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没脸没皮的,一定要嫁给沈容与”知闲索性撒起泼来,扭身跺脚道,“我就嫁他,嫁定了母亲快给我想法子,否则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叶夫人愣在那里,半晌重重叹了口气,“罢,尽人事知天命。你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东西,也叫你吃吃瘪死了心才好”言罢瞪她一眼,方卷了衣袖迈出碧玺台去。第二十三章切切吟苦叶家母女冲进渥丹园的时候,蔺夫人正在镜子前试正日子的行头。宽镶宽滚的坦领云袖,下摆嵌着水银盘福寿纹。无数繁褥的图案,精细到每个微小处,甚至连云头履的鞋帮子上也一并充塞着密密的阑干。这样无懈可击的打扮,像个盔甲一样把她包裹起来。高高飞扬的峨眉让她显得分外的斗志昂扬,俨然已经操练得刀枪不入的做派。她回头看了眼,心下了然。早料到会有这一出的,这是兴师问罪来了。真是好笑得紧,自己女儿没本事,莫非还要怪罪她这个婆母么不过到底是自家姐妹,又是冲着给她祝寿来的,好歹让上三分面子。因搁下篦子笑脸相迎,“逛过园子了有了些改动,和上年不大一样了,瞧着还成么”一头吩咐着,“赖嬷嬷上茶。”叶夫人也不是善茬,面上和善,肚子里能打仗。嘴里笑应着,“好自然是极好的,这么大的排场,原是为了孩子们的婚事吧可惜了儿的,咱们知闲没这福气。眼巴前的门槛,差了一只脚没迈进去,风云一变,便给发还娘家了。”蔺氏只顺应着一笑,“过去的事别提了,提了我伤心,孩子脸上也挂不住。”叶夫人笑容里掺进了嘲讽的神气,幸亏她已经从知闲那里问出了实情。要是这傻丫头仍旧瞒着,她猛听她这话,还真当有问题的是自己的女儿呢蔺其薇在娘家行三,从小心眼子多,都管她叫三狐狸。如今这三狐狸成精了,说话都带着双关。寡妇当家多年,又上了点年纪,越发学着沈家老爷子以前的官派了。蔺氏把下巴对准桌边的八脚凳,“别站着,坐吧”自己也挪到桌那头坐下来,有意打了岔问,“怎么不把蔚兮媳妇带了来亲里亲眷的,串串门多好”叶夫人干吊着嘴角道,“原先是想来着,后来琢磨还是少叫人笑话吧他们成亲那会子知闲回来是风光体面的,眼下不成事了,媳妇是外人,不防别人心里怎么想。还是少走动,咱们知闲好面子的。”蔺氏听了垂下眼,料着今儿少不得要翻旧账的。不前不后,偏逢着她的好日子来给她添不自在,脸上便不大好看起来。慢声慢气道,“这事是我们六郎亏待了知闲,既然你说起了,我正好和你讨个主意。知闲在我身边呆了两年,咱们处得像亲母女一样,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现下和六郎分了道儿,我私底下不知难受了多久。她是我中意的,只可惜没有婆媳的缘分。既然她不愿意回高陵去,依我的意思,就留在将军府。我托人寻摸好人家,将来像嫁闺女似的,风风光光把她送出门去,你道好不好”叶夫人愈加来气了,他沈家财大气粗,年年外埠官员进京纳岁贡,不说那些有市无价的宝贝玩意儿,单单大钱恐怕都不下十万贯。拿他个三五万贯出来打发人,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可他们叶家也不是破落户,女儿嫁人,用得着他们来操持这话传出去,叶家还怎么在官场上行走真真倒了八辈子霉,原以为亲上加亲,少了婆母难伺候这宗,男人又看着表亲的份上不至于亏待,知闲过门能够福泽绵长。谁知道临了竟不及寻常的婚配她三狐狸这么对待嫡亲外甥女,亏她好意思的还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不是折辱叶家是什么叫别人背后戳脊梁骨,揣度叶家女儿八成和他沈将军早有了夫妻之实,才回不得娘家,要靦着脸从夫家出嫁。“这倒不必。”叶夫人强按了火气道,“瞧热闹的多,不论怎么,咱们好歹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关起门来说。三姐姐,你我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儿女们走到这步,我看着别提多寒心。知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一门心思扑在六郎身上。为什么不回高陵去终归是撂不下六郎,心里还有情,你说是不是”蔺氏郁郁一叹,“谁说不是呢这丫头,难为她痴情。”叶夫人又道,“我也不怕你笑话,六郎这孩子莫说她,就连我也觉得可惜。