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手精刮的牌。文官翟升慢,苦苦熬上几十年都未必能进庙堂。武将不同,立了功,芝麻开花似的往上蹿。年纪小出道早,相较于那些十三四岁入营的,比别人超前了一大截。资历老,攀得便快。他十六岁官拜六品,别人做到这个品阶得二十开外。事实上的确被她算中了,军中有喜报传来,她是何等的沾沾自喜,恨不得所有人对她歌功颂德。她只看到儿子衣锦还乡,竟不知他每升一等,背后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那时候咱们都在背后议论,六郎倒像不是她亲生的。哪个做娘的这么狠心,只求显赫,不管儿子死活的。”说话的是沈家当初的二小姐,千里迢迢到长安来贺寿的。她是偏房所出,地位不高。嫁人的时候老太爷做主嫁到外埠去了,配了个姓匡的商贾人家。她的命很好,女婿不在朝中为官,生意做得却很大,在地方上简直算得上是个半官派的人物。妻凭夫贵,眼下她也是腰板直嗓门亮的扬眉吐气了。她长长的脸,长得不甚秀气,但浓眉大眼,另有一种犷悍的美。说起蔺氏不至于鄙薄,不满总是难免的。匡夫人和布夫人待字起便交好,现在儿女都大了,再聚首,姐妹俩个到一起重又拾起了年轻时的记忆,越加觉得亲厚异常。匡夫人家大业大,唯恐别人说她骄矜,胸无点墨,两只眼睛里只有铜钱。到了长安不住将军府,也不住客栈,偏挤到载止里来。照她的话说,布家是诗礼人家,她住这里也好借光沾点书香气。载止本来地方就不大,她又带了一堆的随侍仆妇,布夫人只好想办法腾屋子安置人。她一头吩咐家丁搬屏风,一头应道,“都说严父慈母,咱们那时候可不一样,是倒过来的。老太爷反而不问事,朝里回来一头扎进书房里,高兴起来训诫几句,平常哪里管咱们”匡夫人站在日头地下,眯着眼道,“可不,闹得现下朝政似的。蔺夫人若是在宫里,定是又一个武皇后。”这话在外面不好说,自己姐妹私下里闲聊是不碍的,听者不过一笑置之。匡夫人又问起容与的婚事,“上趟连请柬都发了,逢着太子大丧耽搁下来,后来怎么没消息了”布夫人有些悻悻的,里头缘故怎么和她解释呢说布暖和容与甥舅俩生了一段孽情,把前头的婚给退了么她转念思量了下,只好拣两句说,“六郎如今身在高位,到底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摆布的孩子了。叶家小姐是他母亲挑的,他大约一向都不中意吧”匡夫人点头道,“我才刚过府请安去,六郎衙门里还没回来,到蔺夫人园子里见着了那个姑娘。听说是她娘家外甥女长得倒不赖,就是缺了些灵气,看委屈了咱们六郎。”布夫人唯有一笑,他的确是瞧不上知闲。他瞧上了布暖,但却是逆伦的,要受千夫所指。她看看坐在蔷薇架子下玩丢石子的两个姑娘,笑道,“有十来年没见了,孩子们都这样大了。感月今年有十四了吧可许人家了”匡夫人苦笑道,“毛毛躁躁的脾气,说了好几家,她都不愿意。也不知道究竟要什么样的,我是管不住她。天天跟着几个哥哥疯玩,像今天这么安分是极少的。想是新到一个地方认生,又见了姐姐文静,她不好意思发作。”打量了布暖两眼,艳羡道,“如濡越长越好了,花儿似的,性子又这么好。我们感月要是有她一半,那就是匡家祖上阴灵有知了。”布夫人一味的摇头,她们的难处不足为外人道。看上去光鲜,背后的辛酸全是血泪。她叹息道,“一家不知道一家的难处,我们那个祖宗,只怕不比感月好。”“夏家的事现在都办妥了么”匡夫人道,“真是没想到这么难你都走过来了,换做我,早就慌了手脚了。”“都是逼出来的,你当我愿意么男人是书呆子,我不管谁管你去问他,他比我还要没主意呢孩子大好的青春,不能把她送进夏家去守寡。几十年啊,那是人过的日子么”布夫人携了妹子到亭子里去坐,边道,“所幸夏家那头是蒙混过去了,你不知道,当初还上过公堂的,真真把人吓破了胆。亏得那会子帮衬的人多,要是单靠你姐夫,啧”匡夫人笑起来,“那不是你自己挑的是谁一哭二闹三上吊非人家不嫁”布夫人现在想想也怪不好意思的,年少轻狂,什么都不在考量范围内。那时想和布舍人在一起,就像丧了魂似的,夜不能寐熬得油尽灯枯。最后反出家门去,吃了好些苦。这男人没能给她荣耀富足,但却给她醇厚的爱情和踏实的生活,所以她从来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她是个敢想敢做的人,结果布暖随了她冲动的性格,甚至比她胆子还大。