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儿先别急,你弟弟不会有事的。”柳千寒温声安抚道:“阿雪当日所受的那一剑,是下过咒的。”他的神色有些奇异,声音里带着沉吟,“他伤得不轻,只有那些奇药才能救回他性命,眼下我们既然有了药,他就会平安无事的。”待禁凌叶的情绪平静下来后,他又补充道:“阿雪体内的那种力量,是与生俱来的,即便被暂时压制下来,也终有一天会觉醒。至于是福是祸,眼下我们还不能妄作定论。”语声略顿,他忽地慨然叹息道:“这些年来,阿雪的日子虽然过得很安定但是叶儿啊,阿雪若是心下明澈,他自己会甘愿这样生活吗任由自己被别人称作傻子,其实,也是你不愿意见到的吧”他清明的目光里仿佛藏有某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竟令禁凌叶不敢直视。她沉默了良久,终于低下头,喃喃道:“也许先生说得对吧其实醒过来,又何尝不好阿雪已经这么大了,都快十八岁了,的确有权利自己做出选择。”说到这里,她忽地一笑,笑里却夹杂着三分苦涩,“其实这些年来,我有时还真有些想知道,他聪明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柳千寒凝视着少女变幻莫定的神色,半晌后,突然再度开口,转过话题道:“对了,叶儿,”他边说边拿起桌上一封火漆金纹信笺递给她,“这是你的家书。”“家书”禁凌叶微微错愕,下意识地接过他递来的信封,但见上面用古厚遒劲的隶书写着几个大字:永安城皓煊馆霜烨姑娘亲启。“这是我父王寄来的信”禁凌叶喃喃脱口,目光瞥向柳千寒,眼里露出探究之色。柳千寒不动声色,眼中却仿佛藏着某种隐忧,“这封信既是从北靖国寄来的,我想多半就是你父王写给你的家书了。皓煊馆的侍女知道你们如今住在我这里,于是便送过来了。你一路奔波劳苦,看完信后就早些休息吧,我先去为阿雪煎药。”禁凌叶点头致谢:“多谢先生。”待柳先生喂禁凌雪服下一剂药后,少年苍白的脸色终于逐渐恢复了些许红润。得知自己费尽艰辛寻来的这些药这般神效,禁凌叶也感到了些慰藉,只觉自己这一路跋涉的疲累辛劳,都仿佛尽数消散。待柳先生离去后,禁凌叶又在床边独自守候了弟弟许久,才终于起身找了间厢房,推门而入现在,怕是也只有在柳先生这里,她才能够略微安下心了。在桌边,就着微弱烛光将父王的那封“家书”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却越发觉得难以入眠。“乱世之争,最终只有一个王者能够留下。然纵观眼下局面,为父即便欲苟安一隅,业已不得脱身。胤王朝的末路,只怕也是我北靖国七百年基业的尽头。帝都如今已危如累卵,倘使叶儿南下寻求姻盟,他日盟军侥幸得胜,我北靖也好过亡国灭种。”烽火之下,谁都难以幸免吗父亲那个曾将她抱在怀里、百般溺宠的父亲,眼下,竟是要她为了北靖国、而去牺牲自己吗这十年来,他从未派人找寻过自己,甚至将禁凌家历代与澹台家的婚姻都暂弃一旁原来,竟只是为了今日念及于此,心中便泛起阵阵抽痛。她无力地捏着那张洒金笺,不觉间,已然泪水潸然。我到底只是个女子只是个女子啊唯一的用处,也就是拿去联姻、结盟了吧南下便只有离国与华襄国,这两个大国的势力可以依靠。离国在军事上匡绝天下;而华襄国桓领学宫能人甚多,又已与浮国达成秘密盟约。该当如何取舍,百般思量,亦无结果这十年来,她眼中、心里,便唯有弟弟一人。随他而来至帝都、日夜伴随于身侧、教他些简单的诗文和武功、陪他游逛帝都大大小小的街道、为他排解一场场暗地里的纠纷这十年时间,晃眼间便也过去了。而转眼之间,在这般似是匆匆碌碌、又似是平淡如水的岁月里,她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青衫垂髫的小女孩,她的双肩,已经坚强到需要担负起家国大任。而这些她并未准备好。北靖国留给她的印象,远不及这永安城深刻。幼时的她从未出过王宫,在珠栏玉砌、檐牙雕琢的北靖国宫殿里,她心中日夜惦念的,也唯有父王、母妃与那小她一岁的弟弟了。而王城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从不曾知道北靖国,那样陌生的北靖国。