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的感觉又令她悸栗栗的浑身不自在。隔了这样久,他们应当有十来年未见了。单因为他是母亲的弟弟,一碰面就生出孺慕之情,也足让她羞愧自责的。他近了,衣角带起飒飒的风。她羞答答低下头在长辈面前仰脸平视是很失体统的。布夫人见她没有异样虽然宽慰,但容与这头又使她如临大敌。迟早有相见她也知道,但不是在她如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无法预料容与会是怎么样的态度,她还没来得及同他详谈,居然就把布暖送到了他面前。万一他脑子发热,万一他破釜沉舟,她拿什么来抵挡呢他深深吸了口气,她就在那里,穿着秋香色的竹叶裙,手里挽了只提篮,人像淡淡几笔描绘出来的菊。沧海桑田,然后又兜转过来,似乎一切痛苦只是他打了个盹,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可是他是自省的,他知道现在每行一步的重要性。他回来便从老夫人那里得到了消息,她忘了以前的种种。对他的爱,对他的恨,一并都忘记了。他开头免不了怅然,后来转过念头来。这是一个多好的设定他有机会给她新的回忆,把那些晦暗的东西全部摒弃。一心一意爱她,构建出崭新的,美丽的世界来。他仔细控制住自己的眼神,过去给布夫人作揖,“姐姐来了”布夫人唔了声,声音里有戒备,“巧得很,暖儿说要来瞧外祖母,恰好你也回来了。”她有点僵涩的转过身,对布暖道,“这是小舅舅,来见礼罢”她没敢抬眼,形容里有少女风韵的窘态。怯怯的捋裙欠身纳了个福,“暖儿给舅舅请安。”再听见她叫舅舅,他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恨不得把她搂进怀里。但不行,目下条件不允许,他只有强作从容,谨慎的点点头,“你才大安,仔细些身子。这样大的风出来做什么”说着去接她手里的篮子,语气动作熟极而流,连自己都要佩服自己的镇定。布夫人有点意外,他无波无澜的表现出乎她的预料。她原还作好了应对的准备,谁知竟是多虑。她不解的看他,他一双眼睛是安静的。目光如流淌的水,划过布暖的脸,没有一点留恋和不舍。无需她多言,那么想来老夫人已经同他说起过了。看他凉薄的眉眼,大概早已经想通了。这段腥风血雨的日子过去了,他打算做回原来的沈容与。布暖却对他很好奇,悄悄挨到母亲身边道,“这舅舅我好像见过。”布夫人心头狠狠一抽,又不敢表露出来,轻描淡写着,“你记性好,五岁的时候舅舅来东都看过你,到现在还没忘记。”她霎了霎眼,“他到底是容冶舅舅还是容与舅舅看着像个文官嘛”那么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呢布夫人有点吃不准,说有印象,却连他行几都记不起来。到底孽缘也是缘,曾经那么爱过,伤口好了,伤疤还在。她叹了口气,“这是小舅舅,大舅舅要下个月才回来。”容与听了回头一笑,“大舅舅在冀州,上次我过去,还叫我带话问你的好。”他笑起来有种澹泊宁静的味道,分明这样美好,她却有些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过去的一年时间丢失了些什么,横竖能回忆起来的岁月里没有太多和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因此只要他看她一眼,她就觉得忐忑。当然更多是对长者的敬畏,小辈对长辈保持惕惕然总归是没错的。她羞涩的红了脸,“谢谢大舅舅记挂,回头我写封信给舅舅和舅母请安去。”他嗯了声,“要送信便交给我,我派中军,比外头官衙的信使还快些。”她越加局促了,往她母亲身后缩了缩,“谢谢小舅舅。”完全回到了刚来长安时的状态,他也不免挫败。一切从头开始,不知道要耗上多久。她还是怕他的,以前在沈府她只能依赖他。如今她在父母手底下,有擎天的保护伞,哪里还会需要倚靠他呢不在一个屋檐下,要见面很难。他姐姐和姐夫对他又有戒备,他没法子接近她,胜算便大打折扣。想必蓝笙那头也不甘示弱,如此看来大家机会均等,全看各人手段。思量着,已然进了渥丹园。蔺夫人在人际交往上很站得住脚,他们才进院门她就迎了出来。见他们走在一起也不见怪,笑道,“今儿咱们家齐全,甥舅两个遇上了”又招招手,“暖儿来,我们正叫人穿珠花。上年你舅舅得的湖州孝敬里有一盒上等珍珠,放在库里久了,险些都忘了。昨儿你知闲姨姨着人打扫时翻出来的,正好你们俩一人做一朵。”布暖过去请了安,脸上红扑扑的,笑靥浅生,“先紧着姨姨,我对首饰淡得很,要不要都无所谓。”