匡夫人看她们丢沙馕丢得欢,探过身去观战。布暖十指纤纤,那几个石子被她收收放放,简直能玩出花来。最后沙馕高高一抛,一招仙人挑担,两颗离得那么远的也收进掌中,匡家母女都拍起手来。“姐姐真了得”感月道,“我试了好几趟都没成。”匡夫人忙借机道,“那还不拜你姐姐为师,好好跟着学学如濡,你妹妹总改不了臭脾气,弄得女孩不像女孩。你是姐姐,帮姨母教导教导她。”她想了想,“教她怎么打扮,怎么做胭脂做女红反正不管你教她什么,让她有个闺秀的样子就成。”布暖怔忡道,“姨母别拿我打趣,我哪里会教她什么自己都不成话,没的把感月教坏了。”“那不能够。我们感月能像你一样,我也知足了。”匡夫人摆手道。布夫人忙来打岔,“你别捧她,回头该摸不着北了。感月要教什么天真烂漫,我瞧就很好。”感月仰着脸抱怨,“姨母不知道,我母亲日日瞧我不顺眼。我做什么都不对,说我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说我吃饭出声,走路外八字我愁都要愁死了,那个家就是个鎏金鸟笼子,我都烦回去。”布夫人和匡夫人相视而笑,“可怜见的,那就不回去了。留下给我做女儿,和你如濡姐姐做伴儿。”正聊得兴起,门上婆子进来通报六公子过府了。布夫人抬起眼,那边容与已经由小厮领着进来了。匡夫人出嫁后便没再见过这个兄弟,忙站起来相迎。这许久他容貌有了变化,但是再怎么风姿亭楚,眉眼间到底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她由衷的笑起来,欢欢喜喜叫了声六郎。容与快步过来行礼,“二姐姐,长远未见,这一向可好”匡夫人连连点头,“好得很,你好么”自己也觉问得傻,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能有什么不好呢她扶着他的手臂摇了摇,“好兄弟,长得这么结实”感月见她母亲这么强悍的人又哭又笑的,纳闷的转过脸来问,“大姐姐,那个人是小舅舅么”布暖嗯了声,“是小舅舅,大舅舅还没进京呢”“这样的的相貌,真没见过”感月红着脸往她耳边凑了凑,“若是上家里来求亲的人能有舅舅这等倜傥,就是个傻子,那我也嫁”两个人吃吃的笑,那边容与视线扫过来,虽淡淡的,也由不得让人心尖上一颤。匡夫人招了招手,“感月过来见过舅舅”感月忙不迭整整半臂踅身过去,欠身道个万福,“感月给舅舅请安。”容与宽和的笑,“免礼。”对匡夫人道,“这是头一回见感月呢,都长得这么大了。我下了值匆忙来的,身上没带见面礼。她喜欢什么,下回再补上。”感月是个直爽人,也不见外。指着他蹀躞带上的短剑道,“别等下回了,舅舅把这个送我吧”匡夫人真要恼火了,一点女孩子的矜持都没有。长辈一说,还真顺着杆子往上爬了当下低喝了声,“没规矩仔细我告诉你父亲,看他不揭你的皮”感月吓得吐舌头,容与解围道,“值什么,自己家里孩子,见外了倒不好。”自管自说着,解下那匕首递过去,“当心些,出锋利,和你们女孩儿用的妆刀不一样,别割着手。”感月欢天喜地的捧在怀里,深深躬了个身道谢。布暖一旁看着,心里惘惘的。舅舅就是舅舅,但凡自己家的孩子,对谁都是一样的。布夫人原本是绝对杜绝容与进门的,但有不知情的在场,她也不好做得太过了,怕引人猜疑。便转过身道,“难得团聚的,我打发人备茶点,咱们进屋里坐下聊。”众人附议往花厅里去,布夫人打前头走,容与不动声色的坠后一些,看准了时机把红绸裹的东西望她手里一塞,“珠花穿好了,我特地给你送来的。”语毕在她腕子上飘忽忽一捏,侧过脸耳语,“可想我了,嗯”第十五章多情休休她揪着那红绸布,像被烫了一下似的。他这么明目张胆的,她赫然红了脸。近来似乎越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动辄像只熟虾,被人看见是极其可疑的。看来以后要擦些胭脂,做做掩护也是好的。这都怪他她又羞又愤的想,做舅舅的人这么不成话,带坏了孩子她抬手掖了掖脸,滚烫的,脑子也昏沌沌没有方向。其实真想发火,为什么他总是这样看见她镇定自若就使坏要让她乱方寸么可气的是她连恼羞成怒的底气都没有。她就像个傻子,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调侃戏弄。“我才没有想你。”她说的时候颇心虚,甚至自己还认真的回忆一遍。她才发现他没再出现的几天里,的确会一次次不自觉的念着他。