而永安城呢她如今细想起来,永安城的一切,似乎都如数家珍一条主街,从城门一直贯通到皇宫;街道两旁的店铺小贩,她几乎都认得,知道哪家的饭最甜、哪家的酒最香、哪家的小二怕媳妇十年来心心念念的故国,如今看来,自己却早已不再抱着最初的那份心思。原来,什么东西都难以储藏,即便是放在心里的,都会变质。窗外皓月当空,她独守着竹舍里一盏明灭的烛火,心神也仿似这烛光一般,飘忽不定。眼下能够帮她的,也只有一个人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俯身吹灭火烛,步出房间。********************在种满花草的后院里,柳千寒此刻正半靠在竹椅上,径自闭目养神,神态悠然而闲适,似是早已料到禁凌叶会来找他。身旁竹几上的茶壶还冒着氤氲的热气,柳千寒俯身倒了一杯,递给她,笑道:“丫头坐不住了。”禁凌叶默默接过,浅呷了一小口,微烫。她缓缓抬起头,清秀的眉宇间笼着某种看不到底的悒色,“柳先生,您一向慧眼神通,想必早已了然一切。因此我就不多说了请您直接告诉我,眼下我该怎么做吧。”柳千寒沉默了一刻,抬首眺望西南方的夜空,缓缓道:“去离国吧。”禁凌叶看着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花草,怔怔出了会儿神,随即低声道:“我相信先生的判断。那么,阿雪等他醒来后,就让他先住在您这里吧。也只有让他留在您这里,我才能够放心。”柳千寒淡然笑道:“我早就同你们说过,我这里几间破屋,你们大可当作是自己家里,去留随意。”禁凌叶一时怔怔无言。待眸底凝结的雾气渐渐消散后,才听她轻声道:“其实,叶儿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柳千寒淡淡道:“请说。”禁凌叶迟疑道:“先生莫非当真已尽数忘却了前尘俗事那过往的一切,对于先生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吗”柳千寒沉默了良久,终于叹息道:“叶儿,人若是都能活到我这个年纪,过往所有一切,怕是都变得不再重要了。过多的回忆与思念,都只是徒增疲惫罢了。其实那些所谓的可怜、所谓的无奈,只不过是那一时的一厢情愿,时间久了,看惯了这些庭前院后的花树,很多事情,也就不想再去分辨个是非究竟了。究竟谁欠了谁、谁等过谁、谁还忘不了谁,其实,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重要。倒不如这般不言不语地走下去,如同青山绿水一般,不会老去、不会死去”顿了顿,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默然无语的禁凌叶,目光中饶有深意,一字一句道:“我建议你去离国,或者建议你去华襄国,又或者,建议你哪儿都不去其实,这都没有什么区别。我说与你一个答案,只不过,是不愿看到你在这里自我挣扎,倒不如给你指明一个方向,让你可以不要这么为难。”禁凌叶咬紧下唇,半晌后,方喃喃道:“恕叶儿愚钝我实在,不懂得先生这番话的意思。”柳千寒淡淡一笑,“或许,我方才那么说也不对。我之所以建议你去离国,是因为离国和彝国比较接近,中间还有很长一段共同的道路。”禁凌叶又低头喝了口茶水,摇头道,“这,我更加听不懂了。”柳千寒缓缓起身,负手望着月色:“有个人呐,皇上已经派他去追回修罗令了。”“啊”禁凌叶前一刻尚自一头雾水,后一刻登时反应了过来,不由红了脸,“那人与我才没有什么关系”“那人我可没说过,那是哪个人啊。”柳千寒转过脸来望住她,眼神似笑非笑,“不知小叶儿此刻心里想着的,又是谁”禁凌叶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红着脸道:“原来先生揶揄起人来的本事还真不小。我就不信,你真如别人所说的那么无情那般无爱无恨地活着,生命岂非太没有意思了”柳千寒闻言淡淡一笑,那双古泉般的瞳眸深处,似掩了一丝不屑、又似藏了一分无奈:“我本就早已没有了生命,无所谓生,也所谓死,心中自然也就该无爱无恨。只是,我清楚地知道,我这样不生不死地活着,是为了等待一件、终将到来的事情。”禁凌叶讶然道:“一件事”“一件足以毁灭整个天地的大事。”