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位晋封的旨意尚未听闻,皇帝要做的竟是让自己迁宫他疑她会害杜氏席兰薇怔怔地望着霍祁。自她入宫开始,虽则算计难免,可真还没害过人呢,反是杜氏找了她许多次麻烦。事到如今,他反担心她会害杜氏“才人。”习惯于她总是把心思写在脸上让他一览无余,皇帝一哂,思忖着道,“从前有些事你入宫晚大抵不知道,朕也只是有所耳闻。杜氏多事,又素来与你不合,朕不想你在祺玉宫平白牵扯上什么。”对上她的明眸,他如潭深邃的双眼中添了两分信任:“不是怕你害她。”是怕她害你。席兰薇垂下眼帘,没有多去置评是否信他这番说辞,只提笔写道:“臣妾在宫中无甚交好嫔妃,但与长盈宫欣昭容尚算熟络。”依他所言给了他答案而已,没有执著于他到底信谁疑谁。皇帝凝神,审视熟悉的字迹片刻,缓一点头:“好。你迁过去便是。具体住在哪里,看你喜欢何处,和欣昭容打个商量便是。”他察觉到了,她根本就对他方才那番说辞存疑,只是守着嫔妃的本分忍下不做计较。席兰薇颌了颌首,离座行至殿中,恭敬下拜、继而告退。其实她是肯信他那番话的。无论怎么说,杜氏都是明摆着比她狠心,他没理由平白怀疑一个不曾动手害人的妾室会加害旁人的孩子。若是疑了,他也不会是这般的温和态度了。皇帝会那样同她解释、且透了些许陈年旧事出来,可见是在意她的心思的。她拿捏不准的,是皇帝的在意有多少。又或者,是对有孕的杜氏在意得多些、还是对她在意得多些。若是对她在意的更多些么方才她的疑色他也会在意的,会想法子让她相信,他的解释是真的、当真是怕杜氏借此害她。笑意转过唇畔,席兰薇仔细思索着,将每一个细节都再度想了一遍。确定无错,她放缓了行下长阶的步子,很快便见秋白似不经意伸手扶在她胳膊上。兰薇右手搭臂,手指点在秋白在袖中摊开的手掌上:“若杜氏未复充华位,让景妃知道我来宣室殿拜见过。”、24 心绪皇帝在席兰薇告退后沉吟许久,反反复复地掂量着,最后好似认命似的一喟:“传旨。”袁叙躬身上前听旨,见皇帝复又默了一默,终于缓缓道:“杜氏有孕,晋美人位。”袁叙一揖,又等了许久,再没有下文。没了只是依例从才人往上晋了一级而已皇帝是忘了她是从充华的位置上降下来的么若说起来,杜氏降位那事可大可小,此次又是有孕,怎么说也该把位份复回去再是。皇帝当真没那个意思袁叙愣了半天,可算意识到自己该去传旨了。施礼退出殿外,着人去礼部告知、记档、晓谕六宫,一壁办着这些正事,一壁暗叹皇帝的心思当真是转了。从前别说是顾及哪个嫔妃的心思,就连正经称得上“宠妃”的都没有过。后宫明争暗斗不断,皇帝都只是冷眼看着,懒得跟那帮女人多费工夫,出了不得不由自己决断的事才下个旨收个场。这回倒好,这么冷着杜氏,只能是因为方才求见过的席兰薇了。旨意传下去非惊了六宫不可惊归惊,还说不出什么。若说皇帝不在意这孩子也说不通,到底是按规矩晋了位份么。若非得议论出点什么,似乎只能是议论皇帝记仇了这话又决计没人敢说。解决好一干事宜,袁叙假作听不到六宫已逐渐掀起的讶异,如常回宣室殿侍奉。还得嘱咐御前众人两句,不许拿这事嚼舌根。一头是有孕宫嫔、一头是在陛下心里越扎越深的人,哪一位都开罪不起。在殿外与几个徒弟交代完了、再让他们交代给旁人。袁叙理了理衣衫,躬身进殿。轻抬首,觉得不大对头。皇帝在案前侧坐着,一手支着额头,眉头微蹙,好似有什么烦心事。另一手却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似乎轻松得很,只是百无聊赖。近来确是没有什么让人头疼的政事,可皇帝又何至于如此“百无聊赖”当真无事可做,随便去看看哪个嫔妃也是好的。