知闲从堂间里出来,对布夫人肃了肃,叫了声姐姐。布夫人嗳的应了,每次见她总是难免内疚。她如今的身份很尴尬,容与死都不肯娶她,惊蛰前一天和叶家退了婚。然而她实在是爱容与的,高陵来人接她,她没有跟着回去。可是在沈家也没了少夫人的地位,只陪着蔺氏念佛,料理料理家里的琐碎事体,弄得像个女管家一样。眼下这样固然是她自己选的,布夫人还是觉得颇惭愧。不过时候长了也生出点无趣来,明知大家难堪偏要戳在眼睛里,硌应众人不说,还白白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也不晓得是什么用意。布暖不明就里亲亲热热上前屈膝请安,有容与在,知闲当然是谦和的。她搀了布暖的手肘道,“成色还没分呢,你进去挑挑,看是喜欢白的还是金色的。”一行人进了门,布夫人和蔺氏及容与坐下来说下月寿诞的事,布暖便随知闲进了隔壁的耳房里。第三章前欢杳杳布暖对那一堆珍珠没什么兴趣,却喜欢看匠人给珍珠打孔。细细的一根精钢钻,要穿透一颗硕大的珍珠。歪着脖子咬着牙,小心翼翼的研磨推进,看上去花了大力气。她摘了头上帷帽,婢女送茶点来也不吃,只顾探身琢磨。看那匠人两腿夹着竹篾做成的夹子,两手忙着拉动转轴上的皮绳,还要抽空给转出的孔里浇水,便在边上问,“做什么要灌水”那匠人抬头道,“回娘子的话,珍珠硬,里头又涩,不拿水润养着容易崩碎。”她哦了声,原想提议帮帮忙打个下手的,知闲来拖她挑花色,只好作罢了。首饰的款式实在繁多,挑了一会儿眼也花了。看看这个好,那个也好,左右拿不了主意。最后听知闲的,一人穿了个步摇,只样式不同。知闲喜欢多宝,另配了翡翠玛瑙上去。她是无关紧要的,随意点了个朝阳丹凤。高昂的凤首上顶个米珠,不甚华贵,但美得甚孤傲。一时选罢了,两个人说说笑笑坐下来吃煎茶。知闲的胭脂盒里装着几片腌渍玫瑰,是上年拿蜜调理出来的。她爱吃甜食,随身带着做消遣。递过来请她尝尝,她捻了一片含着,甜得了不得。花长在那里闻着香,吃到嘴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她碍于情面不好吐,心想分明风雅的一桩事,自己怎么就品不出妙处来这花可怜,遇着她这等木讷的人,没等咂出它的与众不同,就牛嚼几口草草吞了下去。知闲见她吃得这样快显得很惊异,复又递过来道,“还要么”她连连摆手,“不要了,姨姨自己留着吃吧给我也是糟蹋好东西。”知闲笑了笑,慢慢收回手。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忖着看上去真像失忆了,只不知道忘了的究竟有多少。趁着这会儿她母亲不在,两个丫头又不知道详情,便试探着问道,“那臂钏怎么不见你戴了”她抬起头来,神情迷茫,“什么臂钏我素来不戴臂钏的。”知闲捋起袖子,“我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还记得么”她是丰腴的美人,雪白的酥臂套上金镶玉的跳脱,箍得那皮肉藕节子似的。布暖搁下茶盅看,心里对她一双玉臂艳羡不已。赞叹一番才摇头道,“我没瞧过首饰盒,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又笑道,“我母亲说我越发瘦了,我打量戴了也不及你好看。姨姨这胳膊。养得真美”她嘴甜会说话,府里人人都知道。到底是女人,被夸上两句受用得不成。转念又伤感起来,再美也不中用。容与心里没有她,也许现在仍旧爱着布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都已经退婚了,她还要死皮赖脸的留在将军府。别人背后不知怎么个鄙夷唾弃法,但她就是撂不开,仿佛再坚持片刻他就能回心转意。现在好了,布暖把前头的事都忘了。以容与谨慎的脾气,绝不会再去撩拨的。那么她是否还有一线生机她看了她一眼,有意长叹,“不得人心,就算美,也是空自美,有什么用”她听了好奇,“姨姨怎么了”言罢见她直直看着正厅里,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实在是一张过于完美的侧脸,眉眼低垂,乌发如墨。即便是在倾听,也有种耐人寻味的情致。她好像明白了,原来知闲喜欢小舅舅么她笑嘻嘻的说,“你和舅舅是表兄妹,成亲也是顺理成章的呀”知闲怨怼的扫她一眼,如今来说这话,当初若不是她把她拉下马,自己怎么能沦落到这地步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至少先让布暖知道她的心思,再叫她促成。