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和禁凌叶见到的是人间地狱,那么在柳千寒这边,这是万魔同降。在那一刻,他们的的确确听到了来自碧落山顶的哭泣之声,黄泉河流翻涌不定,无数黑色的灵魂从水中出来,在人世疯狂地报复那漫长的囚禁。柳千寒展开一个结界,将冷汐昀与禁凌雪护住。这仿佛是一个暗无边际的深冬的寒夜,积雪在泥地上堆积了足有盈尺深。一痕不知从何处来的幽光凝泻在绯衣少女的长发间,映照得她鬓发如霜。在这个冬雪天的寒冷夜晚,雪地上的每一寸,都在雪色中历历清晰映现。那个绯衣少女第一次在惊变中表现得这样安静,她手中捧着一粒粒檀木佛珠,茫然跪在雪地中。她将佛珠紧紧贴住自己胸口,似是满足、又似是伤感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禁凌雪站在她身后沉默不语,不明白她究竟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些檀木佛珠过往的一切也仿佛这浓重的夜色,浓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冷汐昀的裘裳不知何时掉落了,禁凌雪便看着这个衣衫单薄的少女跪在雪地中,用十指一寸寸地在雪里抠掘,用双膝缓缓向前挪动一寸寸搜索,摸到了一颗一模一样的佛珠。禁凌雪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将火红的大衣披在她身上顶去些许风雪,而冷汐昀放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继续重复着那个艰难而简单的动作。那双手红肿溃烂得不成形状,然而冷汐昀却仿佛毫无觉察一般,久久跪在雪地中,清丽的脸上写满了悲伤与眷恋,然而眼中却无一滴泪痕。直到一阵刺骨的不适感骤然贯穿了她的骨髓,她的整个身体都发出一阵难耐的战栗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而熟悉,似乎是在提醒着她,此际所见所感,皆为虚像,要将她从那个美好的迷梦之中生生拉扯出来。禁凌雪一双轩眉微微蹙起,眸子里仿佛凝郁了一丝深不见底的痛楚。他微微阖上双眼,仿佛不忍再看,又仿佛是为了逃避某段回忆。那些黑色的灵魂在柳千寒的法术下寸寸瓦解,凄厉的声音充斥着它们的耳膜,禁凌雪发觉柳千寒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唇边轻轻滑落一缕无声的叹息,亦黯然垂下了双眼。倾尽自己所有力量,与万魔同归于尽。这是柳千寒的想法,因为以他现在的能力,想要在击退这些四灵之后全身而退,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当冷汐昀终于从层层回忆中脱身出来,和禁凌雪一起冲出结界之时,柳千寒已精力耗尽。他倒在地上恍惚间,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见到她。笑靥仍如当年,温婉清甜,宛如清晨天边初泛起的曙光。柳千寒半睁着的眼皮极为沉重,看不出眼前的事物,身体亦无法松动半分。然而,心中某根尘封已久的弦却仿佛被手指弹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澈的弦音,在寂静的空气里缭绕不散。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心底悄然蔓出,飘荡不定地浮沉。然而,不待他将那阵感觉捕捉分明,便听见自己脑颅内传来嗡嗡的响音。某种说不出的恐惧由心底一分分渗起。然而丝丝透骨的冷意中,无数记忆也仿佛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似要吞噬他的神智。似是再也无法承受那些潮水般汹涌的回忆的重负,那根瞬间被拨响的弦仿佛蓦然间发出断裂的响音,将他的意识重新引向那片混沌虚无中。冷汐昀走上去将他抱入自己的怀中,没有丝毫犹豫。柳千寒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冷汐昀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其中蕴含着无尽的悲喜,让她怔怔然不知何物和从。“你你不要死。”许久,她说出这句话来。柳千寒翕张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角竟如撕裂般的痛,已不能说出一个字来。他缓缓地动了动手,将一个东西交到冷汐昀手里,冷汐昀低头看去,见是一个木雕的观音,那114、十三 人间地狱木雕上竟赫然是她的模样。“汐昀”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一声叹息似的,融化在风中。