她摸摸发烫的耳根子,真是太不幸了不幸被他言中了。他笑得很奇怪,是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一个时刻清醒的严谨的人,脸上会出现类似于浮滑的神态,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布暖的唇角抽了两下,“怎么”“我可什么都没说”他状似无辜,耸着眉毛仰着脸,快步赶到前头去了。她懊恼不已,他分明是故意的,就是要她不自在她嘟起嘴,使劲把手腕子在隐花裙上蹭了几下。抬起眼来恰巧遇上感月诧异的目光,她心上重重一跳,刹时有点着慌。因为不知道她看见多少,万一好奇之下当着大人的面提及了,那她岂不是没有招架之力么她讪讪的笑,感月的神情在她的注视下渐渐平缓下来。仿佛心照不宣似的眨眨眼,表示很可以理解。她倒彷徨起来,疑心她到底自以为是的琢磨出了什么,令她感到大大的不安。人都进了花厅里,她跨进门时顺手把珠花交给了来接应的维玉,打发她去了,自己方敛裙到一旁跽坐。感月是大剌剌的样子,没等长辈发话,自己靠着凭几趺在那里,又惹得她母亲一通数落。她极具反抗精神,嗫嚅着,“舅舅和姨母又不是外人,也不会计较那么多”容与脸上平常得很,不言声,只是接了婢女呈来的茶一口口呷着。布夫人失笑道,“罢了,你总说她做什么,再过几年自己知道了就好了。”两个孩子并肩坐着,完全是天差地别的两种精神头。不比不知道,一比下来就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无地自容。匡夫人死的心都有,士农工商里商的地位是最下等的,越是这样越要争气才好。偏自己露怯,把脸面都葬送在这里她愤恨道,“不成器的看看你姐姐是怎么样的还舅舅和姨母不计较你见过几回舅舅见过几回姨母倒不拿自己当外人”大唐礼仪,坐是最考验耐力的。跽坐久了腿要发麻,痛得像要断掉。布暖心里嘀咕,要不是自小爷娘规矩严,她也很想和感月一样盘腿坐。现在是骑虎难下,没有人允许宽坐,她就得一直这么绷直了脚坚持下去。母亲是不会松口的,二姨母忙着训斥感月,也没空理会她。最后就剩舅舅算了,她不敢去招惹他,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天知道眼睛一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二姐姐也别太急进,孩子嘛,慢慢教就是了。”容与道,漫不经心挑起唇角道,“是暖儿太一本正经了,才显得感月散漫。”布暖听得发愣,怎么成她的错了叫他这么一说,她居然觉得非常对不起感月。她愧疚的拿肩搡她一下,感月笑笑,不以为然。容与搁下茶盏才又道,“你也别拘着,随意些吧”她如蒙大赦,忙稽首道是。抬起头看见母亲耷拉着眼皮不太高兴的模样,心下虽悬着,却也不方便说什么。姐弟几个絮絮说些以前的事,两个小辈在一旁作陪,自聊她们感兴趣的话题。感月问,“我听姨母说大姐姐许人了,下个月就完婚我母亲说这趟就不回去了,索性等你大婚完了我们再启程,省得路上来回的跑。”布暖黯然嗯了声,提起这个她就难过。母亲先前还说得好好的,看她自己的意思。后来她说不愿意嫁,谁知又推翻了前话,只说不许悔婚。她如今是茫茫然,实在走了窄道了。“姐夫是做什么的哪里人家长得怎么样”感月摇撼她,“姐姐快和我说说。”她被闹得没法了,悻悻道,“长安城里的,是个云麾将军。长得倒是亭匀,可惜专横跋扈、盛气凌人、骄狂自傲我讨厌他”感月有点呆呆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这么温婉的人,也有咬牙切齿的时候。但就算如此她还是美的,就让她更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触怒她,因道,“那当初为什么要许呢谁做的媒找那媒婆理论去”布暖更伤感了,“理论找谁理论去媒人都死了,这下子我是完了。”这还真是个棘手的问题,感月想想,自己亲事上千挑万选也不是没好处的。瞧瞧大姐姐这样,还不如不嫁呢尚未过门就仇人似的,将来过日子,岂不是要憋屈死了“九成是小舅舅牵的线吧都是将军嘛”感月说,冲容与努努嘴,“和他说了没有求人家想想办法呀”“快别说,更没谱了”他开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