容与见一切无望了,自然也就撒手了。她打定了主意,垂首道,“我可不敢有这念头,你舅舅眼界高,我攀不起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倘或你替我说话,我料着还有些胜算。”布暖大感意外,“我我和舅舅不熟,怎么好贸贸然说这个别回头叫他训斥我,我着实不敢。”知闲算肯定下来布暖已经把容与忘得一干二净了,她长长吁了口气,“不要你立时就说去,你有意无意提提你和蓝笙的婚事。外甥女都要嫁了,他是做舅舅的,好意思在你之后么”“可是”她呐呐,“我和蓝笙没有谈婚论嫁,在舅舅跟前怎么好混说呢”“什么”知闲不由提高了嗓子,猛地意识到了,忙把声调降下来,趋前身子道,“你母亲没有同你说过你的婚事么上年过了大礼,只等着拜堂入洞房了,怎么没有谈婚论嫁你不知道蓝笙为你披肝沥胆么你们这样,怎么和蓝家交代他蓝家是皇亲国戚,等闲得罪不起,否则你父亲仕途是要受阻的。”布暖怔忡着,母亲没有同她说过这些,想是不愿意给她施加压力。原来真的和蓝将军到了那程度,看来得好好计较了。总不能为了自己使性子,白白带累了父亲的前程。再想想那蓝笙,言行得体,举止有度。就算和小舅舅摆在一处比,也未见得差多少。知闲言之凿凿说他待她好,也许是确有其事的。这样看来是个问题,她一点都想不起来发生过些什么了,对蓝笙的认知半点也无。倘或再不接触,就此嫁给他,岂不弄出又一桩盲婚来她点了点头,“姨姨说得有理,我回去问清了母亲再做定夺。”她又往外面看看,“你要是喜欢他就和他说呀,他也不像是不近情理的嚜。不过总像有心事,不怎么见他笑的”话音才落,他突然转过脸来,一双洞明的眼。眼里有理智,也有冷漠。横扫过来的时候把她吓得一噤,她才发现她对他的评价好像有谬误真的是个近情理的人么大约是极聪明的,能看透最细致的痛苦,也能读懂最浅显的快乐。这样的人难免让人惧怕,一点不经意的小动作似乎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她想替知闲说话大概是不能够了,她没有这个胆量她侧过身,分明避开他的目光。他的心攸乎往下坠,坐在这里有多难熬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渴望接近她,即使什么都不说,就近看着她也能寥解相思苦。无奈四处都是提防他的人,从老夫人到贴身的仆婢,哪个不是瞪大了眼珠子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稍有疏忽,可能明天她就会彻彻底底消失,叫他这辈子都打探不到。所以他必须慎之又慎,才不至于戳痛她母亲的神经,促使她带着布暖仓惶出逃。他收回视线长出口气,没关系,外埠的公务办完了,接下来仍旧驻守长安,他有大把的时间在这件事上花功夫。他一向懂得隐忍,也计划着把手上的大权一点点移交。差不多再有半年就够了,到时候带她走,到关外去,到他为她建造的王国里去。老夫人和他姐姐谈论的话题他插不上话,也不感兴趣。见她们嘴上得了空闲,便道,“我才刚看见后厨往无荒亭备宴,今儿在那里吃席”“那里凉快。”老夫人笑道,“才建成的,叫它今天沾点人气。”那无荒亭在醉襟湖南畔,是专为下月寿宴修缮的,与其说是亭,倒不如说是厅。实在很大,足抵得上会客的正堂。不过四面缺了砖墙,帘栊上挂着纱幕。有风吹过的时候轻飘飘舞动,到了夜里,和露台上临水倒映的灯笼相映成趣,颇有些世外仙境的意味。说了会子话,再看看日头也近晌午,一行人起身往新亭子里去。布夫人万分小心,几乎牵着布暖形影不离。布暖起先还算顺从,后来闹起了脾气,嘟囔着,“在外祖母府里没有外人,母亲这样不累得慌么我自己走走怕丢了不成我又不是孩子”布夫人闻言只得作罢,自己想想的确做得过了点。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虽说六郎在侧是个大隐患,但对自己的兄弟也不好像防贼一样的防着。老夫人眼睛雪亮,到天到地护着自己的儿子。都已经放下的事一直揪着,心上总归不受用。布暖的手从她母亲掌中挣脱出来,自己慢慢坠后了些。趁着没人注意,裙角一转便绕到竹林那边去了。自己闲庭信步还是很舒坦的,四月的风里夹带着花香迎面扑来,她并不计较什么喘症不喘症。横竖到了外面,且走个痛快再说。使劲的吸上两口,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妥。她自己的身子,自己还是很有把握的。但母亲偏说她病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