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双眼又复归于沉寂,清冷的语声散入夜风里,转瞬便杳无踪迹,“命运既然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我们徒劳挣扎,又有何用只需静静等待便是了。”“”禁凌叶一时间再度沉默下去,对柳千寒最后这番话语百思不得解。她这一夜几乎未合过眼,待到翌日天明,便起身去看望弟弟。弟弟此刻正侧卧在床榻上,禁凌叶怕他扭到脖子,当即俯、调整他的睡姿。手不经意触碰到枕边一个凉冰冰的小物什,她拿起一看,见竟是个小面人。那个青衣女子模样的小面人正自语笑晏晏,瞧得人满心欢喜。她伸手在枕头底下一探,果然又摸到另一个面人那是一个白衣如雪、英气焕发的少年剑客。她不禁喃喃自语:“哎,可比真人难看了许多。”禁凌叶边说边将那青衣面人放回弟弟枕边,而那白色的“咳,这么丑,放在阿雪枕边会害你做恶梦的,姐姐我就好心带走了吧。”说罢,她收起那只面人,倾身在禁凌雪额上轻轻印上一吻,柔声:“乖乖的啊,等我回来。”那睡梦中的少年忽地一咬下唇,仿佛在梦里感到了某种不安,轻唤,“姐姐”禁凌叶闻声一震,双手蓦地颤抖起来,有泪水滑出眼眶,滴落在他的被子上“阿雪,姐姐在这里53、六 离愁别怕。”她连忙抹干了泪,飞快地站起身此时此刻,她真的很希望抱着弟弟、大哭一场,然而,她却只能够捂着嘴,尽力不使自己哭出声来。“姐姐要出趟远门了,但是一定会很快回来的,阿雪”她仿佛还待再说些什么,却已渐渐泣不成声。匆匆收拾了行李,不待向柳先生辞别,她便骑上竹舍外的爱驹紫电骝,策马南去。柳先生,你说过,一切都早已是命中注定,无需强求,是因为你知晓命运一切因缘的前后与因果,在你明镜般的心里,都早就一清二楚。但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是留恋于红尘中,为着一点点微光而停停走走的的草芥罢了造物者为我们定下了什么样的命,我们无从知晓,然而我们心中总是要留着多多少少的情,去留意那许多事、去浮想它们最终将是怎样的收场即便,那只是被历史的浪涛一掩而去、不留痕迹的结局。于是,我们惟有,为此一路跋涉、一路悲喜。此刻的禁凌叶,尚自以为,在这段短暂而漫长的旅途中,她只须留意着那么几个人,便可以安安静静度此一生却原来,她终究是低估了自己那场“命”。这一生,注定总要这样来回奔波。这一生,从此不再那般简单如意。阿雪,要好好地、等着姐姐回来一定啊5454、七 封无痕上由永安城径直向南走,很长一段路途还是皇室的地域。过了平野,往西走,是彝国的疆土;往南,便是离国国境了。经过平野一战后,这原本就并不繁华的地带,如今更显萧条凄索。南来北往的商旅们泯灭了踪迹,驿站显得格外冷清。禁凌叶已连续赶了好几日的路程,此刻疲惫已极,在驿馆内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寻了间客房,躺上床休息。明日就要继续往南走,这样一来,终究还是见不到他了。这一路上,她总是不敢去细想,自己这样快马加鞭地奔波,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越接近平野地区,心中那抹白色的身影便会愈渐清晰起来。自从夺令大会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她知他在那场比武中受了重伤,也曾为此忧心忡忡,然而彼时一心记挂着赶回北靖国,之后阿雪又昏迷不醒,竟是一直未有机会再去见他一面。那日在他家门外徘徊良久,她终究是忍住了冲动,没有敲门进去似乎他们之间,总是这样隔着些什么。永安城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此相处了七年的人,却也做不到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说话。她素来知道,他不是个能够被轻易羁绊住的人。这些年来,他之所以安分守己地留在永安城里,也不过是不愿让他的父亲难过担忧罢了这样想来,他倒也算得上是个孝子。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那个白衣剑客的小面人,放在手心把玩着。他们认识的时候,她才十一岁,