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在永安城里住了三年,不似刚来的时候那般惴惴不安,对帝都也早已熟门熟路。而那时他也刚从天山习剑归来,同样是个半大的孩子,整日抱着那柄看去与他身形极不相合的长剑,一身桀骜不驯之气,与别家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公子们全然不同。他们初次邂逅,是在他家的花园里、他爹举办寿宴之日。那时,作为禁凌世子的贴身“侍女”,为了与帝都里的达官贵人们疏通关系,她也跟随世子前来参加那次寿诞。她贪图他的酒香,便略施小计,将酒骗到了手。他后来知道了真相,却也不生气,倒仿佛觉得,在这个空气沉闷的帝都里,找到个志同道合的人了,从此三天两头便来找她玩。有那么几年,二人常常小打小闹、拌嘴划拳,过得不亦乐乎。后来长大了,知道人言可畏了,便也渐渐收敛了性子毕竟,他是封侍郎家的独子;而她,那时的身份,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入质世子府里的丫鬟。此夜,禁凌叶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那些往事,不知不觉便渐渐沉入了梦境。恍恍惚惚中,只觉四周空气骤然一冷但凡习武之人,对于突如其来的危险都有着极快的应变能力,通常是危机将至时,就已然有所感应。她蓦地翻身下床,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凝神细细听辨,然而外头却是一片如死般的沉寂。这个时候,虽然外面天色已近全黑,然而时辰尚早,按理说,这驿馆里是不会这么安静的。然而,在这诡异的静谧之中,却有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从房门外弥漫而来那,是这座驿馆里的人的鲜血吗察觉到情况有异,她忙背起桌上的行囊,几乎是想也未想,便立即从驿馆的窗口跃了下去然而,脚跟还没站稳,便觉一道劲风倏地自身后袭来她情急之下,霍地弹身飞退,那猝然袭来的一刀,竟被她生生躲过了。今夜无风,月影空疏。禁凌叶身形方才立稳,就听一人倏然纵空而降,在她身后发出桀桀怪笑声,“华翎公主好俊的身手”一语未落,便见十余个黑衣蒙面人簌簌自半空中飞落,转瞬即将自己包抄在核心。“阁下过誉了。”禁凌叶见到这等阵势,又听得对方如此称呼自己,心下登时便已了然看来,这一行人,必是冲着自己而来的。“华翎公主”呵,已有十年未曾回过故国,这个称呼,想必连北靖国的臣民们都已快要遗忘了。然而,某些有心之人,倒是为她记得清楚呢。她看着眼前包围住自己的十余个黑衣人,冷然道:“看你们这身见不得人的装扮,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了只是不知这么晚了,各位来找我,到底有何贵干难不成想要我的命”答话者还是方才那人,只听他阴声笑道:“公主多虑了。我们只不过想请您去华襄国做做客而已。只是久闻华翎公主技艺非凡,我们几个不由想违背一下主子的命令、一试公主身手罢了。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公主多加海涵。”“华襄国”听得这番滴水不漏的言辞,禁凌叶不由微微冷笑:料来,应是在夺令大会那时,自己的身份便已被他们识破,今回托名来“请”她,实则定是想以此作挟,胁迫北靖国对其俯首。她微微自嘲地冷笑道:“想不到贵国素以泱泱大国自居,为了我这么个没用的小女子,竟能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之前嘉仁皇子的诚心相邀,她都未曾答应,而眼下这番待遇,更是万万不能就范的了。她翩然旋身,青裙临风招拂,袖下十指微错,短短瞬间,便以隔空取物之法,从驿馆的客房内拿下一支蜡烛。半截蜡烛落入她掌心,但见她中指一弹,一簇火焰登时嗤地一声燃起。禁凌叶叹息一声,低声嘲讽道:“不过,你们的探子还真是不够本事。武艺上我虽差了你们一大截,但是论及奇门法术,倒也不算吃亏了。”一言未甫,她已十指连动,那烛火竟刹那间分散而去,化作点点火星,在虚空中交织成一片燃烧的火网,阻隔在双方之间,霎时便困住了那十几个黑衣人。那些黑衣人又不敢擅自发动阵法、下重手伤了华翎公主,一时间竟是空自着急、却又脱身不得。