“你不要死,听到没有啊”冷汐昀喃喃重复着,感觉到柳千寒的身体冷得仿佛一块冰块。“柳千寒,你听到我说话没有,我说你不可以死,你醒过来吧。”“柳千寒,我再也不说让你不高兴的话了,你别这样。”“柳千寒,为什么要在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好不容易让我明白过来的时候离开”她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一寸寸、一声声,竟是柳千寒的身体在她怀中龟裂。冷汐昀僵硬了手脚,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躯体化为了万千碎片。她想哭,但是没有眼泪,周身被寒风冻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下一次就会像柳千寒这样裂开来。“柳先生”听到身后一声高呼,是封无痕背着禁凌叶赶来了。禁凌雪看到禁凌叶伏在封无痕背上,以为她受了什么重伤,急着跑上去,“姐姐,你怎么了”禁凌叶低低一笑,“你倒是还认我这个姐姐我没事。”她转眼四顾,发现只有禁凌雪和冷汐昀两个人,便问道:“柳先生呢”“他他死了。”禁凌雪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冷汐昀觉得眼前越来越黑,在视觉完全被黑暗吞噬之前,她仿佛听到什么地方传来的脚步声正向着这个方向逼近。她不去管那是谁,便在她还能清晰听辨自己微弱的心跳声之际,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外来的奇异力量在她身体里翻滚涌动,仿佛要掠夺她残存的意识。而即在同一瞬间,却有一股强力的旋风将她的身躯包围缠卷住,如有另一个人的意志在控制她混沌的躯体,紧密切割着他身周的气流。强烈的风中伴随着无数悉簌声响,她的意识仿佛已然离开这具躯体,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中。恍惚之间,她仿佛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遥遥传来。那个声音重又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小叶子,快想办法将柳先生的魂晶搜集起来,将来一定会找法子让先生复活的。”冷汐昀仿佛在看不到一丝光亮的暝漠中看到了一个撕裂开的口子。她猛地抓紧了手中的木雕观音,“你说什么他没有死,他还能或过来对不对”禁凌叶已然将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碎片收集齐了,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冷汐昀道:“总还是有希望的。”禁凌雪问封无痕:“我们现在要怎么做”眼看着万魔同降,他心中那些冷凝着的感情似乎又被化开,看着这样的人世,于心不忍。“先找到卡索尔和古月灵纱。”封无痕回了一句,率先携了禁凌叶往前走去。干涸的土地上,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脚印。血滴滴渗入土里,如同浸染了百年的风霜。这血色黯淡、黄土浑莽的深谷里,淡淡夕阳洒下,映着那一道道远去的沉重身影。115115、十四 拯救一行人找到卡索尔时,只见他抱着一只雪狐的尸体恸声哭泣。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高傲的彝国国主显出此等悲伤,一时间都愣住了。卡索尔缓缓抬起头,看到他们的时候,嘴边忽然想牵起一个冷笑,“怎么,来看我死了没有”封无痕道:“灵纱的魂魄还未散去,用我一半功力,或许可以助她复活。”卡索尔脸上的笑隐了下去,“你说什么”封无痕不再理会他,径直上前几步,抱过了他手中的雪狐。他一手按在雪狐的背上,白色的雾气顿时蒸腾起来。封无痕脸上的汗湿了一层又一层,禁凌叶不断地为他拭去。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雪狐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睛。“灵纱”卡索尔抢先一步抱过她。他的目光忐忑地望向怀中颤抖着的雪狐,却始终等不到那一袭黄衫身影。直到许久之后,他听见一声轻响,见一双纤纤柔荑从手中探出,随着那声细弱的响音,露出一张清丽的小脸。那个芷花般的女孩正在他怀里,目光低垂不敢与他相望,浓睫在眼睑下映下两弧暗影,小脸上有难掩的欣喜之色。封无痕他们不知道卡索尔和灵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前谁都知道卡索尔对冷汐昀的感情,但似乎一夜之间,他就变了个人似的。