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一般听了一会儿,要紧提着袍角进去。“怎么说”海兰察一脸淡然的神色,看着慌慌张张刚进来的方仁秀,笑道:“县太爷别急,我先引见一下这是一等公、大学士、军机处领班大臣傅相。”方仁秀周身一抖,目光斜向营帐角落,那里怡然坐着的人没有穿官服,和已经是一身甲胄的海兰察形成鲜明对比,然而神色间含着笑意,目光中又不乏威严他虽然不认识这张脸,这个名字总归如雷贯耳方仁秀要紧提了袍子,跪在地上行了庭参之礼。傅恒和气笑道:“方知县不必多礼。你我均是前来参赞罢了。坐。”虽有赐坐,方仁秀的屁股却着实不安,守备宋瑄和海兰察一个不肯出兵,一个非要今日就点兵,几乎吵到脸红脖子粗,谁都不相让,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虽然此处“守土之责”的是宋瑄,但海兰察是钦命前来剿匪的上司,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到得最后,还是海兰察说了算。“太爷你说”宋瑄没办法说通海兰察,转脸向方仁秀道,“今日急急就要点兵我虽不是怕死的人,但这里的士兵都是常驻做军的人家,大部分有家口,连个告别的时候都没有,叫我往后怎么和人家交代海游击行军自然有道理,可我们这里也不能不顾军心是吧”方仁秀忙离了座位,朝傅恒做个大揖:“傅相,卑职以为宋守备说得极是。海游击用兵如神,可也该顾虑着这里的绿营。何况凤凰山上贼匪们,一向气焰嚣张,若冒失打起来,我们也军心不稳,败了倒不是大事,毕竟有损皇上声望”海兰察冷笑道:“你这话就不通了正是他们一向气焰嚣张,我们才该乘其不备,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胜算倒还大些。拖延到他把各处都拾掇好了,我们再去打谁何况此刻正值枯水,若是捱到开春,洛河西面的浅滩口,我们就只能借着春汛游过去了吧”提到“洛河西面”,海兰察看见方仁秀眼袋下面一抽,不由凝神静气看他表情,果然接下来是峻然且高了一个调的声音:“今上出兵,自然要能师出有名,岂能胜之不武”海兰察冷冷说:“你少拿大帽子扣我什么胜之不武,老海是个粗人,听不懂只知道此刻,谁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谁就能取胜”傅恒听出方仁秀已经有些口不择言,起身道:“不必多说了。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是顾虑太多,前狼后虎,什么时候才得到胜算傅恒当日在金川用兵,也有君命不受的时候,战机转瞬即逝,岂可有分毫耽误”“哪怕就是细备个三五日”傅恒一口打断:“不必了,我信及老海。点兵吧。”宋守备冷着脸听着海兰察一一安排布置人员,整队完毕了才突然开口:“海游击,不对吧您带来的那个千总,虽然手下没有兵力,怎么着也是出来学习的,怎么这次就放在营帐里了”他环视了一下周围,似乎故意要说给大家听一般:“怎么海游击有什么顾忌自己人就舍不得放出去历练叫我们这里送命的人情何以堪”海兰察脸色铁青,冷冷道:“金千总昨日出去打探,受了挺重的风寒。怎么,你这里病了的也派着打仗”宋守备毫不放松:“既然是为国家卖命,风寒算个毬毛啊炮杆子旁边焐一焐,什么毛病都好了”傅恒冷冷道:“你道金千总是谁金千总姓的是爱新觉罗天潢贵胄要是有什么好歹,你宋守备愿意担待责任,傅恒就立刻叫他出来”宋守备不由低了头噤声。不料却有个不怕死的此刻正好闯进来,声音激动得比平常高不少:“既然今天就出兵,怎么不叫上我”海兰察先还铁青的脸色突然褪了色一般变白了,低了头嘟囔了一句似乎是骂人的话,再抬头时果然是冰儿一脸兴奋地站在面前。