“女儿罪该万死甘领责罚”乾隆却对和敬公主生不起气来,见她的样子,心尖一酸,摆摆手道:“不必这个样子等她回来,你们一例交代”“是”和敬公主委委屈屈抬头,长跪在地。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正殿里悄然无声,宫外哗哗的雨声就显得格外清晰响亮,似乎就冰冷地打在人的身上一般。众人正站得腰酸腿疼,一个太监哈着腰过来说道:“皇上,侍卫们把五公主带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众人如释重负又有些提心吊胆,眼睛一顺儿向乾隆瞟去。乾隆仿佛没听见一般,好一会儿方哼了一声冷冷道:“带进来”漫天的秋雨浇得冰儿昏沉沉的,几个太监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只见她傻傻地就进了承乾宫,温暖的宫室反而使她打了个寒战,眼睛一时不能适应殿里的光线,只是头晕目眩地仿佛看见慕容业那一滩又一滩浓淡不一的血迹在眼前扩大、扩大揪得她心都痛起来。半晌她才看清上座的乾隆和两边神情各异的妃子,金碧辉煌的宫殿却使她立即想起了慕容业的牢房阴暗、潮湿、肮脏、难闻。冰儿悲伤欲绝,站在那里闭着眼睛谁都不理。一边的太监见她如此失礼都在倒吸凉气,只是谁也不敢去提醒。皇后见周围人都不说话,少不得自己先道:“你是没睡醒么怎么还不请安”冰儿死死地闭着眼,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倨傲的样子让乾隆从心底里大怒,忍不住要嘲道:“她眼里还有君父么”纯贵妃见势不妙,看看皇后一脸不快,低了头漫不经心地拨起指甲来,只好自己强笑着劝:“看样子她是糊涂了”“糊涂这糊涂该死”乾隆勃然爆发,狠狠一拍御座。冰儿蓦地睁开眼睛,目光已经被仇恨烧得通红乾隆都不由被她的目光惊得一悸,随后这因权威、尊严被挑战的怒气不由就涌动了起来,压着声音问道:“知罪吗”冰儿望着别处冷笑了一下,声音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来:“不知”“朕告诉你”乾隆的火气也已是欲罢不能了,声音却趋向平稳冷静,了解他的人都会被这声音、语气吓得腿肚子转筋,“不通报擅出宫门罪一;不服旨意,殴伤侍卫罪二;不守礼仪,西市观刑罪三;倨傲不恭,言语不逊罪四”冰儿眼瞟着别处,突然故意大声冷笑道:“是吗还有罪五吗”突然又止住了笑:“最好加到死罪,省得您搜肠刮肚为我罗织罪名”此言一出,不光乾隆又恼怒又伤心,而且也把双方的台阶全都堵死了。虽然他们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却是真正的唇枪舌剑,听得殿上所有的妃嫔、公主、宫女、太监都惊得目瞪口呆,咋舌良久。直等双方沉默下来,才听见自己心脏急剧跳动的声音。乾隆疾步走下座位,目光直直盯着冰儿,冰儿眼睛只盯着他处,倔着脸又是蔑笑。乾隆却知她色厉内荏,只见稍过一会儿,冰儿就是一眶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却强持着不落下来。乾隆只觉得怒火冲头,恨恨道:“你要逼朕说么食盒下面暗藏着刀剑,要慕容业假装挟持你出去,就纵放钦犯这一条心思,够不够你死罪你在牢里的那些事,朕都替你脸红还要朕说出来,朕还丢不起这个人”冰儿没想到乾隆耳目如此灵通,脸色煞白,转而又通红,一扬脸就破罐子破摔:“就是的我要放他,我要跟他又怎么样满世界就他还真心对我好,可惜却是我误了反正他也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现在就赐我匕首、白绫和药酒吧。我绝不皱眉头”乾隆楞了几秒,心里暗暗有些悔:这两件事他本是打算没人时单独教训冰儿的;如今自己怒火冲头一嗓子喊了出来,这没脑袋、没廉耻的傻丫头还把脏水往她自己身上泼。闹得满世界都知道,这台阶从哪儿下两条罪哪一条都够致命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法子,冰儿已在那儿号啕大哭:“业哥哥,你在黄泉路上慢些走我和你一同去给义父义母请罪”她偏是在有台阶下的地方不安生乾隆只觉得胸口热辣辣的东西一窜一窜的,咆哮道:“你别让朕再听到什么义父义母的字眼你的父是朕你的母是皇后你的兄弟是朕的阿哥你的姐妹是这里的公主下贱越是不人不鬼的肮脏东西越是叫得亲热,越是没皮没脸的强盗土匪越是看着贴心朕怎么会养出个不忠不孝的鸱枭来”乾隆痛骂慕容一家,冰儿气得手足冰冷:“谁不人不鬼谁没皮没脸谁肮脏我瞅着这地方才不人不鬼、没皮没脸、肮脏透顶呢我就认贼作父,怎么着究竟是哪个父亲救我、疼我、养我又究竟是哪个哥哥肯牺牲了自己为我的天家骨肉哈哈那也配叫做人伦吗”“扠出去”乾隆暴喝着,“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朕不要再和你说这种疯话寻间空屋子好好给她败败火”其实就是勉强找了个台阶放了她了。纯贵妃先见冰儿居然和乾隆一句顶一句地拌嘴,心惊不已,此时忙上去推冰儿:“你快出去真的犯了失心疯要气死你皇阿玛么好好闭门思过,隔天来谢罪”作者有话要说:挂了证明他其实只是男配、不肖行径承盛怒“我没罪”冰儿使劲儿挣开了两边扶掖的纯妃和宫女,“放到哪儿我也没罪书念到狗肚子里了又怎么样那些俗人的书,我不屑念”“谁是俗人朕是俗人”乾隆逼近了一步。冰儿挺直着身子犟着脖子:“您不是俗人,您是昏君看着自以为什么康乾盛世。其实天下四面走火八方漏烟,早就是个虚空架子不然,我义父为什么要造反不然,我业哥为什么要占山您还当着万民归顺、天下一统、和衷共济么”她语速极快,“叭叭叭叭”的,话没说完,所有人都白了脸:再有胆逆批龙鳞直谏的臣子也不敢直接骂乾隆“昏君”“你再说一遍”乾隆额角的青筋高高暴起,他最得意的文治武功被骂为“昏君”,自然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又逼近了一步。众人的心都被揪了起来,想去劝,却压根开不了口。冰儿盯着乾隆的眼睛看看,脚微微退了半步,一抬头又道:“说又怎么样昏君”“啪”一声清脆得响彻全殿的耳光。乾隆一般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