纵使帝王不能沉迷女色,可这位也太拿六宫不当回事。再这么待两年,皇裔的问题可就要被一众朝臣搁到台面上来议论了。袁叙一边打着腹稿思量着如何开这口,一边行上前去,在侧旁一揖,先带了点询问:“陛下”“嗯”皇帝回了回神,很是随意地问他,“旨传了”“是,传了。”袁叙躬了躬身,觉得便是皇帝再不喜欢杜氏,目下也还是从她这有孕的开始为宜,待他不肯去了,自己再劝他去别处便是。于是袁叙沉了一沉,小心翼翼地又道,“陛下若是无事可是该去看看杜美人美人娘子有这身孕,六宫同贺着”“六宫同贺着,朕就不去凑这热闹了。”皇帝轻笑着,接话接得很快。他没心情去见杜氏在情理之中袁叙知道,就算是太医来禀说杜氏有孕的时候也没见他有太多欣喜。袁叙颌首,思了一思便打算转了话题、往旁的嫔妃处劝。还没开口,皇帝却先悠哉哉地问了他句话:“你说这倾国佳人,朕能哄住不能”问得袁叙立时僵住了。倾国佳人,不说也知道是鸢才人席兰薇。怎么能不能哄住袁叙拿不准皇帝究竟在想什么了。“自古,明君昏君,都难免有个宠妃。”皇帝的笑容中带着意味深长的思量,顿了一顿又道,“朕的后宫可还没有过。”是,是没有过。就算从前在潜邸风光过一阵子的泠姬,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但这虽是事实的话从皇帝口里说出来,袁叙怎么听怎么怪自古帝王有宠妃那是因为帝王喜欢,怎么陛下您这么一说,倒像是刻意想宠她似的还带着点沉吟瞧着很勉强么半天没等着回话,皇帝蹙蹙眉头,偏过头来就看到了袁叙的一脸诧异,不禁眉头蹙得更厉害了:“朕问你话呢,你这什么表情”“这臣”袁叙在错愕中定了定神,一揖,“陛下,臣冒昧一问,您是当真喜欢鸢才人,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比如关乎政局听出他的意有所指,皇帝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现下却不想因为这种猜想生气,只想赶紧得个答案,于是道:“当然是真喜欢她,朕犯得着拿她算计什么”倒也说不上出乎意料。鸢才人么确实漂亮,莫说皇帝会喜欢,他这宦官单从样貌上去看,也得说她的的确确是个美人。既然喜欢,皇帝又在犹豫什么袁叙觉得这差不好当,皇帝明摆着是要和他探讨这问题,可许多话他又不宜去问,弄得很是不安。沉吟须臾,袁叙便顺着皇帝方才的那句问话答了:“陛下是皇帝,想哄个嫔妃哪有哄不住的”再说,鸢才人本来也不是那爱蛮横撒娇的人么怎么就让他担心哄不住了“朕说的不是这个。”皇帝又一轻笑,薄唇翕动着思了一思,又道,“让她碍着朕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可不算是哄住了。”袁叙惊得差点把一句“陛下您不是最懒得哄人么”问出来,全然不知道皇帝今天是哪里不对头了。“你看刚才。”皇帝坐正了身子,回思着分析,“朕说让她迁宫,给她解释了是为她好,她明摆着不信。”语中一顿,皇帝又道:“哦,要么是当真不信、不高兴,要么就是着意作给朕看,让朕摸她的心思、压杜氏的位份哄她开心。”皇帝说得轻松,袁叙在旁边差点一跤跌下去先前瞧这情状还腹诽皇帝这是英雄难度美人关,被鸢才人拿捏住了。这么一听陛下您想得很明白么倒还是就这么按着鸢才人的心思做了“所以你想。”皇帝“笃笃”地轻敲了两声桌子,很认真地又道,“她要是当真不信怎么能让她日后信得过朕呢若只是作给朕看、想让朕循她的心思办事,日后怎么让她直说呢”两个问题抛了出来,问得袁叙再度发懵。