冰儿看看众人各异的神色,笑道:“怎么都这样啊不欢迎我来昨儿个我都打探清楚了,今天不带我走,你们找不着地儿怎么办”傅恒道:“你在这里呆着”冰儿粉嘟嘟一张脸,眼神清亮,一点受风寒的样子都没有,噘了嘴道:“我不在这儿呆着皇上派我出来学习,可不是让我蹲营地里的”她说得和宋守备如出一辙,已经有人在下头暗笑,傅恒颇觉尴尬,海兰察抬头道:“既如此,你跟牢了我,不许妄动”“省得”海兰察叹了口气出了门,一会儿,外面就听见他激昂的声音,原本有些骚动的士兵们渐次安静下来,最后竟一起唱起了军歌,冰儿扒着门帘看了一会儿,回头笑道:“老海真有办法”话吞了半截下肚,因为里面三个人是三张黑沉沉的脸。才是傍晚,凤凰山谷地间已然躁动起来,大家一色脸色发白看着头领穆老大。“官兵这么快”穆老大瞥着窑洞外可以看到的半天红紫,握着椅子扶手道:“快也罢,慢也罢,如今也说不得了。但要打进我们凤凰山也不是容易的事。官兵又他妈不是第一次来,哪一次不是哭爹喊娘地回去”他的话立刻赢得了下面的赞许声和喝彩声:“官兵就他妈是窝囊废他们除了喝酒赌钱睡女人,还有什么能耐”“弟兄们,别当松包我们不但要赢,我们还要拥戴穆老大当皇帝老子呢”“娘的,官兵知道老子又缺猪头肉吃了,上赶着送来呢”于是各自拿了刀枪,等着穆老大的命令。穆老大让山中的妇女孩子们依旧藏在窑洞间,自己布置了手下弟兄占尽山里各条小道、高峰,以备着与官兵作战。而他自己,带着几名手下,登上凤凰山最高峰,极目远眺。凤凰山原属白云山脉,入得鄜州境内,山势陡峭,气势雄伟。主峰周围东山、西山、柏山、骆驼山四座山的山峰不但低而且皆面朝主峰,形成四山朝拜的景象。山间碧水环绕,与山间道路相交,地势复杂,入山的道口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势头,因而官军们素来难以攻入,山中各人从没打过败仗,都是斗志昂扬。然而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官兵没有如以往一般分散攻击各峰,也没有走各条小道去山谷,而是集中兵力攻打西山,西山虽有防守,但是大刀长矛对付官兵的火铳却不是对手,山里人又不大擅长射箭,虽从上面密密地射下箭簇来,十枝未尝射中一二。未等到穆老大从其他山上调集人员支援,西山已经失守,山林间人头滚动,鲜血顺着干燥的土地流下来,山间低矮灌木和荆棘丛俱是斑斑点点海兰察身先士卒,站在西山峰顶,坡道虽相对缓和,骑马还是上不来,只几头健骡和数十名士兵费了吃奶的劲儿,把两门火炮运上山顶。宋守备先嘀嘀咕咕觉得不可行,不过火炮一到,顿觉心间宽阔。西山虽不最高,但视野极好,火炮对着山谷中,指挥便当。宋守备换了笑颜,指着主峰道:“那里,贼子正过来,让他们尝尝这大炮的滋味”海兰察四处一望,指定山谷间道:“那里。照着窑洞打。”宋守备愣了愣神,陪笑道:“那里不过是些妇女老弱,并不成威胁的。”海兰察却是不为所动的神色。宋守备觉得脊背发凉,这个团团脸看似一直笑眯眯的主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根本不把山间妇女老弱当人看,宋守备无奈,吩咐手下道:“打吧。”掌炮的士兵虽有恻隐之心,也不敢违拗,摇准炮口,放入铅弹,点燃引线,只闻一声巨响,铅弹带着风声飞了出去,正中山谷里一间窑洞,黄土的窑洞日常住人非常结实,但也经不起炮打,轰然坍塌,周围便有人出来在塌陷处扒拉,随风隐隐听见妇女的尖利哭泣和叱骂。海兰察有对炮手一挥手,炮手不敢怠慢,重放铅弹,对着另一处窑洞又是一炮。冰儿在一旁见到,颇感不忍,上前欲说什么,海兰察正眼都不瞧她,仅摆摆手示意不要出声,自己拿着西洋来的“千里眼”观察了一阵,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把“千里眼”递给冰儿,道:“你瞧凤凰山上的人。”冰儿一肚子话咽了下去,拿过“千里眼”一看,那圆圆小小的一片视野里,只见凤凰山上众贼先是傻了一般,接着左冲右突,似乎向山下冲去,也有的从后山绕行。冰儿把“千里眼”递给傅恒,问道:“他们是去救援”海兰察点点头,举旗看看风向,冷静吩咐道:“宋守备,调集最勇猛的一支,带弓箭、火油,斜喇里直上主峰,占据高点,听我令旗指挥。”宋守备忙去点兵调集。炮手插嘴问道:“我这里还放炮么”海兰察道:“嗯,放第三炮,对着东口的窑洞放。”