这样万里挑一的人才哪里去寻三姐姐你若是念咱们骨肉亲情,就劝着六郎回心转意。前头的事,孰是孰非咱们也不问了,后头日子且长着呢。这会儿刹住了脚,为时不晚。”蔺氏咂出了端倪,一个眼风便朝知闲射过去。当初她死活不肯回高陵,她收留她时也曾约法三章的。她亲口答应不会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爷娘,这才依旧让她住在碧玺台。眼下委屈了,忍不住了,要叫她母亲来主持公道了就冲她出尔反尔这一点,即使容与松口,她也不能要“儿大不由娘,我若能做得主,还等到这会子”她起身缓缓把披帛脱了,似有些漫不经心的说,“我何尝不想讨个知根知底的媳妇只是六郎人大心大,渐渐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你也是有儿子的人,儿子不像女儿,贴着心,能劝得听的。他们外头胡天胡地的跑,心里怎么想谁把持得住呢你心疼孩子我知道,可我也是没法子可想呀我背地里和六郎说了多少回,知闲不知道,我身边的人都看在眼里。你让我怎么办呢,他是个行军打仗的将军,况且又都二十八了。我只有劝解,断没有训斥的道理。他听,是他眼里有我这母亲。他若不听,我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那成了什么了”又对知闲道,“你也听我一句劝,都说捆绑不成夫妻。就算能强迫着六郎同你成亲,接下来的日子要你们自己过的。回头闹得冤家对头似的,又是何苦呢”叶夫人闻言直翻白眼,看看知闲的苦瓜样,除了恨铁不成钢别无他法。要不是她没气性,何苦到三狐狸跟前来讨这没趣赌咒立誓的非人家不嫁,结果人家又不待见,她当真一蓬蓬的火窜起来。茶盏往几上一搁,落手重,碗盏和托碟错了位,嗑托一下洒出来大半杯水。边上侍立的人吓了一跳,她却不甚在意。在蔺氏的注视下站起来,对屋里仆婢道,“你们且回避,我和你家夫人有话要说。没的不该宣扬的事叫你们听了去,对你们没有好处。”得了蔺氏授意,一屋子人潮水一样褪尽了。她不满意叶夫人的态度,乜斜着眼打量她,“你这是干什么外人看了不知你是个什么意思呢”叶夫人好整以暇道,“我是顾全你们的面子,你若不在乎,哪怕叫那帮下人再回来,我也没有意见。”蔺氏不大耐烦,看着惴惴不安的知闲道,“你阿娘是看准了我做寿,特地来叫我不好过的”知闲怵她是多少年养下来的习惯,一看她母亲真要拉脸子,慌得不知怎么好。抖抖索索去拉她母亲袖子,叶夫人一震袖打脱她,“你怕什么,这事除了长辈施压没别的办法了。六郎入了迷,谁能劝得醒他如今就看你姨母的,若能力挽狂澜,那以后大家安生,如若不然”蔺氏不吃她这一套,拧着眉道,“如若不然便待怎样阿慆,你恼火我能知道。可既到了这份上,你就应当开解知闲。一只碗磕坏了,就算补好了也不济了,能耐得几回摔打你现在顺着她的意就是在害她,我问你,独守空房的罪你还没受够要一辈辈的传下去,让你女儿也知道其中的苦闷么六郎心不在她身上,就别强求了。过了门又怎么样不喜欢,照样撂在一边不闻不问。回头又生出新的怨恨来,到时候真就是走到死胡同了。说句糙话,夫妻不同房,这事谁也帮不上忙。过个三年五载没有子嗣,他发起很来一纸休书给你,你找谁评理去”这话不是没道理,只可惜知闲听不进去。她不到黄河心不死,万一真绞了头发去做姑子怎么办叶夫人再三权衡利弊,又气三狐狸满口推搪之词,便道,“你想得忒长远了,成了亲,不管得失与否,我的责任就算尽到了。若半道上撇下她不管,那是我做母亲的疏漏。只是三姐姐,我听你这口气,怎么像是纵着六郎这么干的这会儿没外人,咱们不妨开诚布公的商议商议。六郎和暖儿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这么聪明的人,揣摩不出里头利害”她摇摇头,“我看是不能够的。你真就眼睁睁看着这场闹剧继续下去,不打算出面阻止了”蔺氏最不爱听人说起这桩糟心事,就像个疮疤,在那里时刻隐隐作痛。不碰还好,一碰就血流如注。她抵触到极点,板着脸道,“什么六郎和暖儿你从哪里听来的浑话没有的事,谁信口造谣,仔细烂舌头”叶夫人觉得三狐狸简直是没救了,偷奸耍滑不看时候。她在别人面前使这招或者有用,在她这里想钻空子,门儿都没有不过瞧这意思,知闲想再赖她撑腰是不太可能了。既然撕破了脸皮,她也不怕把丑话亮出来,“知闲是姑娘家,不好意思过多的追究。我不同,我活了一把年纪,什么样的事没见识过三姐姐,你别逼我做出有损我们姐妹情义的事来。蔺家姊妹里,只有我和你离得最近。咱们是至亲骨肉,你不看往日的情分,这么糟践我的一片心”蔺氏知道这个妹妹会说话,也断不是吃素的。