而在这些黑衣人的目光俱皆望向首领、求示指令之际,禁凌叶已然趁机一个回旋,身形宛如飞燕般轻轻掠了出去,朝后招手微笑道:“诸位,我先行一步啦”然而,她转身才奔出几步,便被一把迎头飞来的大刀拦截了下来对方那狂放厉烈的杀气宛如已化作实体,沉沉亘堵在前方。禁凌叶凭灵力略一探知,却惊然发觉:对方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罅隙、给她逃脱之机。那浓重的杀气与刀意宛如看不见的屏障般,阻绝了她所有的退路,迫得她不得不飘身飞退。她愕然抬首,就见那个先前开话的黑衣人正手持一柄九环金背大刀,拦阻在自己前方。从对方那蒙面的黑巾后透出一缕冷笑:“这就想走吗公主也未免太小看我华襄国勇士了”那人原应该在那群黑衣人的后方、控驭他们的行动。方才她略施小计,暂时困住了那群黑衣人前进的步伐,然而不知何故,眼前这人竟仿佛丝毫不受她法术的限制一般,短短顷刻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那重火幕、来至她身前一语未竟,一泓刀光已如匹练般迎面挥下,她向后翻身疾退,闪身绕过对手这雷霆般的第一击,然而鬓畔几缕青丝已被刀锋齐根削下禁凌叶怔怔看着那几缕乌丝自半空中曳然坠落,面色刹那间苍白若死。她方稍稍缓过一口气,对方又是一刀斜斜飚来。身后便是驿馆的围墙,她心知自己此刻已然退无可退,慌乱间忙骈指捻诀,然而毕竟时间紧迫,法术还未及施出,刀锋已然迫至眉睫。这一刀下去,竟是欲将她的头颅生生劈成两爿她骇然抬眸望去,就见冷月光下,对面那持刀之人此际也是满脸惊惶。想来他们君上已然有令:要留自己一命。只是,这人却根本未曾料到,华翎公主法术修为虽高人一等,然而由于时间过于仓促,徒手之下,却连这样普通的刀法也招架不住他这人本就性子暴戾,方才又被她耍弄在先,心中激愤未平;出刀之际,他本以为凭她方才整弄自己的身手,这一刀必会被她接下,因而用了七分力道此刻一击施出,已然如逝水东流,再难撤回。眼见那刀气临颈,自己便将命顷于顷俄之间。禁凌叶猝然阖目,脑海里一霎间百念纷纭,无数张熟悉的脸容在她脑际一一浮现弟弟,父王,母妃,老师,柳先生,嘉仁殿下还有封无痕。念及那个清隽峭拔、逍然出尘的白衣男子,她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微微的涩意: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未来得及告诉他;还有好多好多的心愿,未来得及与他一起实现;还有好多好多的秘密,未来得及让他亲口坦白可是如今,如今“叮”然而,便在她心痛如绞、万念俱灰的一霎,就听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立即在暗夜中惊起层层气流。那是一颗并不起眼的小石子,却在生死交睫的一瞬,生生击落了黑衣人那柄钢猛沉重的快刀清脆的金玉交鸣声里,禁凌叶隔着石子与长刀擦撞出的火星,飞快地朝某个方向抬眸望去就见这座几近荒败的驿馆屋顶上,一个白衣少年正慵懒地单手屈枕侧卧,那一脸的漫然闲适之色,仿佛正在观赏月色。他右手里正持着一小壶酒,此刻懒懒地随口抱怨道:“你这杀手也未免当得太不合格了,连基本的江湖规矩都不懂对待女人,怎能从脸上下刀的”他说罢微一招手,手中酒壶登时破空而出,朝着那十多个才刚从禁凌叶的幻术下脱身的杀手飞去,倏忽间便撞翻了迎面追来的两人。那袭白衣依然在夜色中沉静而卧,宛若一抹皎白的流光。初春之夜的月华映照着他手中那柄祭雩剑,但见他扬手一挥,长剑脱手飞出,清辉耀处,那一行黑衣人登时宛如骨牌般接踵倒下。禁凌叶望着半卧于驿馆屋顶上的白衣少年,讷讷然驻足而立,却骤觉背后一冷,慌忙闪身疾避,回首看去却见正是方才那个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黑衣人,此际正手握九环大刀再度攻来,眼神猛厉,浑如一只被逼至绝境的饿狼。禁凌叶正自手足无措之际,却听那个清朗的男音再度在头顶响起“霜烨,接着”一语方落,封无痕已将手中祭雩剑扔了下去,禁凌叶连忙飞身接过。就见封无痕倏然自屋顶上长身而起,顺手从一株伸出院墙的大树上摘下一截树枝,朗朗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学我的那招孤云出岫吗看仔细了”但见他单足挺立,一手向天,一手擎地,以身体为轴,足下生风,绕地旋转起来,白衣凌风,几欲飞升。