合着在皇帝眼里,这才算是“哄住了”委实难了些不说别的,单说他是皇帝这一项,此两条便办不到。宫中嫔妃,说起来是皇帝的妾室,可更是君臣之别。他握着她们的荣宠生死、乃至身家性命,嫔妃们小心侍奉着是自然,哪敢什么都跟他说他这个“坦诚相对才算哄住了”的要求,都赶上寻常夫妻了。知道皇帝先前没这么待过谁,袁叙想拦上一拦让他知难而退,又实在没这胆子,最后答得模棱两可:“这个陛下,臣一个宦官哪懂这些”这件事里他真正懂了的,只能是后宫风向大概是要彻底转了。纵是没从袁叙嘴里得着什么有用的答案,霍祁还是觉得轻松了许多。可算是自己向自己承认了那愈发分明的心思:在他心里,席兰薇是不一样的。不知道是从那美得惊人的一颦一笑开始、还是因为她那些循着蛛丝马迹猜背后故事的小心思,又或是因为她居然大着胆子跟刺客动手到了今天,他可算不得不承认他一直在动心了,甚至已发展到不愿看她有一点不快。欣昭容很快着人回了话,说安排席兰薇住了漪容苑。霍祁一听,就知这不是随意安排,当真是席兰薇自己挑的。长盈宫宫室不少,瞧着简单大方的有、看着华丽奢侈的也有,这漪容苑算是两头不沾,却又有点特殊。不同于大多数宫室的后院栽花种草,漪容苑的后院大些,修了个小湖,湖上有廊亭曲折,颇是雅致。并不知席兰薇喜好,霍祁只是觉得,那一处宫室确是合她。已近晚膳时分,皇帝在宫人上前询问可否传膳时径自起了身,笑意满满:“去漪容苑。”席兰薇也恰好正用着晚膳,可是完全没料想皇帝会来,听得那一高声通禀时惊了一跳,搁下碗筷、拭净嘴唇前去迎驾。她刚福下身去,霍祁便扶了她起来。眺了眼不远处的一桌佳肴,目光落在碗上放得有些分开的两支筷子上。明显放得匆忙,是他来得突然扰了她用膳。悻笑一声,霍祁含歉一颌首,道:“迁宫总有劳累,不该这时候来扰你。”其实只要提前知会一声便好席兰薇心下念叨着,颌首退到一旁让出道来。皇帝踱步进去,席兰薇提步跟上,本以为要一同落座用膳,却见他没走两步便停下脚来,回过头来凝睇着她,面带思量。席兰薇滞了一滞,颌首垂眸,平静地任由他打量。“鸢才人。”霍祁语声沉沉地问她,“朕不想有人找你麻烦,着意吩咐瞒着你今日去宣室殿的事,景妃怎么知道的”、25 质问席兰薇惊了一跳。决计不是景妃去宣室殿问的,如此直言相问未免太傻。可他却知道了、知道是她把消息透给了景妃。她自有她的打算,但目下他来问她,她却无法解释,更不知在他眼里把此事想成了什么。“朕知道你很会动心思。”他仍凝睇着她,“平日里猜事都不算。头一次,你让宫人把杜氏的责难传到了朕耳朵里那事没什么不好,朕也不说什么;第二次,是今日你明显对杜氏不满也无妨,朕肯信你是当真不快。但你有意把此事透个景妃,是为什么”被质问得浑身发冷。席兰薇曾经就想过,后宫素来争得厉害,而如果在这些明争暗斗间,那九五之尊始终都看得明白、只是冷眼旁观着不闻不问,该是多么可怕的感觉。现下他无异于在告诉她,事实就是如此,他什么都知道,后宫里没有什么伎俩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他走近她,不理会她已压制不住的惊慌,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感觉到她倏尔一栗。“告诉朕原因。”他微一笑,清朗的声音带着两分蛊惑,“告诉朕原因,不管是为什么,朕恕你无罪。”平缓温和的态度,直弄得席兰薇防心更重。他到底要干什么他以为她要干什么以为她有多深的算计、宁可先恕她无罪也要把真话套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