自己嘴上强硬,临了到底怕她来个鱼死网破。不管怎么,先等过了这关再说。敷衍好了她,后面再想办法拖延。下月布暖就嫁人了,自己再加紧着给容与娶门亲。到时候尘埃落定,谁还认这个账她们再来闹,就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乱棍撵她出去。她装作放了软当的模样,过来携叶夫人的手,“你就这急脾气,我多早晚也没说由得六郎的话呀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放心,我自然从中斡旋。但却急不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唉,知闲这孩子,可怜见的”叶夫人也不管她是虚情还是假意,反正孙猴子翻不出她的手掌心去。便和蔺氏达成了协议,暂定如此,以观后效。第二十四章丁香千结寿宴的正日子,这天一早下了场豪雨。伴着电闪雷鸣,瓢泼的雨势把长安城洗刷了个干净。等雨停了,青石板的路面沥沥泛出光来,枝头的绿叶愈发鲜亮了,对比映衬着,显出一种漂亮的焕然一新的气象。蔺夫人原先还愁,都说设宴逢着雨,就说明这户人家小气,不是真心款待人。这样的名声可了得她站在滴水下看了好久,看着看着,看出了别样伤感的情绪。寡妇当家不容易,才进府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只一个转身,如今都五十了。这三十年已然是最丰富的人生,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福都享过了,倒也很是知足。她其实是个极平常的女人,因为出身不高,嫁得高官,仍旧是个妾。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出身高贵目空一切的女人手底下讨生活,没有价值,还要抢别人的丈夫,所以偏房常被人描摹得十恶不赦。那时候的嫡夫人对她是不闻不问的,但往下放东西,常有人缺斤少两的克扣。她熬不过,去理论,还被仆妇用藤条抽打过。她笼着袖子苦笑一番,她这大半辈子,足可以拟成一个唱段,唱上三两个时辰。这种家大业大的人家,自己没指望了,只有靠儿子。她嫁进沈家,两年后才怀身子。那时候嫡夫人正病重,对园里各婢妾也疏于防范,容与可说是趁乱得来的。他是老天爷派来帮她的,亏得有了他,才让她在嫡夫人死后脱颖而出。三个侧室,只有她生的是儿子。她虽是妾,好歹是良籍,另两个是婢女开脸的,终身都是贱籍。大唐良贱不通婚,这也是一个可以善加利用的条件。在沈老爷不愿续弦的情况下,她被扶正便顺理成章。然后的日子否极泰来,她才知道做当家的嫡妻有这样多的好处。真正的扬眉吐气,以往和她过不去的或撵或卖都发落干净了,沈家就是她一个人的舞台。接下来便是锻造这个儿子,她当然也会心疼,但是她要更高的荣耀。她要自己的儿子比嫡妻生的容冶强,因为容冶可以受祖荫,容与不可以,所以他必须靠自己。幸而她成功了,她的儿子,大唐的栋梁。堂堂的镇军大将军,帝王亲兵领头的北衙大都督,谁还敢瞧不起她半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容与有今天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功劳。她在丈夫手里没能挣到一个诰命的衔儿,儿子却弥补了这个缺憾。她现在就要尽情享受,要风光的,用最大的排场来为自己庆生。别人六十方做大寿,她偏要和别人不同。只要愿意,别说五十,就算以后年年做,她也有这资本铺张。她看着天上收尽最后一滴雨,太阳出来了,破云照下来的光柱亮得刺眼。她抬起手遮在眉上,海棠甬道那头走过来一个人。酱红的常服,顶上束着粱冠。鲜红的绶带垂在胸前,称着身后潇潇蓝天,这样不容小觑的威仪。那是她的儿子“母亲往前院去吧,宾客们快来了。”容与屈起手臂让她搭着,一步步引下台阶来。她吁了口气,“我只当雨不会停的,叫人走在雨里,怪不好意思的。”容与逢迎道,“哪能呢快入夏了,阵头雨,没有下一天的道理。水是福泽,母亲今儿生辰,来给母亲送彩头来了。”蔺氏笑起来,“你愈发会说话了,还知道哄母亲高兴。”他脸上依旧淡淡的,母子两个走在一起,半晌才道,“母亲,儿子有个想头。”蔺氏抬起眼,“你说。”“知闲这趟万万要打发回去。”他皱着眉头道,“这样下去要耽误她的,我于心不忍。她先头做的傻事我都不计较,总归是兄妹一场,我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