那树枝在他手中,似乎顷刻间就化作一条索命银龙,御敌四方、剑气如虹。禁凌叶当即依样画葫,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弹身躲过了黑衣人飞速迎面劈来的一刀。旋即纵身一跃,足尖轻蹑围墙、御风而上,祭雩长剑在她手中虽不及封无痕使得那么灵动,然而这一招她竭尽全力,双足凌空踏动,旋身而起,剑锋流转出银辉万千,劲气激泄,耀目生华。两人一先一后使出的招式几乎如出一辙,看在旁人眼里竟是寻不出半分破绽。黑衣人见她竟学得如此之快,不由得心下大骇,当即足尖发力,返身疾退。却见禁凌叶莲足轻点,身形犹如掠枝寒鸦般御风疾翔而去,顷刻便已追上那黑衣人,手中剑光耀虹而下,当真犹如一抹云烟自山岫中鼓涌而出,势不可挡那黑衣人但觉喉间一缕腥咸的气味正在缓缓蔓延开,升至口鼻,不由低头看下去却见自己胸前衣襟已灌满了鲜血,那柄剑竟然直直插入了自己咽喉他甚至还能清楚地感觉到,握在剑柄上的那只手在微微战栗。这还是禁凌叶生平头一次杀人在不到四尺的距离,那个濒死之人此刻正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其余仍活着的黑衣人眼见首领已死,当即纷纷四下惊惶逃散。“他已经断气了。”封无痕从屋顶上飘身跃下,走至正愕然呆杵在原地的禁凌叶身旁,不动声色地低语,“把剑收起来吧。”禁凌叶此刻的目光仍旧略显呆滞,缓缓拔出长剑之际,她听着剑锋刮擦过血肉发出的沉钝声响,身体不由发出了一阵微弱的战栗。她抬眸呆望住封无痕,仿佛待要说些什么,却见封无痕脸色一变,蓦然一声低叱:“快走”一语未毕,便已拉着她、往附近的密林里狂奔去。而一阵密集的橐橐马蹄声,就在他们离去后不过片刻,响彻了整条空寂的街道。二人小跑了一阵后,封无痕方松开她的手,轻轻吁出一口气:“小心,周围应该还有埋伏。”禁凌叶却没有理会身后的危机,只是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封无痕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原本呐,正躺在屋顶上看月亮呢你看今晚月色多好谁想突然嗅到底下飘来一阵血腥气,又正好见到你和那群黑衣人在那儿打斗我们好歹算是老朋友一场,我怎么也不会见死不救的,你说是吧”听着他这番轻描淡写的解释,禁凌叶也并不戳破什么,只是抿唇苦笑了一下。就听封无痕叹了口气,径自说下去:“那十几个黑衣人武功虽然一般,但我想华千征既然有心想要抓你,应该不会只派出这么几个人的。”“我们身后那群呢你觉得,也是华襄国的人”禁凌叶凝神听着身后那阵逐渐远去的橐橐马蹄声,微微蹙眉问。封无痕耸了耸肩:“时机、地点都这么巧合,即便我打赌说那不是华襄国的军队,你就会信吗”禁凌叶也叹了口气,神色颇有些忧虑。她游目四下张看了一眼,见这林子里地形崎岖,树木茂密,虽不易被追兵逮住,但万一这附近还有伏兵的话况且,这荒郊野地的,若是迷了路念及此处,禁凌叶不由得皱了皱眉,“我们逃就逃吧,为什么偏要选这个荒僻地方54、七 封无痕上倘若被包围在这儿的话,横竖不也是死路一条”封无痕闻言却是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地揶揄她:“想当年啊,我一人一剑、闯荡江湖的时候,你这丫头还不知在什么地方享受呢。”禁凌叶立刻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封无痕终于收敛了满脸玩味的笑容,正色道:“我记得,当年我和苏师叔下山、为师父办事的时候,曾经路过这里。这里表面上看去虽是一片没有道路的密林,其实,有条被草蔓覆盖的密道,可以径直通向密林外”话音至此戛然而止。封无痕脸色忽地一肃,猝不及防地揽住禁凌叶,纵身疾退就见阴冷而无风的密林里,突有阵阵箭雨,毫无预兆地朝二人呼啸而来。封无痕手揽禁凌叶纤腰,带着她左趋右避,轻易便躲过了这阵密集的箭雨。然而,却仍有几支利箭擦着二人鬓角、腋下掠过,登时惊出禁凌叶一身冷汗。“走”就听身畔男子蓦地低叱一声,推了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