禁凌雪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冷汐昀,见她只是低着头抱着那个放有柳千寒晶魄的瓶子,脸色如常。正在这时,一只符纸鸢自空中飞来,伴着悠长的吟咒声,音节低哑而模糊,似在吟唱某种古老的咒文。遥远的梨木雕花窗棂上投下一对翅膀扑扇的暗影,中年男子目不稍瞬地望着那只纸鸢振翅跃出窗外,渐成为浩浩天幕中一个模糊的白点,他运用灵力过度而苍白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个安慰的笑意。封无痕将纸鸢拿在手中,看了看身边的一行人,道:“去天山。”封无痕收到师父剑圣的纸鸢传书,命他速返天山,说有方法可拯救人世。在用历代先辈的灵力聚集而设的庞大结界中,外界的灾难还没有延伸过来,天山上还是一派祥和的样子。剑圣所说的那个方法名为“时轮返阵”,一个从来没有人使用过的,据说是可以逆转时空的阵法。由剑圣亲自守阵,封无痕作为枢纽,,让人世回到阿修罗族降临之前的时间。冷汐昀听完剑圣的叙述之后问道:“回到阿修罗族降临之前,那后面的事情,不是一样还会发生”剑圣摇了摇头,“时轮返阵的强大在于,它可以真正逆转事物的发展,一旦回到之前,后世将沿着另一条路继续下去。就好比这个阵法是将现有的一条路封锁起来,命运的轨迹就只能另辟了。”“那么最终的结果是好是坏呢”剑圣依旧摇了摇头,这回还深深叹息,“那就不得而知了,唯一能保证的便是,人间不会沦为修罗场了。”一直沉默着的卡索尔这个时候突然问道:“那阵法之后我们会怎么样”这是他们每个人都想知道、却没有勇气问出来的问题。“七个发阵之人,除了作为枢纽的无痕之外,全都会消失在时空的罅隙里,你们将被分开,也许还会在这里,也许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是在前年之后,也许是在万年之前。而无痕,也失去了关于你们的所有记忆。”天山古老的大殿中央,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叹气。月上中弦。半启的轩窗内月辉凝泻而入,淡溢一室清寒。灯台上一星如豆,灯芒闪烁,照上微微拂动的床幔,几缕月光斜斜降下,薄薄幔纱上映出暝胧光影。封无痕正躺在床上养神,紧闭着双眼,睡得人事不知。他已然消耗了太多了力气,若不好好休息一下,根本没办法参与那个阵法。禁凌叶的手探入他胸前的衣襟,摸索着将那串精致的玉铛缓缓抽出,在微弱的灯光下,轻抚在掌心多少年了也曾想着踏遍大江南北,看尽江南的水云疏柳、南疆的万壑环抱、草原的长河落日、大漠的荒冢孤烟可是在漫漫流淌的岁月中,这些念想仿佛早已脱离这茫茫苦海,在尘世消弭了踪迹。烛光与月光交辉的朦胧光线照着室中一切,宛若一梦。在那泛黄梦境里,她仿佛看到久远从前。冷月已渐西沉,晓日鸡鸣,曙色微透。漫漫长夜,像一场漫长的梦。醒时那些如梦的光影却已尽从他眼中消失,过去与未来,他的世界都处在无边暝漠中。只是现在,他停止了下坠。停止了下坠,却不知自己由何处来,又将,何去何从在看不到一丝光亮的世界里,他忽然感觉到冷。一缕淡柔的香气缥缈在身畔,近在咫尺,那女子身上的淡绰香气,便是时间的洪流中,唯一未曾离他而去的温度。那个女子此刻就在他身边,那样安静美好。禁凌叶扶着他靠起,柔声问他:“怎么样,好点没有”轻缓地传入耳中,沁透他每一条神经;他自然记得那女子身上淡绰的香气,如同吹过记忆的长长的风,穿越了时空。封无痕咧嘴一笑,“我本来就好着呢,不过是有些累了睡一觉,师父他们都等急了吧,我们快点去找他们”才一出门,便撞见冷汐昀,显然她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她的神情还是那般淡淡地透着些冷漠,但眼中的柔光清晰可见。“汐昀”禁凌叶叫了她一声。冷汐昀抬起头,冲他们微微一笑,“我是想来跟你们说声谢谢的。”封无痕握着禁凌叶的手,很是受用的样子,“不客气,我们先去后殿了,你若有话要对阿雪或者卡索尔说的话,也要尽快。”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冷汐昀紧了紧手中的玉瓶子,心中坚定道:不管我将被带去何方,我们都不会再分开了。********************夜无声地寂静着。一痕月辉由狭小天窗内静静洒落,映亮冷黯密室,看不见的尘灰弥荡在冷月光下。在他们身前,一面黑黝黝的铁栏门巍然矗立一根根铁杆之间,那无数的黑洞仿佛无数双锐利而讥诮的眼睛,正冷冷注视着自己。那间密室此刻已被烧得焦残一片,只留下了一地乌黑的油脂,以及地上七零八落的铜灯,也都被烟火熏燎得漆黑。然而,令众人惊异的是,在那座几乎被烧成乌碳的地藏菩萨漆金铜佛像后,却赫然洞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