没想到一直观战的方仁秀突然跪倒在地,不顾炮口滚烫,一把抱住,声音如同哀号一般:“游击大人不要放炮了”海兰察斜过眼乜了乜他,仰着头问:“为什么”“大伤大人仁义之德”海兰察笑道:“仁义和这些人讲仁义知县大人书读得太多了吧”方仁秀声音带着颤音,音调高得异乎寻常:“贼匪们自然要明正典刑,可山间妇孺老者,未必有过”海兰察见周遭士兵也停下手愣愣的样子,眯了眯眼睛道:“窝藏不是过追随不是过同流合污不是过”他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把知县大人请下去”方仁秀挣开两边来扶持的士兵,在冻实的泥土上“砰砰”有声地磕着响头,涕泗交流终于说了实话:“游击大人卑职的儿子自卑职投官到任,就被众贼劫持入山卑职仅此一子,膝下再无承嗣之人了”他的哭声似受伤的野兽,刮得人心里钝痛。海兰察似有一瞬间的动容,转过头仿佛在对众人,又仿佛只对冰儿一人说道:“你道穆老大今日因何而败不过是看似凶狠、勇力无穷,实则妇人之仁罢了”冰儿思及昨日晚间,穆老大谈笑风生里放走自己,心里不知何由一酸,回眸望着傅恒,却也是如海兰察一般神色冲淡,仿佛登在戏台看戏似的。耳边炮声又轰然响起。作者有话要说:人是多样性的。战争无一例外是残酷的。、千人骨枯赢盛名修文穆老大唯闻耳边阵阵轰响,此时天色已暗,看不清周围情况,只有低头时,山下谷间灼灼一片,哭声震天,亦不知从何处而起。正怔忡间,铅弹似乎在头顶山石间炸开,飞石四溅,隐天蔽日的泥尘扑面而来,呛得口腔里都碜了,穆老大站不稳,扑倒在地,顺着坡道滚了几转,才磕在一块石头上,石边的荆棘抵消了些硬度,然而尖锐的刺扎进皮肤裸露的手上,还没觉出疼痛,就看见鲜血混着泥灰污迹,染成殷红色流淌下来。稍停了停,穆老大试试活动身上关节,所幸并无筋骨受损,勉强也能站起来,左右一看,周围蠕动的布满鲜血的身体,正是追随自己的弟兄们,呻吟声惨不忍闻,有人挣扎着喊:“老大山下”便是哭腔。穆老大用刀撑着身体站直,恰又见海兰察用军旗指挥着从侧路登上主峰的清军们顺着风向向山下山谷里射火箭,浸饱了桐油的火箭,“飕飕”有声,几十丈的距离也不熄灭,射到山下干萎的茅草上或柴垛上,“呼呼”腾起半天烟火,照得半山通明,而他的脸,也在火光中忽明忽灭,血迹泥灰混杂着,宛若地狱中刚出来的厉鬼。有几个人连滚带爬集中到他身边,见他咬着牙,身体剧烈地颤抖,一人戚声道:“老大,怎么办”另一人则说:“老大,后山崖上没有守兵,我们从那里试一试”穆老大声音喑哑低沉,却连着胸腔都在共鸣:“海兰察用心太毒你们从后山走,我拼了这条性命不要,跟他同归于尽罢”咬着牙拎起刀,在山石间穿梭。那几个人倒也没有独自逃走的,一律跟紧在穆老大身后。穆老大在军事上根本就是个半吊子,怎么和金川血阵里打滚过的海兰察相媲他被海兰察的用兵惨酷已经激得没有什么理智了,只想着拼到死拉倒,只不过主峰四面多悬崖峭壁,他自己上下也十分不便,在山林间隐蔽的小道绕了好一会儿,穆老大带着的十数个人又出现在海兰察的面前,此刻海兰察居高临下,占据着绝对有利的位置。海兰察自信地对穆老大喊道:“姓穆的,投降吧,你的命是保不住了,横竖你手下的人还能活几个。”穆老大横下心道:“我不信你我的弟兄和我拼一拼或许还有点活路;投降,就是给自己找死”“随便你”海兰察一副二流子腔调,“那我要不客气了啊”“慢”傅恒道,“穆老大,朝廷当然不会养虎为患,但也不愿血流漂杵。我是当朝大学士、军机大臣傅恒,给你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机会。”“不管你是谁”穆老大道,“我吃了这碗断头饭,清楚得很说是立地成佛的,其实只有立地成鬼的,今天就是皇帝老子站在这儿劝我,我也就三个字信不过”傅恒缓缓道:“我也知道,像你这样的山匪心里头总有些委屈的事情,出来只不过是混个安身有饭吃,何苦此时顽抗,害了人家皇上倒是以仁义为大,你就不为你的弟兄讲讲义气”傅恒这招,看似平淡甚至多余,其实却是攻心为上,正是要瓦解穆老大手下的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